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直氣壯的余彥芳, 是如何開始「默默」的?

理直氣壯的余彥芳, 是如何開始「默默」的?

在我看來,余彥芳一點也不默默。

 

碰上了任何疑問就會立刻舉手(從小如此,以至於被老師點名「太活潑」),說話坦率並且毫無顧忌,理直氣壯的時候,管它對面是誰都可以使勁拍桌。

 

爬上這位編舞家的臉書,針對各種社會議題所發抒的個人意見,比她的新作演出消息還多,全世界都能知道她正在相挺這個、對抗那個。熱血的敲鍵盤以外,她還勤於上街頭,不僅僅上,而且是衝到最前面的那種。

 

這樣敢言的行動派,何以會在2013年的某個夜裡,在網路上昭告她要發起一個創作計畫,叫做「默默」?

 

從一個令人火大的壞詞開始

「默默」的出身並不怎麼光采。

 

其時,「關廠工人連線」的抗爭翻騰到了沸點,工人們聚集在勞委會前展開絕食行動,苦捱了九天依然等不到任何回應。在立委的質詢逼問下,勞委會主委潘世偉強調自己一直都有在默默關心。

 

是這個冷酷的「默默」戳中了彥芳:「那個時候聽到真的覺得很火大,官員居然可以這樣子說話、用這樣的語彙。」

 

火大到她立即轉貼了這則新聞,並且用「默默」造了一大堆句子,在網路上和朋友們拋來丟去。「默默生,默默死,默默圖利,默默奉獻,默默怎樣、默默怎樣……」這場情緒性的接力造句,無意間把這個詞所蘊含的多重意義給展開了。

 

尤其是它與彥芳持續在思索的各種在地議題,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台灣經歷了一連串被殖民的歷史過程,其實我們是蠻習慣於沉默的。沉默這件事本身、與沉默所累積的一些我們到頭來說不破的事情、打不破的習慣、衝不破的藩籬……,因為我們從來不把事情講清楚,以至於造就了我們的哪一些行為,所以演變成現在這樣?這整個文化經過時間慢慢的累積,我們其實都在傳承這個狀態、承擔那個結果。」

 

默默所引燃的一連串創作想像,讓她徹底擺脫了過去旅外時期、以鄉愁為題作舞的那種虛空感,切切的踩在自己的土地上,感覺到自己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我覺得我可以回應些什麼、可以做些什麼。」

 

她幾乎像是一見鍾情般的愛上了這個主題,強烈到感覺可以和它在一起天長地久。「我好像找到了一個一輩子的命題,做為一個創作者,我似乎是離不開它了。」

 

和創作好朋友一起,全身心的「默默」探索

攤開「默默」的成員名單,彥芳除了編舞還兼掛導演,表演者則是舞者和演員各半,連戲劇導演也來參一角。設計群中的許多位,是她在社會運動場上鏈結而來的同黨。

 

跳過演出文宣中提到的「以約瑟夫.柴金(Joseph Chaikin)創建的『開放劇場』為靈感」這類堂皇的理由,她直通通地說,會形成這樣不尋常的組合,起初只是出於一個很單純的願望:「我天生是個蠻會主動去接近我想要接近的人事物的人,因為想要靠近這些靈魂、想要靠近這些想法,所以就把他們兜了起來。」

 

和這些成份迥異的創作者一起尋找「默默」的身體語彙,正好切中了她近年來關於舞蹈與戲劇如何融會的研究興趣。隨著參與越來越多戲劇的肢體設計、甚至自己投身當演員,她越來越渴望知道,「舞蹈的故事性、戲劇的肢體性是什麼?」很自然的也把這樣的好奇,一併融入了「默默」的探索之中。

 

這群人對「默默」的研究探索是全身心的。

在那個被他們稱作「默1」的起步階段,以彥芳當時駐村的寶藏巖山城排練場為基地,沒有製作演出的壓力,近乎奢侈的以每週三天、為期四個月的密集工作坊的狀態展開他們的研究:共食、讀書、觀察、討論,為了一個什麼議題火力全開地辯論四、五個小時。當時候的身體實驗更多是遊戲式的,「它就是一個極大值的玩樂,」從中尋找的是「這些在遊戲中的個人選擇、群體反應怎樣跟我們在社會中遵循社會秩序的態度有所連結。」

 

2015年的「默2」開始,陣地轉移到了黑眼睛跨劇團,他們選擇了用「生老病死」勾勒對默默的時間感知,更大膽喊出了「什麼是台灣人的身體」這樣的大哉問。「問了才發現,哇,危機重重,什麼東西都變得符號化了,真的要拿廟會音樂來播嗎?真的要在那邊踩泥土嗎?可是我們平常真的有踩泥土嗎?當這些全部浮現上來以後變得非常綁手綁腳,就像是給自己立了一面超大的照妖鏡。」

 

這面無比巨大的照妖鏡,把如今的「默3」,一把撞進了私歷史的深洞裡。「喔,原來,我們無法定義什麼是台灣人的身體,台灣人的身體不是單一的,也不是任何符號性的,它是所有的私歷史、私人的感受、私人的對話等,經歷了時間慢慢堆疊起來的,眾生的身體。」

 

「默默」在一路發展的過程當中,逐漸摻合了以上種種,經歷了多次內容的轉化、成員的來去,「但無論多少次的改組、呈現,最終很希望做到的事情,其實有如我開始飽受衝擊的心靈一樣,是找到一群人,開始討論、分享這份感受,並且釐清這些感受的來由。」

 

默默等待 身體與時間的相互穿越

在默默了近四年以後,「默默」即將第一次拿掉「創作中呈現」這樣的字眼,以正式演出的姿態和觀眾們面對面,做另外一種層次的溝通。

 

在這個里程碑臨到的當頭,問彥芳是否察覺到自己,在「默默」之中默默改變了什麼?「就是變得沒那麼理直氣壯吧。」

 

我覺得『默默』是一個我自己創造出來,用來磨練我自己心智的東西。」隨著成員們的參與漸深,這個最先發願、願力最深的人,逐漸把創作權力釋放出來,最大程度的開放討論和彼此信任(到可以放心吵架的那種)。

 

「超難,意見超多的呀。」在這個自找麻煩的共同創作狀態之中,「你絕不可能用一個簡單的方法去解決任何事情。可這對創作而言是很有幫助的事,你得上下左右前前後後的去掂量它,檢視自己說的做的是否表裡如一。有時候當我們的正義力過度充滿,我們衝得很前面,但其實缺乏反省。這個創作組合這幾年對我的磨練,使我做決定的節奏變慢了、質疑自己的時間變多了,讓我表面上看起來變得猶豫不決,但其實是因為我明白了,事情的發生有它必然需要的時間,我不能假裝不用這個時間。」

 

耐心的等待時間穿越身體、身體穿越時間,不找方便的路子走。從這個層面上看來,彥芳其實還是挺默默的。

 


Text / 洪瑞薇
Photo / 黑眼睛跨劇團提供
※本文由Qbo藝文頻道授權刊載,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深入2024新營藝術季《水水的起點》!專訪臺南市文化局長、雙策展人,如何讓藝術如水一般融入生活?

深入2024新營藝術季《水水的起點》!專訪臺南市文化局長、雙策展人,如何讓藝術如水一般融入生活

2024新營藝術季以《水水的起點》為主題,並透過一系列演出、工作坊、講座等活動,讓藝術如水一般融入生活。而La Vie也訪問到臺南市政府文化局局長謝仕淵,以及雙策展人王宇光、李尹櫻,帶你深入此次藝術季的背後故事。另外,擔任「我們從河而來」策展人的龔卓軍,也搶先透露這檔將於暑假登場的大展亮點。

打造全齡式參與的藝術行動

作為大臺南溪北地區藝文盛會的新營藝術季,今年以《水水的起點》為發想,從其名稱便可發現「水」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特別的是,不若常見的藝術季是以展出藝術作品為主,此次新營藝術季以舞蹈、表演藝術、親子樂齡工作坊為主軸,打造一場全齡式參與的藝術行動,並邀請到致力於當代舞蹈創作及「到處跳舞」計畫的微光製造藝術總監王宇光、微光製造團長李尹櫻,首度跨界擔任藝術季雙策展人。

採訪當天,臺南市政府文化局局長謝仕淵帶著我們前往七股潟湖最南端的南灣碼頭,其擁有知名的潟湖、蚵棚與沙洲美景。(攝影:黃覺深)
採訪當天,臺南市政府文化局局長謝仕淵帶著我們前往七股潟湖最南端的南灣碼頭,其擁有知名的潟湖、蚵棚與沙洲美景。(攝影:黃覺深)

王宇光分享,他在策劃新營藝術季時,去了趟新營,「當我從新營火車站,沿著嘉南大圳的支流——綠川,一路漫步到新營文化中心,看到了溫暖的陽光穿透了樹葉、兩側的阿勃勒樹影婆娑。我那時就想,這真美。」也因為這個包覆著人們的生活、藝文活動與自然關係的「綠川廊道」,促使王宇光開始思考「水」這個議題,也因而有了這次的「水水的起點」。

王宇光分享,這次藝術季的英文名字叫做 “ Sweet Swing ”,期待來參加或觀看藝術季的人都可以甜蜜的、浪漫的搖擺他的身體。(攝影:黃覺深)
王宇光分享,這次藝術季的英文名字叫做 “ Sweet Swing ”,期待來參加或觀看藝術季的人都可以甜蜜的、浪漫的搖擺他的身體。(攝影:黃覺深)

透過身體來說自己的故事

同樣感嘆於新營文化中心地理位置的李尹櫻說道,「這裡既是嘉南大圳支流流過的地方,也是臺南文化的核心與中心,那藝術,是不是也可以從這裡開始?它可以是水的起點,同時是身體跟藝術的起點。」對李尹櫻而言,水是個擁有無限可能的存在,「那我們的身體,是不是也可以像水一樣有無限可能?」因此,在這次藝術季中,民眾不會只是個觀眾的角色,而是像一直被翻攪與交流的水一樣,能夠透過參與不同年齡層的工作坊、一起動動身體,同時訴說自己的故事。

策展人李尹櫻說:「真的非常希望透過藝術季讓民眾能夠親自來參與,不只是以觀眾的身份來經歷這次的藝術季,而是透過身體來說自己的故事。」(攝影:黃覺深)
策展人李尹櫻說:「真的非常希望透過藝術季讓民眾能夠親自來參與,不只是以觀眾的身份來經歷這次的藝術季,而是透過身體來說自己的故事。」(攝影:黃覺深)

而這次藝術季規劃了各式與「水」相關的主題工作坊,比如讓家長帶著孩子一起接觸劇場、一同認識自己的身體,就像是從源頭向外發散的「涓流」;透過工作坊的形式,提供青少年們豐富戲劇體驗,同時培養他們對戲劇的興趣與熱忱的「奔流」;由在地秀琴歌劇團與銀齡長者,共同探索肢體運用與開發之不同可能性的「交流」。而在6月9日,更有工作坊的學員們一同呈現的演出,將帶大家看見「匯流」後的老中青幼,一同激盪出的精彩火花。

今年新營藝術季也精心規劃多個全齡參與式工作坊,讓藝術如水一般融入生活,透過親身參與藝術展演,栽下藝文靈魂的種子,不論是藝術愛好者還是親子家庭,都能在新營藝術季中找到屬於自己的獨特體驗。(圖片提供:新營文化中心)
今年新營藝術季也精心規劃多個全齡參與式工作坊,讓藝術如水一般融入生活,透過親身參與藝術展演,栽下藝文靈魂的種子,不論是藝術愛好者還是親子家庭,都能在新營藝術季中找到屬於自己的獨特體驗。(攝影:陳冠任)

讓不同年齡層的人有更多的交會

謝仕淵局長表示:「我們非常期待這個新營藝術季,讓全齡的社群彼此參與、溝通,而身體與舞蹈就是一個很重要的媒介,它可以讓不同社群的人,有一個共同對話的語言,同時擁有一樣的感官能力。」他接著補充,「臺南的溪最後都流到西邊的大海,而在溪流與大海的交界處,所形塑出來對於自然的影響,乃至於人文風貌,其實各有不同。我是在這片海從小釣魚長大的人,在海裡面,會讓我們去觀察很多事情,也會更重視身體感官與環境之間的關係。我覺得所有面對大海的人,待久了後,就跟會跳舞的人一樣,會在舞蹈之中,看見彼此的關聯。我期待在這個藝術季,能夠看到不管是銀齡或孩童的舞者,經由身體、舞蹈,彼此能有更多的交會。」

臺南市政府文化局局長謝仕淵表示,他期待在這個藝術季,能夠看到不管是銀齡或孩童的舞者,經由身體、舞蹈,彼此能有更多的交會。(攝影:黃覺深)
臺南市政府文化局局長謝仕淵表示,他期待在這個藝術季,能夠看到不管是銀齡或孩童的舞者,經由身體、舞蹈,彼此能有更多的交會。(攝影:黃覺深)

有趣的是,策展人王宇光也是從小就喜歡釣魚,他說,「釣魚的過程中,我會一直去解讀水面以上的訊號,也試著去思考水面下會是什麼樣子,這會幫助我去判斷魚餌要往哪裡丟。我覺得這和思考藝術季、做創作,其實都是同一件事情。在這個嘗試的過程中,構成了哪些經驗,而這些經驗又是如何幫助你在創作、工作上去判斷與溝通。」

謝仕淵局長與策展人王宇光都擁有海釣的興趣,他們也表示,從釣魚中,學習到如何在工作與創作上,去解讀與判斷。(攝影:黃覺深)
謝仕淵局長與策展人王宇光都擁有海釣的興趣,他們也表示,從釣魚中,學習到如何在工作與創作上,去解讀與判斷。(攝影:黃覺深)

重新思考臺南的溪流與河川

而2024年是臺南400,許多設計與藝文美學行動,陸續在這座古城展開。比如即將在暑假期間開幕的「我們從河而來」文化大展,也是其中一項精彩活動。策展人龔卓軍說明,「臺南的總面積大概有2,190平方公里,那在這裡面,我們好像從來沒想過,水域佔了多大的面積?那以臺南的溪、水圳、埤塘,加上沿海養殖業來說,其實臺南跟水的關係非常密切,甚至可以說是水體城市。臺南400比較多人談的是,從海上來、世界貿易的連結點,但如果要以水為中心來思考臺南,我們發覺,臺南市中心可能要移動到官田跟善化中間,也就是曾文溪流域上、烏山頭水庫附近。」

從2022 Mattauw大地藝術季「曾文溪的一千個名字」,到今年暑假開展的「我們從河而來」文化大展,策展人龔卓軍以水為中心,帶大家重新思考臺南。(攝影:黃覺深)
從2022 Mattauw大地藝術季「曾文溪的一千個名字」,到今年暑假開展的「我們從河而來」文化大展,策展人龔卓軍以水為中心,帶大家重新思考臺南。(攝影:黃覺深)

而以曾文溪流域展開的臺南,有八掌溪、將軍溪、急水溪、鹽水溪、二仁溪等各有各色的溪流,「這就是『我們從河而來』要談的,從這個溪水的源頭、水庫、水圳,到沿海的埤塘、魚塭、養殖地,臺南跟水的關係,在面對未來的整個城市發展,以及如何重新跟世界去對話連結,都是必須要重新思考的一個重要議題。」龔卓軍透露,他們讓臺南的6條溪化成6個不同的角色,並做成一部動畫,他希望透過「我們從河而來」這個觀點,引領人們重新思考臺南的溪流與河川,究竟在當下與環境的關係,以及過去與歷史的關係,它的角色特質會是什麼?

從臺南的溪、水圳、埤塘,加上沿海養殖業,可以看出臺南跟水的關係非常密切。(攝影:黃覺深)
從臺南的溪、水圳、埤塘,加上沿海養殖業,可以看出臺南跟水的關係非常密切。(攝影:黃覺深)

臺南400是一個新的開始

最後,謝仕淵局長分享,「與其說臺南400有哪項活動是重要的,倒不如說我們期待發展一種方法,讓大家成為參與這活動的一份子,也從而重新認識這座城市。不論是新營藝術季,或是甫結束的臺南燈會、臺南紅球行動,以及之後的文博與臺灣設計展,背後都有一個共通邏輯,那就是這個活動對於臺南人而言是什麼?你有沒有辦法成為這個活動的一部分?只有建立起這個方法,經歷2024的臺南400,才會是一個新的開始,而不僅是過去的延續。」

2024年為臺南建城400年,臺南也推出一系列精彩藝文活動。圖由左至右分別為:「我們從河而來」策展人龔卓軍、臺南市政府文化局局長謝仕淵、2024新營藝術季雙策展人王宇光與李尹櫻。(攝影:黃覺深)
2024年為臺南400,臺南也推出一系列精彩藝文活動。圖由左至右分別為:「我們從河而來」策展人龔卓軍、臺南市政府文化局局長謝仕淵、2024新營藝術季雙策展人王宇光與李尹櫻。(攝影:黃覺深)

2024新營藝術季《水水的起點》
期程:2024年3月9日至6月29日
地點:新營文化中心 (臺南市新營區中正路23號) 
更多資訊可至新營文化中心臉書2024新營藝術季官網查詢

我們從河而來:流域千年・文化共筆
期程:2024年7月9日至10月13日
地點:臺南市美術館二館1樓
更多資訊可至我們從河而來:流域千年.文化共筆臉書臺南400官網查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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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鏡:KAGAMI》製作團隊Tin Drum:坂本龍一的預知死亡紀事,用MR科技留下永恆

專訪《鏡:KAGAMI》製作團隊Tin Drum:坂本龍一的預知死亡紀事,用MR科技留下永恆

2023年3月,不畏挑戰電影配樂與聲音實驗、被樂迷暱稱「教授」的日本音樂巨匠坂本龍一終不敵病魔逝世。然而,他生命最後的演出卻被混合實境(MR)技術保留了下來,成為永恆。

2024台灣國際藝術節(TIFA)於2月23日~5月11日登場,《鏡:KAGAMI》也即將再現坂本龍一身影,而MR藝術工作室Tin Drum創辦人Todd Eckert親自解密,如何用48台同步攝影機與MR眼鏡施下科技的魔法。

(圖片提供:Tin Drum )
2024台灣國際藝術節《鏡:KAGAMI》宣傳海報。(圖片提供:Tin Drum )

拉丁文有一句格言Ars Longa, Vita Brevis(生命短暫,藝術恆久長存),深為坂本龍一所鍾情。他自2014年罹患咽喉癌,死亡如陰影隨行,可創作精神不滅。Tin Drum創辦人Todd Eckert回憶兩人合作機緣,或許早在2019年就展開了,那是在美國洛杉磯一場酒店的表演,坂本龍一非常有活力,演奏優雅依舊。

(圖片提供:Tin Drum )
坂本龍一為《鏡:KAGAMI》留影的宣傳照。(攝影:Luigi and Iango,圖片提供:Tin Drum )

「到了2020年初時,他正在思考自己所能留下的遺產,以及這次演出延續他與觀眾之間關係的重要性。我不確定這是不是種(生命邁向盡頭的)預感,更可能是個很實際的原因——他已經經歷過一次激烈的癌症療程,無法不意識到自己有限的生命。」

拍攝於2020年底在東京進行,第一天一早坂本龍一看了腫瘤科醫生,確認癌症復發。Todd提到演奏當下他在情感上非常投入,「我記得他變得很削瘦,那絕不是虛弱,但作為導演,我不希望讓他過度疲憊。」而他在20233月下旬去世,隨後6月在美國紐約The Shed首演的《鏡:KAGAMI》,似乎也成為坂本龍一的預知死亡紀事,一場寧靜而優美的悼念。 

(圖片提供:Tin Drum )
坂本龍一於2020年12月在東京參與動態立體捕捉過程的側拍。(圖片提供:Tin Drum )

不是生命盡頭,而是音樂永存的精神

坂本龍一的作曲技巧早在Todd的龐克少年時代留下印記——他當然不只聽過《俘虜》(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著名的電影同名配樂,最早可能是1981年的《左腕之夢》(左うでの夢)——熱愛音樂的他中學時代開始做音樂記者,接下來10年投身音樂和電影。他曾擔任英國搖滾樂隊Joy Division傳記電影《控制》(Control)的製片人,電影斬獲坎城影展、英國影藝學院電影獎等獎項。

「自童年以來,音樂對我就是一種神聖的藝術形式,因此我一直想要與音樂藝術家建立深刻的關係。」Todd分享坂本龍一對所有事物充滿好奇,似乎永遠活在當下,大多藝術家在拍攝空隙多會回到梳化間,可他樂於交流,與他談小時上學的故事、談自己的父母,「甚至像都會生活(urbanity)對他的意義等人生觀念,我們還談論建築家Frank Lloyd Wright的落水山莊和Andrei Tarkovsky的電影,簡直所有事情都聊。」 

(圖片提供:Tin Drum )
2023年6月《鏡:KAGAMI》在美國紐約外百老匯劇院The Shed上演時,劇場外搭配展出。(攝影:Ryan Muir,圖片提供:Tin Drum )

《鏡:KAGAMI》的曲目包含著名作品〈Energy Flow〉 和〈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以及很少演奏的〈The Seed and the Sower〉等。當Todd問起坂本龍一是否有還未發表的曲子,他從包包中拿出註記為〈BB〉的樂譜,那是專為紀念精神上的父親、義大利名導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而作,只有葬禮上導演的家人聽過,而這也成為表演末曲。

(圖片提供:Tin Drum )
坂本龍一為《鏡:KAGAMI》留影的宣傳照。(攝影:Luigi and Iango,圖片提供:Tin Drum )

觀眾將戴著MR眼鏡,浸淫在優美的環繞音效之中,或能聞到特殊的香氣,在長達1小時與大師共遊的音樂旅程中,可以坐著看表演,或可自由漫步、探索。Todd說,「環景式的呈現擴大觀眾視角的潛力很吸引人,基本上很公平,沒有人會坐到不好的位置。」這種體驗既集體,又很是個人。

而「鏡」,正意味坂本龍一不老的虛擬鏡像。要說服觀眾眼前不只是虛假的電腦CG人物,Tin Drum必須透過容積擷取技術(Volumetric Capture),以48台攝影機每秒60格高規格同步錄影。

最初Todd計畫請坂本龍一演奏只有加重按鍵的鍵盤進行拍攝,盡可能簡化樂器的體積、結構避免遮擋鏡頭,「當他想以一架真正的演奏會三角平台鋼琴錄製時,技術難度倍增,超過這領域中任何人曾嘗試過的,而實際上之後也還沒有人做到。」音樂家對演出的堅持讓Todd同意了,可5個月後取回拍攝資料時,他坦言心中一冷,形容一半的畫面中坂本龍一看起來「就像一顆裂開的栗子」,不過最後還是克服了,順利重現坂本龍一風雅、充滿生命能量的身姿。

(圖片提供:Tin Drum )
在劇場空間之中,戴著耳機的觀眾圍成一圈,觀賞坂本龍一回歸人世般的身姿。(攝影:Ryan Muir,圖片提供:Tin Drum )

以 MR 施下虛實交錯的幻覺魔法

技術並非一蹴可幾,在2016年創立Tin Drum之前,Todd曾在英國遊戲開發商Eutechnyx擔任北美區總監,參與美國NASCAR汽車競賽的遊戲製作。他獲取賽事許可,同時與Fox Sports建立合作夥伴關係,指導過場動畫、動作捕捉,就是在這時,他接觸到XR技術、產生了興趣。其後他又加入到Magic Leap的開發團隊之中,一個致力開發商用AR(擴延實境)、MR眼鏡的科技品牌——這成為Tin Drum現在使用的設備與技術基礎。

在人們印象中,ARMR技術大多是透過螢幕(如手機、平板電腦)呈現,如同風靡一時的手機Pokémon GO遊戲,可他偏好能結合耳機聽覺的MR眼鏡。「我覺得螢幕過於主導人們理解世界的方式,它們中介了人的體驗,讓我們永遠無法完全沉浸其中。」

(圖片提供:Tin Drum )
在The Shed的演出中,觀眾佩戴著MR眼鏡,體驗露珠般穿過雙手的MR特效。(攝影:Ryan Muir,圖片提供:Tin Drum )

Tin Drum2019年英國蛇形藝廊打造的《生命》(The Life),「行為藝術教母」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表演以虛擬形象躍身展廳,一時轟動,甚至在2021年成為佳士得拍賣首部賣出的MR行為藝術作品。《生命》由32台攝影機錄製,製作自然沒有新作《鏡:KAGAMI》複雜、虛像活動範圍較小,卻也讓他們初探MR科技的表現性,奠定下基礎。

Todd也喜歡傳統電影,但觀眾並未能親自在場觀賞,2D表演影片不如在表演當下的演廳中感受即時,「MR4D電影使我們有能力感受事件以及自己身在其中的現場。」此外,傳統電影中導演能事先決定作品呈現,但這不會在現場演出中發生,而XR技術更讓觀眾能移動視角,自由選擇觀看方向,「在表演當下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從前無法讓觀眾與表演影音紀錄中的那一刻建立起真正的聯繫,但MR技術讓我們有這種可能性,對我與Tin Drum是勝過一切的刺激。」

(圖片提供:Tin Drum )
在The Shed的演出中,觀眾能在劇場中自由走動,體驗露珠般穿過雙手的MR特效。(攝影:Ryan Muir,圖片提供:Tin Drum )

XR領域的眾多技術中也包含VR(虛擬實境),為什麼他獨愛融合ARVRMRTodd解釋VR全然的虛擬世界剝除與現場的關係,不太吸引他,形容是「如此孤獨的體驗」。MR技術能含納實體空間,每場演出都是當下、獨特的互動,這次《鏡:KAGAMI》就將與國家戲劇院產生新的化學效應,他興奮地說,「當表演出現在舞台上,讓我們有機會進入彼此的世界,存在於觀眾的視野中與之共舞。」

(圖片提供:Tin Drum )
坂本龍一為《鏡:KAGAMI》留影的宣傳照。(攝影:Luigi and Iango,圖片提供:Tin Drum )

讓觀眾與藝術的聯繫成為永恆

Todd說起創立Tin Drum的初衷,「我一直對創造藝術家和觀眾之間更深入連結的體驗感興趣,希望這些能夠長期存在於公共領域之中。」建築正是最與人們日常相關的藝術形式之一,Tin Drum導演Yoyo Munk2021年倫敦設計節中與日本建築家藤本壯介合作《梅杜莎》(Medusa),將V&A博物館的拉斐爾展廳(Raphael Court)打造成虛擬作品與實體空間、現代與古代、自然與人造建物交會的場所,「我相信這件作品之所以產生如此深刻的意涵,是因為Yoyo Munk將藤本壯介的概念並置在不同時代的視野中。」這會是Tin Drum未來繼續深入研究的領域之一。

(圖片提供:Tin Drum )
2021年倫敦藝術節中,Tin Drum與日本建築家藤本壯介合作,將V&A博物館拉斐爾展廳變換為古今虛實交錯的空間。(攝影:Ryan Muir,圖片提供:Tin Drum )

談起近期,他透露團隊導演Mary Hickson正進行新作,而英國近年代表性劇作家Simon Stephens也為他們撰寫一種全新形式的敘事劇場,並由劇場名導Sarah Frankcom執導。

談到XR技術,自然聊到2021Metaverse瘋潮,那以平行虛擬時空連起一切的未來想像,因XR技術還未成熟,價高、未能普及化而暫時褪去。

Todd分享現在作品已觸及數萬人,他正步步實踐Tin Drum連結人們的心意。技術限制始終存在任何創作之中,他認為這迫使創作者必須更有創意,「幻術一直存在人們周遭,特別是在劇場中透過光的亮與暗表現,這也能輕鬆藉由精巧的程式碼實現,所以無論是什麼機制,我只希望它能讓我們的觀眾有所感受。」

(圖片提供:Tin Drum )
《鏡:KAGAMI》讓觀眾戴著MR眼鏡,感受混合實拍紀錄、虛擬特效與現場環境的畫面音效,體驗既集體又私密的觀賞經驗。(攝影:Ryan Muir,圖片提供:Tin Drum )

這也如同當今的AI,他認為面對一陣陣新科技的突破,不應恐懼,也不該過譽,「就像任何工具一樣,它們是否實用終將根據我們願意為作品付出的努力而定。」就如同《鏡:KAGAMI》之中,科技就是表演的載體,但他更重視藝術造就人們共感的作用。「所有科技的光采終將隨時間淡褪,但藝術是永恆的。」如同坂本龍一為這次表演幽默寫下:「跨越千年萬年的共情,啊!可惜電池撐不了那麼久。」

(圖片提供:Tin Drum )
(圖片提供:Tin Drum )

Todd Eckert

Tin Drum創辦人、執行長;《鏡:KAGAMI》導演。過往長年投入音樂、電影領域,2007年擔任電影《控制》(Control)製片人,獲國際殊榮無數。其後任英國遊戲製作公司Eutechnyx北美區總監,並於2012年起擔任MR科技公司Magic Leap內容創意總監。2016年成立MR藝術工作室Tim Drum,團隊代表作有2019年與Marina Abramović《生命》(The Life)、2021年與藤本壯介《梅杜莎》(Medusa)、2023年與坂本龍一《鏡:KAGAMI》。

文|吳哲夫
攝影|Luigi and Iango、Ryan Muir
圖片提供|Tin Drum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 La Vie 2024/2月號《電影&影集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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