與菜市場內的陌生大叔搭話很難嗎？很難，有夠難。但就是有那麼幾位，能使我不知從哪兒生來一股勇氣，對他們發射搭訕光波，雖然這些人終將不屬於我（人家孫子都大學畢業了好嗎），但都進了我容量不大的腦袋，一想到他們呀，情不自禁地笑。
「老闆招牌畫得真好，以前是學設計的嗎？」 「No，我那卡西大學畢業的。」命帶幹話之人，通常藏不過兩句。
這豬肉攤，不在雲林土庫市場鬧區，獨自座落巷內，攤上掛滿字體大小、粗細、筆觸、顏色各異的手寫品項小牌，視覺上倒比整個市場來的鬧。豬肚豬舌香腸臘肉嘴邊肉腰內肉字牌掛滿版，自稱皇上的老闆回頭欣賞自己的佳作，「很多人覺得很亂很醜，我是覺得亂到——都美起來了。」「那卡西大學」畢業的皇上，自己有個團，酒家業興盛時，樂團四處奏樂演唱，一琴在手，case無窮，「我們也接西索米的案子。」此行漸衰後，返家與老母親撐起豬肉攤，「以前彈風琴，現在談封琴。」離開前，皇上依然堅持板著臉說俏皮話：「記得幫我找個皇后啊！」
善講笑話之老闆，常兼具臭臉一張，與之搭話，是掙扎、是心一橫、是挑戰自我，但大多時候，那交叉抱胸的雙手下，開著小花一朵。台北城中市場巷內那老牌牛肉麵店，裡頭看店的清一色是橫眉倒豎的老牌男子漢，各個與店頭那一鍋鍋紅油油的牛肉筋肚湯、海量桶裝炸麻醬辣椒油一樣懾人，不過這些著汗衫、或平頭或反戴鴨舌帽的大哥，自我幽默感良好，於店內健步點菜端盤，都像在打游擊戰，一旦有人點十顆水餃，便向廚房大吼：「一筒！」同理可證，二十顆水餃就是「兩筒！」點了麵又點水餃，還要被嫌吃太少，用意體貼卻勁道過猛的大手在肩上一拍，把客人當成同袍在餵。
亦非每位大叔皆是外剛內柔之悶騷屬物種，木柵市場大樓前巷子，有一奇人，赤腳頭頂一瓷盤、左右手各持一盤當鑼敲，搭配自創的家將式步伐，大喊「碗盤一個三十！」這些碗盤大概不是普通的碗盤，據他的說法，它們「跟林志玲一樣漂亮」，而且「可以拿來射灰盤」，更物超所值的是，「心情鬱卒可以摔碗盤啦！」阿伯偶爾敲響頭上的瓷盤，搭配不知所云的傳統山歌作為叫賣基調，沒詞兒時，隨意舞盤「嚇！嚇！」幾聲，或搭訕路人「公主妳要不要碗？」一旁年輕的房仲小哥，穿著西裝靦腆地向路人遞出傳單，廣告效果相形見絀，每當阿伯又唱起山歌，小哥的臉就紅得像是阿里山的姑娘。
如此殷勤！外放！主動！出擊！的做生意術堪稱絕少，常是東西擺著，等顧客上門之餘逕自幹起別的事兒。台南鹽水牛墟，開著貨車來賣古物的老闆，東西擺好便挑起菜來，攤位邊是荒草地一片，擺攤時順手摘些野菜，顧攤兼挑菜，回家有得煮，老闆曰：「一擠數得。」細看，他用來揀菜的是一把從攤位上拿來的短劍，果然古董的真諦就是，歷久而堪用。老闆的地攤貨，賞玩比買下受用，想捧個場卻又用不著狼牙棒、雙節棍，只買下兩個厚重的老碗，老闆咧嘴笑說：「恁不棄嫌，菜脯根仔罔咬鹹。」意思是這些老東西可能不比新品花俏，但如果還喜歡，就將就著用吧。
惜物之心不只存於對古物的珍視，還有一種是對自家商品的疼惜，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想搖搖世人的肩膀，希望它們的價值能被懂得的心情，透過一門生意，找到一個知音，也是掙錢之外的附加期許。
斗六東市場邊的舶來服飾店，外頭貼著「清倉俗俗賣」，陳舊玻璃櫃內衣著款式停留在四十年前的時髦，大墊肩、下擺收束，放了幾十年，自然成古著。老闆信手捻來一件外套，都能細數布料質地和設計重點，忽然他冒出一句：「妳會說英文嗎？」接著彷彿找到可說家鄉話的同鄉似的，自介起來”I’m a captain!”航海數十載，閱歷國家遍及五十，當年的時尚之都Italy到過數次，店裡的進口服，源於老闆的品味。近幾年，附近大學生發現了這「古著店」，一件外套1500，學生嫌貴、老闆憤曰這價格已是糟蹋，吊牌上哪件不是當年的7880起跳呢？難得遇上識貨人，臨走前，老闆忍不住開口，“Have a nice trip!”
更多蘇菜日記的菜市場觀察
永和溪洲市場魚攤
溪洲市場內有對魚攤夫婦，夫戴粗框眼鏡留小鬍子，彷彿哪位日本電影導演，婦說話中氣十足，表示自己「很會說故事，會變換語調、轉換情緒。」他們在攤位上養了一隻雞，名曰「肯德基」，據說很乖不會偷吃魚，但我看見牠，正在啄魚尾巴。
蘭嶼農會超市前小販
蘭嶼沒有菜市場，卻在椰油部落的農會超市前涼亭，有些自然群聚的小販。雖說群聚，不過四攤上下，各據涼亭一處，賣香蕉、南瓜、芋頭、番茄、雨來菇，還有冷凍飛魚一夜干，每個人都坐在自己的物產旁，遠看像是一大清早就在乘涼的長輩們。
莿桐市場旁皮帶車
雲林莿桐鄉市場邊，停著一輛三輪車，方圓十公尺內都擺了手寫看板「正牛皮帶，在地生產」、「來摸看，上面摸，下面摸，不要錢，摸皮帶」。老闆表示，台灣還在做牛皮皮帶的不多了啦，客人都老遠從屏東過來，「沒買皮帶，不要說妳來過莿桐！」
蘇菜日記
一個專寫菜市場踏查雜文的臉書專頁，比它的作者本人（蘇凌）還有名。作者目前在《鄉間小路》雜誌也有個專欄「菜市人生場」，寫市場裡的可愛與幽默，主要是幽默。
文｜蘇菜日記
圖片提供｜蘇菜日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