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木頭是死的,但也是最有生命力的創作材料。」指尖輕輕摩挲著一塊木頭邊角料。從父親收藏的陶瓷物件與木製家具,到學院裡嚴謹的工藝設計訓練,再到如今在展覽場域裡受到熾烈注目的骨骼雕塑與器物家具。他在一塊塊木材之間,刨出屬於年輕世代工藝家的語彙,也把自己曾經的脆弱與倔強,一刀一刀刻進作品的肌理中。
視線所及的櫃子裡
27 歲的蔡旻翰低聲說,「我常站在父親收藏的實木木櫃前,用小手指輕撫榫卯縫隙,盯著櫃子裡的每一處手工打造痕跡。」童年時,他被父親的工藝收藏品圍繞,日復一日地與材質對話。這些無心積累的對話,在他體內悄悄播下工藝的種子。
「本來我是打算往平面設計的方向走,但美術老師認為我對光影的捕捉、立體的建構更拿手,鼓勵我往立體藝術創作方向試試看。」就讀普通高中的他沒受過專業美術訓練,靠著自己對畫畫的興趣與鑽研,大學成功考進臺灣藝術大學工藝設計系。「或許,選擇工藝設計一部分也是因為小時候看很多工藝品吧!我也沒想過自己會踏上這條路。」他微笑說。
在工藝設計系,他學會以更清晰的流程拆解創作:定義問題、分析結構、描繪草圖,再與材料妥協。「以木材來說,掌握木材的含水量很重要,還要考量空氣濕度與溫度可能對木材造成的變化,藉此調整刀具角度、預留放置時間。」對蔡旻翰而言,工藝奠定了他創作的基礎,設計則賦予更脈絡化的創作過程。當流程被清楚定義,同時他也找到媒材轉化的方式,他的創作就不再被靈感侷限。

以木為骨,以心為肉
「對我而言,創作是一種語言,用木頭與世界對話。」他的作品橫跨訂製器物與家具,風格看似多元卻一脈相承,不變的是在自然材質與結構邏輯之間,開闢出獨特的當代語彙。
學木工八年,他形容自己從「匠氣十足」的完美主義者,蛻變為懂得取捨的「正常」工藝家。他解釋:「我也曾經喜歡強調自己的作品用了哪些昂貴材料,或是經過多少次的複雜塗裝工法才製作而成,但其實這樣的做法與當代世界是脫節的。現在都用較為簡便的方法居多,雖然相對不耐用,但這就是時代的變遷。而且現在觀者想看到的不再是炫技,他們要的是『感受』。所以我努力讓我的作品能帶給觀者共感。」
要創造共感,就要先把自己攤開,蔡旻翰是這樣想的。他最為人知的「骨骼」創作系列,以全木材打造,卻做出如同真實骨頭的質理。同時調配出金屬質地的漆,在骨骼外上了一層「機械盔甲」。被問到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創作靈感,他看著手中的《冕》作品,輕輕說到:「其實是跟我的骨髓疾病有關。」
他稍微拉下衣服,指著自己脖子上的紅疹:「像是這些紅疹也是因為骨髓疾病造成的。這個病讓我非常容易過敏,還會造成我的身體免疫反應過激,傷口不易癒合。只要太乾燥,我的皮膚就容易龜裂、關節僵硬,高中時特別嚴重,連曬太陽都要避免,因為會讓皮膚變太乾燥,容易裂開。」這段如同生理禁錮的時期,促使他在創作時思考:「我現在好多了,想與過去訣別。那我可以用什麼方式呈現?」於是他以本來就很喜歡的骨骼結構,搭配金屬質感的「盔甲」,象徵被撐起來的自己。

少年工藝家的煩惱
「當小學生都懂得用3D 列印與雷射切割,我所喜歡的手工曲線,會不會很快被大家遺忘?」20 出頭的蔡旻翰,眼見世界的變動,對自己所學產生強烈焦慮感。他露出笑容接著說:「所以我就想,我還年輕,我什麼沒有,時間最多。我就盡我所能創作、辦展覽,讓更多人看到我。因為,我想一直做下去,我想一直傳遞創作的美好。」蔡旻翰以滿腔危機感驅動自己,把展覽當成一場場放聲喊話,讓世人重返那木屑噴濺、粉塵飛揚、噪音貫耳的現場溫度,並在工藝市場中,刻劃屬於新生代的足跡。
除了增加曝光度,他也深知「創作需要資本養分」。就學時期,他就開始販售作品與接案,慢慢積累本錢,因為他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就我觀察,如果畢業後兩三年內沒有持續創作、開工作室,之後就很難走下去了。所以我的目標就是研究所畢業後開工作室,並大量累積作品。」有金融背景的母親還教他做預算分配與效益評估,同時也因為他勤奮的態度,獲得許多前輩的支持。「很感謝工藝圈的前輩們,資助了我一些創作用的器械,對我真的幫助很大。」
「年輕就是籌碼。」在蔡旻翰身上,我們看到這句話的體現。在別人還在摸索之時,他已將每一次展覽看成試煉場,積累經驗與曝光。同時,他也努力培養商業頭腦,把每一個商業作品所耗費的金錢與時間成本估算進去,算出商品的價值。他堅信,藝術家需要商業思維,「畢竟我們也是要吃飯過生活的啊!」在笑聲之中,他闡明了身為年輕工藝家的謀生之道。

舊皮新骨,建構舊物的骨架
經常還是會聽到大家對於木工、木作工藝家的印象是做室內裝潢、雕刻鍾馗與各式佛像。面對如此「集體潛意識」,蔡旻翰立志以「新元素」一一打破。他拆解骨骼結構,挹注機械隱喻,用宗教般的儀式構築創作論述。「我覺得我的創作過程就很像宗教儀式。同一個動作我可能需要做數十次、上百次,這不就像是日復一日的膜拜嗎?」他更認為,當代的工藝家,既需傳承老匠師的技法,更要找到符合當代審美的平衡點,不走說教路線,讓作品在觀者心中自動生成共鳴。
在商業路線方面,他正開發「神獸骨骼」系列,結合石獅與貔貅的傳統意象,以機械關節和金屬質感構築當代護祐符號。此外,蔡旻翰正與陶藝家、金工藝術家攜手,嘗試將木構結合金工與漆彩,期待在跨域素材對話中擦出新的火花。
「做就對了,但別盲目苦做。先問自己為何而做,找到熱情與市場需求的交集,再行動。從興趣到工作,從工作再發現樂趣,那才是真正長久的動力。」在被木材圍繞的工作室中,戴著防護面罩的蔡旻翰,最後如此鼓勵同樣在創作路上剛起步,追尋眼裡那道光的工藝家們。

文字 / 洪孟樊
攝影 / 一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