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玻璃工藝大師許鈞淵:混搭多元材質創作,打造自然寫實的玻璃風景

玻璃工藝大師許鈞淵

從十六歲開始投入玻璃創作工藝的許鈞淵,作品充滿自然寫實的風格,已是各大藝術展館典藏作品的重量級藝術家,並於2022年獲得由聯合國教科文認列的IATOPL職能技藝全球國際認證玻璃大師級證書。走過數十載,他仍保有一顆赤子之心,醉心於每日與火為伍創作的日子。

談起當初為什麼投入玻璃工藝,許鈞淵回溯兒時,自小便生長在玻璃產業蓬勃的新竹,姐夫也從事玻璃製品產業,「我從小就耳濡目染,看了也想跟著學。」許鈞淵說自己學得很快,師兄們學習這門工藝要花八年,他只學了一年半。秉持著創作熱忱投入玻璃工藝多年,以藝術創作為主,量產為輔,也協助許多設計科系學生製作研發產品。

「應該算是有遺傳吧。」許鈞淵認為自己的藝術天份可能源自媽媽,「我媽從事服裝產業,我們去百貨公司看亞曼尼的西裝,我回家只要把圖畫出來,她就會依照版型加入自己的創意元素,然後完整重現出來。」過目不忘的影像高敏銳度,也展現在許鈞淵自然寫實的玻璃創作風格。

信手捻來的創作靈感

「玻璃很好玩,想到什麼就可以做出什麼。」他的創作靈感和題材隨性,卻專注呈現細節。曾經有次看完侏羅紀恐龍特別買書研讀,觀察每種恐龍的身形,然後透過空心玻璃吹製打造出一座恐龍公園。吹製空心玻璃的難度很高,必須快、狠、準,精確拿捏燒熔玻璃的溫度,並於三秒內快速塑形,尤其腕龍脖子細長,一定要一次到位,才能完整呈現脖子的流暢弧度。而此系列擬真詮釋恐龍造型,目前有21件由新竹市文化局典藏。

許鈞淵的創作多取材於大自然。作品中《印第安的故鄉》玻璃花器是他到南美旅行看見野雁南飛延伸而來的作品,同時結合了兩種玻璃技法。空心吹製的瓶器造型猶如黃昏時分的高聳山脈,稜角分明,雲霧繚繞,靈巧的野雁凌空飛躍山間,以實心塑形的雁鳥色澤清澈栩栩如生,充滿了畫面感,善用玻璃將自然意象轉譯為藝術收藏,是他的強項。

《印第安的故鄉》。(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印第安的故鄉》。(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自然寫實的動物姿態

許鈞淵分享他為豬年製作的《生肖雙層玻璃存錢筒》,存錢筒內部為實心塑形的小豬,透明外層則是空心吹製而成的大豬,摒除以往圓滾滾的卡通形象,他強調的是展現動物肌肉的寫實比例,比如背部下凹的曲線、圓垂飽滿的肚子、柔和的下巴線條,以及耳朵、四肢等線條皆真實地詮釋生物象徵。

這件作品必須先捏塑實心玻璃小豬,然後吹製空心大豬的局部身體,放入小豬之後,用剩餘空心身體部位封起來,最後再黏上四肢,點綴細節便完成,完全看不到接縫的精湛技術,讓人多次端詳,饒富趣味。同時,亦有牛、馬、狗等生肖動物系列存錢筒,可投入88個1元銅板,充滿吉祥意味,讓許多藏家爭相收藏。

《海中精靈》是多年前許鈞淵代表屏東琉璃工作坊出賽電視節目而做,因比賽主題定為夏天,他第一個聯想到就是海洋,還有鯨豚追逐船隻躍跳於海平面的畫面,然後透過地理頻道觀察海豚游泳姿態,仔細研究牠們拍打水面前進的動作,運用空心吹製玻璃予以重現。這件作品共有十隻至十二隻海豚,逐一做好之後再行組裝,透明鰭尾均略帶粉紫色,靈動討喜的姿態,也讓他順利於比賽中勝出。

拿出這套作品的時候,發現有局部玻璃破裂,為了讓攝影師能夠順利取景拍攝,許鈞淵現場便熟練地拿起火槍快速進行修復。首先預熱玻璃破損處,將其燒軟之後,用金屬夾鉗修飾掉,又是一件完美的作品。每天與火為伍創作的日子讓許鈞淵感到開心,「我跟火很有緣耶!我也是義消。」完全無懼高溫火焰。

而採訪當日,也巧遇銘傳大學商業設計系學生前來請許鈞淵協助製作設計作品,他看著學生繪製的比例圖,走到一旁翻找適合的金屬腳架,拿起準備好的空心玻璃管原料,便開始以火槍燒熔玻璃管,玻璃管逐漸膨脹,到了適當溫度離開火源進行吹氣,吹製力度和次數全然拿捏於多年經驗,他一邊拿尺規量測大小,再行數次吹製,直到玻璃變薄隨高溫斷開,便完成圖面上的高腳杯,整體過程不過三分鐘。

《生肖雙層玻璃存錢筒》。(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生肖雙層玻璃存錢筒》。(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海中精靈》。(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海中精靈》。(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混搭多元材質的創作

試問為什麼選擇空心吹製為主要創作技法?喜於挑戰自己的許鈞淵說:「空心吹製比較難學,但是學會之後製作實心玻璃就沒問題了。」為了挑戰自己的玻璃技術,以呈現到最細,許鈞淵選用鈉玻璃以實心塑形技法製作無數隻黑色玻璃螞蟻,擬真度極高,連纖細的步足都能一一真實呈現,結合他從海邊撿來的木頭,遠看真宛如螞蟻來回穿梭於木頭紋路之間,而近距離定睛觀賞,會發現每隻螞蟻的造型與姿態都有些不同,有些細小前腳抱著白色米粒,有些互相交頭接耳傳遞訊息,結合木頭與玻璃展現自然生態一景。

選用鈉玻璃以實心塑形技法製作無數隻黑色玻璃螞蟻。(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選用鈉玻璃以實心塑形技法製作無數隻黑色玻璃螞蟻。(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工藝必須具備功能性

許鈞淵的後期作品型態獨特且都具功能性,好奇他如何思考功能性?卻被反問「你知道為什麼會讓它有一點功能嗎?」原來是因爲他之前參加工藝大賽,以「維京戰艦」為題,採用空心吹製技法打造了一艘透明戰艦,輕薄的船身嘗試吹製八次才完成,象徵勝利的旗幟好似飄揚於海上那般生動,他為了忠實演繹更買書來研讀划槳、盾牌等細節。好不容易入圍了,卻沒有得獎,追究原因才知道是因為作品不具備功能性而影響討論結果,「藝術品要有功能性,我第一次聽到。」讓他心裡受到很大的衝擊,從此以後,改變他思考作品的方式。

在他的認知裡,工藝是一種跟生活相關的藝術。除了創作之外,許鈞淵也接量產訂單。比如他為臺南咖啡店設計製造的《心型杯》,由上往下俯瞰,杯緣是完整愛心,透明高腳杯連結著吸管一體成型,以空心吹製技法製作了兩百餘件。早期他也根據業主需求訂製商品,比如當時流行海洋文化便須設計七至八百種樣品提供參考下單,曾經一款玻璃水鳥油燈的美國外銷量最高紀錄可達上億件。所以有實用性這件事情,在後期創作也成為必然考量。

許鈞淵示範如何用噴槍雕塑玻璃的造型。(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許鈞淵示範如何用噴槍雕塑玻璃的造型。(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根據族群消費力定價

在思考作品型態和銷售價格時,他會依據客群收入而定。「假設我想賣給年薪五十萬的族群,我會設計該族群消費得起的藝術品。」他以月薪五萬的上班族群為例,「這個區間的消費者大概會買三百塊以內的商品。」藉此反向推理,將商品價格除以三或四,即是工廠定價,再往下推斷成本可能只剩五十元,他就會設計這個價格的作品進行販售。同理也適用於百萬年薪或更高收入的企業主,而此套邏輯便是來自他個人長年與廠商通路合作的經驗。

那麼臺灣普遍可以接受玻璃工藝品的價格範圍是多少?他舉例以前在臺中當街頭藝人的經驗,「那一次我做玻璃玫瑰花,剛開始一支賣五百,大家都拿起來看就放回去,我索性改成一支一千,結果當天賣了幾十支,我覺得人好奇怪,怎麼會有這麼奇葩的事情。」他苦笑著摸不著頭緒。

曾經歷外銷蓬勃時期,他有感臺灣玻璃市場深受中國抄襲的影響而萎縮,藝術收藏族群亦愈來愈少。他觀察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就是臺灣消費者普遍購買藝術品都是送人,而不是自用,「剛畢業出社會的新鮮人月薪大多三萬,扣掉房租、交通費、娛樂交際費用,要存到錢很難」因此縱使臺灣的玻璃製品已經賣得比國外便宜,仍然不容易成為大眾頻繁購買的選擇。

但是他依然看好臺灣市場的潛力,政府亦有推動產業跨界合作的補助,近期他甫完成一件鬱金香擴香的專案,未來也將會持續創作直到八十歲,不斷挑戰自己,呈現更多美好的玻璃工藝。

許鈞淵熟練地拿起火槍修飾作品細節。(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許鈞淵熟練地拿起火槍修飾作品細節。(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文字/何芳慈

攝影/一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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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俞鳳的「治器」哲學:從空間設計到跨域工藝的創意實驗室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臺中大容東街河畔的「治器 doTsuwa」,乍看以為是一頗具生活風格的選店,然而在店舖空間的裡邊,藤編屏風的背後,卻隱藏了兩座大小電窯以及拉坯機,儼然是一座迷你作坊。再往上走,才發現二樓其實是間室內設計公司—這個空間的成分複雜,一如邱俞鳳的雙重身份,除了室內設計的專業,她也是「治器doTsuwa」的藝術總監,跨領域的特質也因此反映在她的創作之中。

難以定義的邱俞鳳,有些人認識她是因為室內設計,而有些人認識是透過她的展覽,她說:「從小物件到大空間都是一種『器』,皆與生活的關係緊密,無論有形或是無形,具體或抽象,都是我想要探討的。」邱俞鳳定義自己的創作核心,治器即是「治理生活之容器」的簡寫,也因此邱俞鳳不給自己設框,任何能夠乘載生活的事物都是她創意狩獵的領土。

以創作者角色切入商空設計

從復興商工廣設科畢業,邱俞鳳轉入室內設計業,與先生林建華共同開業,主持「構築設計」(doT & associates),操刀不少空間與建築案,像是有名的Fine Dining餐廳「Embers」、汲取式酒吧「DraftLand」臺中店、融合公務所與美術館的「工家美術館」等,非制式的設計風格主要來自突破性的技術與材料,這正是邱俞鳳能以創作者角色切入商空設計的關鍵能力。

回顧自己跨界的歷程,其實邱俞鳳最初都是為了解決設計上的問題,譬如有一次接到建設公司的委託,他們在牆壁開錯了洞,希望邱俞鳳可以利用藝術性的手法來修補失誤,使其「錯得很美麗」。

在辦公室的樓梯間,一座完全使用木條與方形金屬扣件組合的書架,正是室內設計與工藝發生關係的最佳證明。「連接木條與木條的鐵件是我們自己開發的,先用3D列印出等比例的模型,經過組裝測試與修正,最後繪成設計圖交給工廠量產。」長久以來,邱俞鳳在空間的課題裡練習,結合其他媒材或是技法,試驗室內裝修材料,成了她冶煉創意的高湯。

邱俞鳳認為小物件到大空間都是一種「器」,工作室的陳列也依循同樣的邏輯,在木構框架圍塑的空間中,光影、器物與家具交織出一場靜謐的生活場景。(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邱俞鳳認為小物件到大空間都是一種「器」,工作室的陳列也依循同樣的邏輯,在木構框架圍塑的空間中,光影、器物與家具交織出一場靜謐的生活場景。(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動手把想法做出來很酷

有別於其他人,邱俞鳳的創作思路緊貼建築,「我會很自然地從基地的環境去想、必須要解決的問題是什麼、哪種藝術品才會符合空間的氛圍,如此做出來的作品才會因為有意義,而不可取代。」

逐漸地,邱俞鳳的創作從依附於空間,逐漸走向鮮明獨立,為客戶的需求量身創作,譬如為療癒品牌「美意好室」設計店舖 LOGO,或是為住戶捏塑代表家徽的陶燒,工藝創作於是成為空間裡獨有的印記。

2019 年臺南煙波大飯店開幕,邱俞鳳在大牆上使用銅金色支架與黑亮釉面手作陶球,點布出《點點遊人歸客來》這件作品,以單元之間的群聚與流動來比喻驛站空間千客萬來。

為了削弱落地窗的強日照問題,她使用古代建築所用的「墨斗」,指掐彈印於透光畫布,創作出具有東方水墨畫神韻的作品《雨過天青見煙嵐》,成為飯店接待櫃檯的詩意背景,也回應了業者從建築發跡的這段故事。

《雨過天青見煙嵐》是為了降低落地窗的強日照,在透光畫布上以「墨斗」創造抽象的圖騰設計。(圖片提供:治器 doTsuwa)
《雨過天青見煙嵐》是為了降低落地窗的強日照,在透光畫布上以「墨斗」創造抽象的圖騰設計。(圖片提供:治器 doTsuwa)

2020 年她為客家文化基金會創作的《躍昇》,以客家油紙傘的折疊收放特性為靈感,使用高知和紙、壓克力顏料、複合媒材打造出互動裝置。2021 年個展《無形無色》,她則使用白瓷土模仿卵石渾然天成的造型,至 2022 年個展《無明》則更近一步試驗纖維與陶瓷或珪藻土的混合。

在型態與材料各異的作品上,可見共同具有柔軟、曲線、有機的元素,彷彿動物或植物的局部結構,使邱俞鳳常被形容為「仿生」。信奉直覺的邱俞鳳喜歡用手直接去捏塑,沒有太多論述,也沒有設計圖。她說:「直接動手把想法做出來,我覺得這是一個很酷的過程。」

2022 年的裝置作品《無明 / 話說》,進一步試驗纖維、紙、陶瓷與珪藻土,在結構與造型上的發展潛力。(圖片提供:治器 doTsuwa)
2022 年的裝置作品《無明 / 話說》,進一步試驗纖維、紙、陶瓷與珪藻土,在結構與造型上的發展潛力。(圖片提供:治器 doTsuwa)

成為跨國工藝的媒合者

確實,在剛性的設計之外,邱俞鳳更喜歡用柔軟的陶土來創作。一座為住戶玄關設計的雕塑,她手捏陶土,不時轉換角度與方向,小心控制溼度與乾燥度,避免陶土坍塌,最後完成彷彿海綿生物中空腔體的雕塑,而那輕薄柔軟的波浪觸手之中,彷彿寫了一個「龍」字。她說:「我喜歡欣賞動、植物,從它們身上看見感性的線條。」在講求有序的空間與建築裡,曲線少有珍貴,令邱俞鳳覺得很美,也更加欣賞。

除了自己創作之外,偶爾她也會退回到設計者的角色,成為工藝的媒合者。她與先生另外成立的「構築設計 / 聯合治作 doT & associates」,主要任務便是連結臺日設計與工藝,為原創、協作、選品需求提供服務。在治器線上與門市陳列推出的臺灣時鐘設計品牌EMspec,與他們的緣份也是來自日本,其中商品「Matrix Clock 十二宮格」折井銅染系列,就是與日本工藝品牌 momentum factory Orii(折井)攜手合作,運用獨特的「銅染」技術所製成。治器與折井除了推廣商品經銷之外,也因為藝術品銅染技術合作多年,因此產生更多共鳴。

另外治器也運用 3D 列印技術輔助創作,做為開發商品過程的嘗試,探索傳統工藝與現代技術融合的可能性。

邱俞鳳喜愛在作品中加入柔軟、曲線,類似動植物結構的有機造型,邱俞鳳把這樣的風格形容為「仿生」。(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邱俞鳳喜愛在作品中加入柔軟、曲線,類似動植物結構的有機造型,邱俞鳳把這樣的風格形容為「仿生」。(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近來,他們為了回應大阪萬博會上,臺灣因為政治因素無法「正名」登場,只能以「玉山科技」的企業名義參與,於是發起「臺日共丸」計畫,在宇野港駅東創庫用可拆卸再利用的木構造打造一座「臺灣自己館」,把臺灣的設計商品帶到日本展出,用民間的力量打開國際文化交流,自成萬博的會外展。

歸納自己一路走來,邱俞鳳認為:「這不完全是藝術、也不全是工藝或是商品,而是所有的混合。」在她的想法裡,未來的設計、工藝、藝術也是共玩的。

《Matrix Clock 十二宮格》折井聯名銅染系列,是結合了時鐘公司 EMspec 與日本工藝品牌折井(momentum factory Orii)的「銅染」技術,開發出以光源代替指針與刻度的工藝時鐘。(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Matrix Clock 十二宮格》折井聯名銅染系列,是結合了時鐘公司 EMspec 與日本工藝品牌折井(momentum factory Orii)的「銅染」技術,開發出以光源代替指針與刻度的工藝時鐘。(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文字 / 李佳芳

攝影 / 王士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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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木頭與世界對話:工藝家蔡旻翰刻出自我的創作之路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木頭是死的,但也是最有生命力的創作材料。」指尖輕輕摩挲著一塊木頭邊角料。從父親收藏的陶瓷物件與木製家具,到學院裡嚴謹的工藝設計訓練,再到如今在展覽場域裡受到熾烈注目的骨骼雕塑與器物家具。他在一塊塊木材之間,刨出屬於年輕世代工藝家的語彙,也把自己曾經的脆弱與倔強,一刀一刀刻進作品的肌理中。

視線所及的櫃子裡

27 歲的蔡旻翰低聲說,「我常站在父親收藏的實木木櫃前,用小手指輕撫榫卯縫隙,盯著櫃子裡的每一處手工打造痕跡。」童年時,他被父親的工藝收藏品圍繞,日復一日地與材質對話。這些無心積累的對話,在他體內悄悄播下工藝的種子。

「本來我是打算往平面設計的方向走,但美術老師認為我對光影的捕捉、立體的建構更拿手,鼓勵我往立體藝術創作方向試試看。」就讀普通高中的他沒受過專業美術訓練,靠著自己對畫畫的興趣與鑽研,大學成功考進臺灣藝術大學工藝設計系。「或許,選擇工藝設計一部分也是因為小時候看很多工藝品吧!我也沒想過自己會踏上這條路。」他微笑說。

在工藝設計系,他學會以更清晰的流程拆解創作:定義問題、分析結構、描繪草圖,再與材料妥協。「以木材來說,掌握木材的含水量很重要,還要考量空氣濕度與溫度可能對木材造成的變化,藉此調整刀具角度、預留放置時間。」對蔡旻翰而言,工藝奠定了他創作的基礎,設計則賦予更脈絡化的創作過程。當流程被清楚定義,同時他也找到媒材轉化的方式,他的創作就不再被靈感侷限。

蔡旻翰將刻刀深入木料,反覆削切,木屑飛濺出工作檯。(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蔡旻翰將刻刀深入木料,反覆削切,木屑飛濺出工作檯。(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以木為骨,以心為肉

「對我而言,創作是一種語言,用木頭與世界對話。」他的作品橫跨訂製器物與家具,風格看似多元卻一脈相承,不變的是在自然材質與結構邏輯之間,開闢出獨特的當代語彙。

學木工八年,他形容自己從「匠氣十足」的完美主義者,蛻變為懂得取捨的「正常」工藝家。他解釋:「我也曾經喜歡強調自己的作品用了哪些昂貴材料,或是經過多少次的複雜塗裝工法才製作而成,但其實這樣的做法與當代世界是脫節的。現在都用較為簡便的方法居多,雖然相對不耐用,但這就是時代的變遷。而且現在觀者想看到的不再是炫技,他們要的是『感受』。所以我努力讓我的作品能帶給觀者共感。」

要創造共感,就要先把自己攤開,蔡旻翰是這樣想的。他最為人知的「骨骼」創作系列,以全木材打造,卻做出如同真實骨頭的質理。同時調配出金屬質地的漆,在骨骼外上了一層「機械盔甲」。被問到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創作靈感,他看著手中的《冕》作品,輕輕說到:「其實是跟我的骨髓疾病有關。」

他稍微拉下衣服,指著自己脖子上的紅疹:「像是這些紅疹也是因為骨髓疾病造成的。這個病讓我非常容易過敏,還會造成我的身體免疫反應過激,傷口不易癒合。只要太乾燥,我的皮膚就容易龜裂、關節僵硬,高中時特別嚴重,連曬太陽都要避免,因為會讓皮膚變太乾燥,容易裂開。」這段如同生理禁錮的時期,促使他在創作時思考:「我現在好多了,想與過去訣別。那我可以用什麼方式呈現?」於是他以本來就很喜歡的骨骼結構,搭配金屬質感的「盔甲」,象徵被撐起來的自己。

作品《無明》取佛教中不動明王的意象,象徵以充滿智慧的火焰焚燒困難與障礙,展現在困境中追尋自我的心境。(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作品《無明》取佛教中不動明王的意象,象徵以充滿智慧的火焰焚燒困難與障礙,展現在困境中追尋自我的心境。(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少年工藝家的煩惱

「當小學生都懂得用3D 列印與雷射切割,我所喜歡的手工曲線,會不會很快被大家遺忘?」20 出頭的蔡旻翰,眼見世界的變動,對自己所學產生強烈焦慮感。他露出笑容接著說:「所以我就想,我還年輕,我什麼沒有,時間最多。我就盡我所能創作、辦展覽,讓更多人看到我。因為,我想一直做下去,我想一直傳遞創作的美好。」蔡旻翰以滿腔危機感驅動自己,把展覽當成一場場放聲喊話,讓世人重返那木屑噴濺、粉塵飛揚、噪音貫耳的現場溫度,並在工藝市場中,刻劃屬於新生代的足跡。

除了增加曝光度,他也深知「創作需要資本養分」。就學時期,他就開始販售作品與接案,慢慢積累本錢,因為他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就我觀察,如果畢業後兩三年內沒有持續創作、開工作室,之後就很難走下去了。所以我的目標就是研究所畢業後開工作室,並大量累積作品。」有金融背景的母親還教他做預算分配與效益評估,同時也因為他勤奮的態度,獲得許多前輩的支持。「很感謝工藝圈的前輩們,資助了我一些創作用的器械,對我真的幫助很大。」

「年輕就是籌碼。」在蔡旻翰身上,我們看到這句話的體現。在別人還在摸索之時,他已將每一次展覽看成試煉場,積累經驗與曝光。同時,他也努力培養商業頭腦,把每一個商業作品所耗費的金錢與時間成本估算進去,算出商品的價值。他堅信,藝術家需要商業思維,「畢竟我們也是要吃飯過生活的啊!」在笑聲之中,他闡明了身為年輕工藝家的謀生之道。

蔡旻翰會調出具有金屬質地的色調,上色後作品便會呈現出「盔甲」的質感。(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蔡旻翰會調出具有金屬質地的色調,上色後作品便會呈現出「盔甲」的質感。(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舊皮新骨,建構舊物的骨架

經常還是會聽到大家對於木工、木作工藝家的印象是做室內裝潢、雕刻鍾馗與各式佛像。面對如此「集體潛意識」,蔡旻翰立志以「新元素」一一打破。他拆解骨骼結構,挹注機械隱喻,用宗教般的儀式構築創作論述。「我覺得我的創作過程就很像宗教儀式。同一個動作我可能需要做數十次、上百次,這不就像是日復一日的膜拜嗎?」他更認為,當代的工藝家,既需傳承老匠師的技法,更要找到符合當代審美的平衡點,不走說教路線,讓作品在觀者心中自動生成共鳴。

在商業路線方面,他正開發「神獸骨骼」系列,結合石獅與貔貅的傳統意象,以機械關節和金屬質感構築當代護祐符號。此外,蔡旻翰正與陶藝家、金工藝術家攜手,嘗試將木構結合金工與漆彩,期待在跨域素材對話中擦出新的火花。

「做就對了,但別盲目苦做。先問自己為何而做,找到熱情與市場需求的交集,再行動。從興趣到工作,從工作再發現樂趣,那才是真正長久的動力。」在被木材圍繞的工作室中,戴著防護面罩的蔡旻翰,最後如此鼓勵同樣在創作路上剛起步,追尋眼裡那道光的工藝家們。

金屬質感的焚香爐。(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金屬質感的焚香爐。(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文字 / 洪孟樊

攝影 / 一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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