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工藝家洪瑞良:從鋼彈啟蒙到金屬野獸,走出3D列印的藝術之路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2011年,當大多數人尚未搞懂3D列印機為何物,人稱「阿良」的洪瑞良就創立了雷神藝術工作室(Perkūnas Design Studio)提供3D列印服務。公司現有超過十五位夥伴,協助國內外藝術家作品成形、公共空間裝置及潮流玩具公仔等設計製作。雷神藝術工作室也因此成為高雄頗具規模的3D 列印領頭羊,深耕此領域擁有豐富實體經驗,因而被譽為3D列印南霸天。

鋼彈的手作啟蒙

洪瑞良出生於1988 年,高中唸美術班、大學畢業於高師大美術系,從小喜歡畫畫和手作。洪瑞良在幼稚園的年紀,即開始組裝父親買給他的鋼彈,「可能是我爸自己喜歡吧。」他笑談:「我有一個很酷的技能:我組鋼彈不用看說明書!」鋼彈,可說是阿良手作魂的啟蒙之一。

某天,阿良睽違多年地組起客人送的鋼彈。但他納悶自己怎麼花了一整天,卻只組好一條腿?才驚覺原來那天他是看著說明書組裝,「我想起以前我會把全部零件都剪開後,看著桌上的所有零組,我才開始組裝。」恍然大悟的阿良,隔天就拋開說明書,順利找回手感,快速完成整隻鋼彈,這樣的奇異技能,使他很擅長解構再建構,發展出許多立體作品的可能性。從阿良身上也證明:天賦無所不在,玩玩具、組模型,誰說不能成為職涯的累積。

組裝的樂趣,讓洪瑞良萌生想要創作自己作品的動力。(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組裝的樂趣,讓洪瑞良萌生想要創作自己作品的動力。(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從3D列印到金屬鑄造的探究

現今雷神藝術超過九成以商業代工為主,另一部分則是進行著阿良個人狂想的藝術創作。有些收藏家是透過不鏽鋼系列作品才認識阿良,而之所以會投入創作,一切都是因為創業初期有一位業主接洽,委託設計而起的機遇,「約莫在2010、2011 年,有一位客人先是問我,可不可以幫他設計一個龍頭?接著又問是不是可以建成3D ?我還主動告訴他可以3D 列印出來。」當年,一個不到拳頭大小的龍頭需要一天多一些的時間,才能印出。沒想到,等龍頭好不容易印了出來,這位客人看著塑膠質感的龍頭,又問阿良:「怎麼讓它變成金屬?」

這個問題,問倒阿良了「我完全不知道怎麼做,所以我直接跑去高雄新崛江問銀飾店、去鹽埕區銀樓街問銀樓。」那是阿良能想到生活裡最接近金屬工藝的門路。沒想到這樣一家一家地親自走訪詢問,真讓他問到一間為銀樓製作戒台的工房,答應幫阿良製作他想嘗試的金屬小物,過程中也允許阿良從旁觀察做法。阿良以紙筆記錄下製作過程中所有使用到的機器型號,後來甚至購入機器,在家自行研究金屬鑄造。回想當初,阿良認為現在的自己反而會不太敢這麼直接地尋找答案,當時收穫最大的反而不是認識金屬工藝相關設備和技術,而是經歷一段富含勇氣和膽識的人生經驗。

工作室中大大小小的組裝分件。(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工作室中大大小小的組裝分件。(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可碰、可動的仿生馬首

業主原本委託設計的龍頭,後來因爲機構與造型困難度極高而未能實現,兩人討論改嘗試馬首,正值馬年的2014 年,阿良和業主成功試驗出第四版,發表了具備許多可以轉動、翻動的零件細節的不鏽鋼作品《馬首》,由業主提供機構設計圖,再由主掌造型的阿良優化設計及模具設計而成形,「我們做了兩年才做出來。」在這之前,可說是幾乎無人創造出這樣的藝術品:以不鏽鋼打造不容易損壞,且能夠觸摸轉動仿生細節,讓藏家自由擺動其作品姿態,在不同人家中,馬首皆能有各自的線條動感。

從塑料列印轉換到金屬鑄造的過程,一般人實在難以想像其製作難度之高,當年還不知3D列印機可以協作到何種程度,阿良卻早已展開具體實驗。為了讓作品站起來、動起來,試驗時間以「年」起跳,花費的金錢成本則以百萬計算。這一切都令人好奇,阿良究竟是如何從3D列印轉化到金屬創作?

阿良說,他在創作時,會先在紙上手繪動物骨架,進而思考如何將骨架畫成平面2D,再進電腦去描繪成3D立體;接著阿良會以鋁合金材料列印出每個部件,重量較塑料為重,可從組裝測試比重是否有問題,確認好再以塑膠列印後進入開模,「我們比較特別的是,開模也會自己做。」使用射蠟機射蠟,將蠟模種在蠟樹上稱為「組樹」,再送往合作的鑄造廠「澆鑄」,接續送回雷神進行研磨、鑽孔和攻牙,即螺絲要鎖的螺紋全從內部自己「攻」出來。

《馬首》是洪瑞良的第一件作品,陳文煌設計。作品運用了專利的脊椎結構,馬首可以抬頭低頭並左右搖擺。(圖片來源:洪瑞良)
《馬首》是洪瑞良的第一件作品,陳文煌設計。作品運用了專利的脊椎結構,馬首可以抬頭低頭並左右搖擺。(圖片來源:洪瑞良)

更複雜、更精細:The Beast誕生

幾年前,友人領路阿良前往舊金山參展Maker Fair,聚集全球自造者的盛會,讓阿良精湛的作品被看見,開始收到藏家詢問蒐藏的訊息,阿良再度被推了一把,促成2022 年誕生《The Beast》仿生野獸系列——一頭帥氣的豹,除延續馬首,軀幹脊椎、腳和尾巴等關節都能彎折,頭部上方能打開表面,下方配有機芯裝置,將金屬工藝的豐富面向呈現其中。

「不含螺絲,這隻豹有將近兩百五十個部件,等於要開兩百五十個模具。」電腦無法模擬比重等細節,「最困難的應該是,不會知道鑄造成不鏽鋼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可能會重到撐不起自己的重量。」下一步調整結構,或製作額外加強配件修正配重,平均製作一頭豹需要兩個月時間,從馬首到豹身,再度兩個五年過去,「鑄造完、組裝後,你大概會知道哪邊不順,剩下應該很大部分都是靠經驗了。」阿良語重心長地說。

The Beast 在作品中加入全身關節與擬真脊椎的可動技術,頭骨部分更加入瑞士機芯,為打造作品的可動性,多個零件之間的設計與拼組非常考驗造型能力。(圖片來源:洪瑞良)
The Beast 在作品中加入全身關節與擬真脊椎的可動技術,頭骨部分更加入瑞士機芯,為打造作品的可動性,多個零件之間的設計與拼組非常考驗造型能力。(圖片來源:洪瑞良)

大人的積木:結合機構與金屬鑄造的工程藝術

私人藏家從FB 找上阿良,臺北涅普頓畫廊也會介紹藏家,限量三十隻豹,一週內即售出十三隻,藏家幾乎都是男性,有些藏家甚至從來沒有蒐藏過藝術品,這讓阿良覺得很意外:「客人們都說看起來很屌,沒有看過這樣的金屬作品。能動,還可以整隻全部拆光,變成像積木這樣。」小時候也玩著鋼彈與模型長大的男孩,因為阿良的創作,找到屬於成熟大人的積木。

可惜的是,阿良的作品雖能量產,但每個鑄造用的蠟模卻僅能使用一次,技術、時間與成本都非常高。阿良就這樣一路走到2025 年,《The Beast》系列才終於推出新作品,一頭名為守護者(Guardian)的鹿,高度達四十五公分,需克服鹿角使頭部超重的結構挑戰。阿良認為「工藝本來就需要很多時間去累積。」充滿力量的豹與鹿,就是阿良一路成長進化的工藝見證,「我覺得很棒的是,一般藝術品可能都是拿回家擺著,但我的作品,可以讓藏家擺成他們喜歡的樣子。」從前那個組著鋼彈的小男孩,正活著自己喜歡的模樣。

作品 Guardian。(圖片來源:洪瑞良)
作品 Guardian。(圖片來源:洪瑞良)

文字 / 黃怜穎

攝影 / PJ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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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竹林裡,編織一種生活方式:專訪阿笠竹工工頭許阿枒

在竹林裡,編織一種生活方式:專訪阿笠竹工工頭許阿枒

在傳統漸趨式微、竹材取得日益困難的今天,許阿枒以「阿笠竹工」為基地,帶領學員走入山林,從劈竹開始體驗手作的溫度,並透過田野調查梳理台灣竹材與技法,嘗試為這門古老技藝尋找新的表述。在她眼裡,竹編的價值不僅是工藝的延續,更是一種與自然共存的生活方式。

蜿蜒山路的盡頭,一座隱身在新竹峨眉山裡的三合院靜靜座落於竹林與田野之間——這裡是「阿笠竹工」的工作室,也是許阿枒讓竹工藝持續生長的所在。她先後任職於平面設計與媒體產業,2009年接觸竹工藝後,開始在業餘時間投入學習。「當時我的同學大多是退休人士或家庭主婦,他們學竹編多半只是作為休閒,但我覺得這項傳統技藝很棒,只是缺乏新的表述方式。」她回憶當時課程學習的作品多半不實用,甚至略顯老氣,也因此,她開始思考能否將自身的商業設計背景融入其中,讓竹工藝被賦予不同的語言與樣貌。於是2016年,她選擇以教學為起點,希望邀請更多人透過雙手觸碰竹材,重新理解這份與土地緊密相連的質地與技藝。

(攝影:林祐任)
(攝影:林祐任)

從竹材開始,養成手感的記憶

「我們都是挑3~4年的竹材來做『竹篾』,也就是用於編織的長條薄竹片。盡量筆直、表面沒有損傷,如果是向陽面的也不會挑,因為比較脆。」許阿枒習慣帶著學生走入山林,親自挑選適合編織的竹材。她分享,台灣常見的桂竹質地堅硬,表皮帶有光澤,做起來雖然漂亮,但竹節的纖維孔隙較大,也因此顯得脆硬,彎折時容易斷裂;相對地,長枝竹的纖維柔軟、如絲一般,適合捲繞收口,彎曲幅度也更大。此外,客家庄防風林裡的烏葉竹與竹桿厚實的孟宗竹,也都是可以運用的創作媒材。

(攝影:林祐任)
竹子看似筆直,實則彎曲有度,節與節之間厚薄不均。削篾時須順勢而行、以手感掌握力道,是初學者入門時最具挑戰的步驟之一。(攝影:林祐任)

除了挑選竹材,許阿枒的課程也往往會讓學員親自劈竹,從最基礎的材料處理開始。「陶藝可以買土回來練土,但竹編一定要自己劈竹,才能進入後續製作。這種仰賴手感剖出來的竹篾,是沒辦法用機器取代的。」她解釋,竹子看似筆直,實則彎曲有度,節與節之間厚薄不均;若用機器直接劈開,會使竹材突然變薄而報廢,也正是初學者最常遇到的難題。「剖過竹節時竹肉要往下扳,竹皮才不會突然變薄,但現在的人手作經驗比較少,常常會忘記或劈不好。不過,就是要學會自己處理材料、練習手感,才有辦法做出各種想要的東西。」

(攝影:林祐任)
出自「阿笠竹工」課程中的竹籃作品,從劈竹、削篾到編織皆以手工完成,延續竹材的自然肌理與手作的溫度。(攝影:林祐任)

許阿枒進一步分享,在熟悉材料後, 她通常建議初學者從最簡單、「壓一挑一」的方格狀「十字編」開始,再來才是需要邏輯與空間感的「六角孔編」。也因此,她的體驗課多半設計小籃子或平面作品,讓學員練習底部十字編、輪口收邊等基礎技巧;若要讓成品更堅固,則必須削製用厚竹片所做的內外圈,再綁藤固定。不過由於這一步難度更高,她大多先安排沒有竹圈的小物件,讓學員循序漸進,逐步累積手感與信心。

(攝影:林祐任)
竹工藝講究手感與精準度,劈竹、倒角皆須親手完成,也因此製作過程中使用的工具種類繁多,是工藝師日常不可或缺的夥伴。(攝影:林祐任)

從教學現場,窺見竹工藝的產業困境

「我覺得困難的不是教學生,而是招生,以及如何在作品呈現和實際課程之間找到平衡。」走上創業之路,許阿枒並非一開始就順利。她笑稱自己曾像業務一樣,跑遍各地手作教室推廣課程,才累積了第一批學生。儘管如此,隨著課程逐漸展開,新的挑戰也接踵而至。「一開始只是想說『市面上沒有人教這個,那我就來吧』,想要開發出有別於市場的教案,反而給自己找麻煩。」她說,許多學員初來時滿懷信心,以為能完成80分的作品,實際上卻只能達到40分。「簡單的竹編也很花時間,但許多人往往無法預料,還會質疑:『這看起來很簡單,這樣也要學嗎?』」她苦笑道。

若只展示簡單的作品,往往難以在社群上博得眼球;而若以最精美的作品作為宣傳,學員又經常無法完成。因此,如何在「好看」與「做得出來」 之間尋找平衡,成了許阿枒設計課程時最大的矛盾,也映照出竹編工藝在當代的結構性困境。「竹工藝需要大量手工,劈竹、倒角等細節都必須親手完成,是其他工藝少見的特點。這也是為什麼日本和台灣的竹工藝會逐漸沒落。」她更直言,現行禁伐補償政策將每3∼4年就必須全面砍伐的竹林與原木林混為一談,地主寧可領補助,也不願販售竹材,使得砍竹工班與工廠陸續解散、倒閉,不僅讓竹材取得日益困難,也讓本就有限的機器加工環節全面中斷。

(攝影:林祐任)
在編織的過程中,許阿枒以雙手實踐對竹工藝的想像。在她眼裡,編織不僅是技藝,更是一種與自然共存的生活方式。(攝影:林祐任)

從日常實踐,尋找竹工藝的當代表述

「其實很多想靠竹工藝維生的人,一開始都會選擇教學,因為門檻相對比較低。」面對原料與產業的種種困境,許阿枒意識到要直接將竹工藝商品化並不容易,因此創業初期,她便決定從教案著手,不只是單純帶大家劈竹,而是希望透過田野調查,系統化地梳理台灣竹材種類、傳統工藝的脈絡與相關的台語術語,藉此逐步建立屬於台灣竹工藝的當代表述。「例如,我發現嘉義六腳鄉一帶會『直剖』莿竹來製作𥴊仔(kám-á,曬農作物的淺竹盤),這和常見的橫剖方式不同。當我梳理出這些歷史與工藝脈絡後,就能以此發展出新的創作手法,用現代的視覺語言去表達,並介紹這些台灣特有的植物與工藝。」她解釋道。

 

(攝影:林祐任)
(攝影:林祐任)

「傳統工藝在當代人的生活裡,究竟提供了什麼樣的價值?除了天然之外,對我而言,它更是一種生活方式。」許阿枒舉例,竹器壞了可以直接焚燒,不留化學廢料;住在山裡,鄰居的柿子樹能成為天然染布的材料;親手翻新的工作室牆面,材料則取自當地土壤與米糠——在她心中,這些過程帶來的不只是工藝體驗,而是一種與自然共存的生活節奏。她想像自己未來的作品或許不再局限於編織,而是以竹子作為架構,結合天然染布或夾泥牆的技法,延伸為器物、花器甚至雕塑。「所以,回到『如何作為當代表述?』這些經驗,都會成為我創作的養分與基礎。」

 

6個步驟看一只竹編花籃的誕生!

看似簡單的竹編花籃,其實也蘊藏著繁複的工序與對手感的考驗。透過許阿枒竹工的拆解示範,從繞圈、編底到收口修整,一窺作品背後的 6 個步驟與細節,感受竹條在指尖轉化為器物的魅力。

Step 1|繞圈備材

先用寬 3mm × 厚 2.5mm 的篾捲繞約 3 次,形成穩固的圈,作為花籃的「緯材」。繞圈時要注意以交錯、收線的手法,讓圈圈能保持穩定,方便後續結構固定。

(攝影:林祐任)
(攝影:林祐任)

Step 2|編織底部經面

以「壓一挑一」的編織三角孔作為籃底中心點,再向外編織 3 個六角孔。編織完後須調整竹節,避免 2 個節重疊。

(攝影:林祐任)
編織三角孔時,不論從左壓右或右壓左,都要保持一致的規則!(攝影:林祐任)

Step 3|挑出內側經篾

篾有 2 個方向,交錯時呈現X字型。先將內層的經篾「一把抓」!

(攝影:林祐任)
(攝影:林祐任)

Step 4|套上緯材

將緯材竹圈套上一把抓的經篾,再以編織六角孔方式,將X內外側的經篾內外交換,形成三角孔,包夾竹圈;依序編入 2 個圈圈,讓籃身逐漸成形。

(攝影:林祐任)
Tips:若編到後面間距太緊,可用藤鑽撥開空隙;若竹材斷裂,則可將其削薄並重疊插入新竹材補救。(攝影:林祐任)

Step 5|收口

將經篾分 2 次繞過竹圈,再依照六角孔形狀編入籃胎,穿入籃底;剩餘的篾分 2 階段,繞過竹圈後依照六角孔形狀編入到竹籃底部。

(攝影:林祐任)
(攝影:林祐任)

Step 6|收尾與修整

竹篾收到底部後,將多餘的篾剪掉。大功告成!

(攝影:林祐任)
(攝影:林祐任)

寬寬仔來《Khoaⁿ-khoaⁿ-á lâi》-阿笠竹工生活竹器創作展

展期 | 2025.12.06(六)~12.14(日)
開放時間 | 週三~週日 11:00–18:30
展覽地點 | 木平台展覽空間(台北市中正區羅斯福路三段128巷31號)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La Vie 2025/11月號《懷舊新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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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鹹風到紙花:陳治旭用一把90歲的剪刀,剪回馬祖的文化記憶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海島馬祖,疾風鹹霧纏繞之地。1999年,24歲的陳治旭回到故鄉,來到南竿牛角村(現已改名復興村)打工,偶然來到一棟老屋。屋主阿婆捧出一疊略顯斑駁的剪紙,邊角翻翹,卻仍能看見花鳥魚蟲在剪影裡舞動。那一刻,他才明白故鄉原來在指尖流光裡保存着另一部歷史。陳銀銀阿婆把她剪了一輩子的剪刀送給了他,淡淡說:「我孫兒不懂這些,留也沒用。你有興趣的話,就給你吧。」在那一刻,這把90幾歲的剪刀,成為陳治旭鑽研剪紙工藝的契機。

海島紙影

專科就讀工業設計時,陳治旭就對民俗工藝情有獨鍾,卻只在《漢聲》雜誌的平面印刷裡遠望剪紙。深受牛角村阿婆的剪紙作品感動,陳治旭決心深入研究剪紙這項傳統工藝。「小時候就有在元宵燈籠上看到剪紙,後來也在雜誌上見過不少剪紙作品。但實際看到精細的紙花,還是出自一位老阿婆之手。我為之著迷。為了剪紙的美,也為了傳統技藝的保存。」

陳治旭一頭栽進剪紙的世界。他積極展開田野調查,過程中拜會作家林保寶,學會進行田野調查的方法;也受《中國時報》浮世繪版主編夏瑞紅啟發,開始寫訪談稿、投稿報紙。陳治旭笑說自己「不善讀書」,沒想到文字卻成了他守護文化的第二把剪刀。

談到剪紙,陳治旭眼神中散發出強烈光芒。他興味盎然地拿出資料夾,翻出自己收集來的古老紙花:「你看馬祖的剪紙有鹹風與浪花的線條,有蝦、螃蟹,還有花、草,海陸交織一塊兒。」馬祖的剪紙常見於香爐、金銀山 ( 出嫁的女兒送給過世長輩的臨別禮)、燈籠與門上。陳治旭稱它是一門「用的藝術」,不僅是裝飾,同時服務生活與信仰。

陳治旭走訪馬祖青檀澳、大坵島等地,透過殘紙與口述,收集古老的剪花,並把他的蒐藏結果撰寫成《馬祖剪花》一書。(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陳治旭走訪馬祖青檀澳、大坵島等地,透過殘紙與口述,收集古老的剪花,並把他的蒐藏結果撰寫成《馬祖剪花》一書。(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陳治旭將其田調結果撰成《馬祖剪花》一書,他走訪馬祖青檀澳、大坵島等地,收集殘紙與口述。「那位送我剪刀的阿婆,在我去拜訪她前一週,才剛把一些從前剪的紙花燒掉。她說『放著也用不到』。」那一把遞給他的剪刀,雖已鏽化脆弱不堪,卻也燙手如炭,時刻提醒他:「若我不把馬祖剪紙的歷史記錄下來,歷史總有一天會消失無蹤。後人需要這些樣本才能考究歷史,我自覺有記錄歷史的使命感。」

南竿的阿婆把她剪了一輩子的剪刀送給了陳治旭。(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南竿的阿婆把她剪了一輩子的剪刀送給了陳治旭。(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不求公式的剪紙精髓

「在我眼中,剪紙是一種會跟著柴火和米香一起呼吸的工藝,一種與生活共振的藝術。」對陳治旭而言,剪紙不像木工需仰賴厚重的夾具與榫卯,也不同於石雕得以錘鑿丈量歲月。卻同樣倚賴一雙手,在細如髮的線條間尋得形體之美。

原來,過去的常民為了過活,人人得有一技,於是紙成了最輕盈卻最貼身的載體。逢年過節要燈籠、討親要貼喜花、祭神拜祖的香爐要貼紙花,生活需求催生創作,而創作又反過來培養對美的敏銳度,這或許是民俗工藝最動人的循環。

但別誤以為門檻低就代表淺薄,剪紙的複雜藏在「一刀不回頭」的即興與圖式邏輯的並存。我們有幸親見陳治旭示範,瞧他先折出對稱軸,再借刀尖一次切割出正負空間,看他下刀俐落,毫不遲疑,深厚的剪紙技藝就在每一刀之中表露無遺。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陳治旭一邊剪著紙花,一邊說:「人人都能剪紙,就像以前的馬祖婦女,很多人都會剪。她們有受過專業美術訓練嗎?應該是沒有。所以我相信大家都能學習這項工藝。」聽著聽著,我們不禁好奇,他是如何一路成為剪紙藝術家的?「其實就是多看、多剪,我沒有真正拜誰為師,也沒上過幾次課,都是靠自己摸索的。所以我也認為,剪紙沒有所謂的公式,不僅僅是它的自由度,同時也是因為如果硬背公式而不懂圖形生成的原理,那就無法融會貫通,變化出更多圖案。」開過多次工作坊的他,教學流程往往從摺疊剪紙進入團花,讓學員理解圓心與切分割的關係,再遞進到立體構件。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跨域,讓剪紙藝術走得更遠

隨著時光變遷,剪紙的角色也隨時代轉身。昔日是鄰里贈送的心意,如今多成藝廊裡標價的限量作品。「把紙從廚房灶台帶進城市天際線,是一個讓我難以忘懷的經驗。」2018年底,陳治旭接獲臺北101的請託,協助設計剪紙布置觀景台。臺灣第一高樓的玻璃帷幕貼上他的剪紙,在金黃夕陽映照下,陳治旭的剪紙作品來到人生「新高度」。

然而要論自身感受最深、最情有獨鍾的作品,陳治旭毫不猶豫提起《收信快樂》。2023馬祖國際藝術島,陳治旭受邀展出。他以手寫信常見開頭「收信快樂」為題,以馬祖地名、軍事文化、書信用語等內容,剪出一個個富有馬祖印象的字串。「像是莒光,我在莒字中間設計了花蛤圖案,而光則藏了一座燈塔,象徵當地的特色。」而這次展出對他而言更是一次巨大挑戰,「因為量體很大,總共有1萬多個字,是我到當時為止做過最大的量體展出。不過也因為有這次嘗試,我有了更深的體悟,剪紙不只是小小的裝飾物,它也可以很巨大,並與當代藝術結合。甚至,透過當代藝術的視角,反而可以讓傳統工藝獲得更多目光。」

除了在色彩與量體做出挑戰,陳治旭也嘗試進行跨媒材實驗。他從2009年起開始學木工,還自己打造了收納櫃,獲得許多讚賞,甚至有人開玩笑要向他訂購。不過他做木工不僅僅是要做生活用具,同時也在思考,能否將異材質結合,撞出新花樣。「我有一個點子還在構思中,預計今年下半年可以推出。我打算拿有很多蟲蝕的漂流木作為底座,上面擺放一張剪紙,剪紙與底座之間則以銅管跟螺絲固定,形成漂浮的感覺。」

各式鋸、尺、錘、刀等工具整齊陳列、分類清楚,由此可見陳治旭對工具的尊重與對細節的要求。(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各式鋸、尺、錘、刀等工具整齊陳列、分類清楚,由此可見陳治旭對工具的尊重與對細節的要求。(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舊即是新

傳統與當代的平衡,就像選擇紅或白。紅色鮮豔喜慶,白色清新淡雅。傳統與當代的平衡,如同在紅與白之間取捨?雖然多次嘗試跳脫紅色的剪紙印象,但陳治旭表示,自己不排斥任何顏色,重點在於剪紙呈現的意象、故事,以及能否展現他的藝術想法。「我的目的是要讓觀賞的人自行想像,剪紙只是一種手法,又剛好是我在乎而且擅長的手法。」

剪紙,源於生活,陳治旭也希望讓現代人的生活中,充滿剪紙的影子。「我近年接獲婚禮布置的請託,一對馬來西亞新人請我剪紙,讓他們懸掛在婚禮會場。這很有趣,古時候就有這樣的習俗,但有好長一段時間,人們已經不再這樣做。在這場婚禮中,我用新的手法、色彩,讓剪紙重新融入現代人的生活。」

對現代人而言,新的衝擊、新的刺激多的是,像剪紙這樣「陳舊」的事物,如何在未來持續被重視、保存?陳治旭對此很樂觀,他笑著反問:「如果我唱一首老歌給沒聽過的人聽,那這首老歌對他而言算不算新歌呢?」一個簡單的例子闡明了一切。陳治旭期待自己未來的展覽會有數位科技、當代藝術、傳統工藝等元素,各自保有主體卻交換靈魂。當外國觀眾因為一張紙花而讚嘆「好美」,陳治旭的剪紙工藝之路也走得更有自信。海島的鹹風已隨紙縫遠行,而年逾90歲的那把鐵剪,仍在暗處發光。

陳治旭開心地注視天花板上懸掛的紙雕燈籠,臉上帶著專注又愉悅的笑容。(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陳治旭開心地注視天花板上懸掛的紙雕燈籠,臉上帶著專注又愉悅的笑容。(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文字 / 洪孟樊

攝影 / 一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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