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俠軍是從琉璃吹製中體會手工之實的藝術家,陳俊良是自稱「怕工具」的設計人,兩位大師看似路線迥異,卻都以自身實踐深耕工藝、轉譯工藝,也以各自風格與策展語彙詮釋「當代」與「工藝」的關係。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們也將近一步了解今年「臺灣工藝季」背後的展覽視角。
要論起臺灣玻璃工藝,就不能不提到享譽國際的藝術家王俠軍,其創作從絢爛多彩的玻璃到返璞歸真的白瓷,結合東方哲思與現代極簡,形塑有別於傳統瓷器的古典華麗,並提煉出作品的時代感。「工藝對我來說,是能看見自己努力痕跡的實在感。」從白領轉向創作的王俠軍回憶,過去拍電影、做美術設計,作品隨著時間消逝,難以留存,讓他開始渴望更「結實」的創作方式。
他以當代劇壇舉足輕重的導演鈴木忠志所做的舞台訓練為例,鈴木忠志要求演員在練習時拚命踩踏舞台直到筋疲力盡,認為演員在過程中感受到的力道,可以讓他們在舞台上充滿信心,「於我而言,工藝也有這種讓人踏實的重量。」
創辦琉璃工房是王俠軍邂逅工藝的開端,成天埋首於高溫爐子前吹玻璃的那段日子,汗流浹背,一天要換三件衣服,他卻不以為苦,「工藝是日以繼夜的摸索,」他如此形容,「那種每天用肉身作戰的感覺,很實在。」
長年投身於影像、品牌、視覺與展覽,臺灣設計界的大家長陳俊良,則是笑著說「只要沾到一點黑黑的,我就會立刻去洗,我怎麼能像俠軍老師一樣去做工藝?」陳俊良幽默道:「於是我就發憤圖強做策展。」
陳俊良說自己從小就害怕看起來銳利尖刺的工具,也不喜歡雙手髒污的感覺。但對於手作物件的質地與溫度卻非常著迷,尤其是那些用心製作出來的物件中帶有的職人精神。陳俊良與工藝的淵源,雖然不是從技術端切入,但在觀念層面卻投注極深;他選擇用另一種形式為工藝鋪路,從2008年起至今策劃的百餘場展覽當中,也不乏工藝層面,透過策展體現工藝精髓,協助工藝家在時代中找到新的定位。
強調「本質」的策展
陳俊良語帶興奮地說起他將本次北部精神館的策展命名為「位來」,取「位置」的「位」。展覽的名稱也代表了整個策劃的主軸,而這個靈感則源自籌備展覽時,為了商借展品,陳俊良親自挨家挨戶拜訪逾五十位工藝家。在與許多工藝家互動對話的過程中,眾人不約而同吐露同樣的心聲——消費市場上看不到工藝的未來。有感於多位工藝家,對於作品的銷售都感到迷惘甚至焦慮,陳俊良感覺非常不捨,「當你聽到,這麼多有才華的工藝家,都很擔心自己的作品沒有人買、不知道怎麼繼續下去,如果失去這些優秀的工藝家,那會是國家的重大損失。」
陳俊良還記得,策展名單上的最後一位,是苗栗泰安鄉象鼻部落的染織人間國寶尤瑪・達陸(Yuma Taru)。在從臺北往返部落的迢迢車程中,陳俊良心裡瞬間浮現這個題目,「我想帶給工藝的未來一個新的定位,一定要讓工藝家能夠看見他們要走的路。」他補充,「我的副標非常簡單:工藝未來,為你而來。」
展覽囊括一百多位工藝師、多達逾三千件作品,不只是展覽,更像一場集體論述。陳俊良犀利評論近年來坊間的展覽往往流於斥資做設計,演變成展出形式高於展品本身,這一次他要將重點拉回工藝,展間中95%的物件皆為工藝品,裝潢僅為輔佐。
陳俊良計畫將展館的其中一層樓,展出工藝師們形形色色的工具,他邀請陶藝家張仲禹特製一百隻造型各異的手,作為擺放這些工具的底座,呈現「從工具到工藝」的路徑。而從展架、展桌,也出自運用木料、鐵件等複合媒材創作的工藝師吳學豐之手。展覽也帶入臺灣茶文化,並邀請陶藝家吳偉丞製作一百只有寬有窄的杯子,但翻轉做成吊燈,從「一盞茶」搖身一變成了「一盞燈」,創意十足。陳俊良直呼自己給自己惹了一個大麻煩,「光是聽到這個展一共有三千多件作品,大家都很難想像這個展要怎麼布」,但陳俊良認為這場展覽最困難的地方,其實不是展品多,而是他要如何將不同材質的工藝品並陳,同時還要能相互搭配得宜。他以四季為序打造生活茶桌,規劃春夏秋冬十二張茶席,讓漆器、銀壺、青瓷等件件器具譜出讓人也會想在家中仿效的和諧風景。
「漫」的哲學
另一方面,王俠軍在中部精神館運用的策展手法,則選擇了截然不同的方式。王俠軍以一種近乎詩意與抽象的形式,引導觀眾思索工藝的源頭。王俠軍以三個「ㄇㄢ ˋ」字為策展概念——一樓是浪漫的「漫」、二樓是蔓延的「蔓」、地下室則是節奏快慢的「慢」。王俠軍希望在展場打造一個具有沉浸感的情境,觀眾入展場後先不急著去尋找展品,而是感知先行,先感受到生活中工藝的可能性,再依序「漫」出工藝與科技甚至時代之間的因果關係。
王俠軍笑著說:「我的重點不是展示成品,而是想要創造具有想像力的場景。」王俠軍特別將展覽的其中一區闢為共創空間,在長達八個月的展期裡,他將邀請觀賞者以「人人都是工藝家」的集體共創方式,傳遞「慢工出細活」的工藝精神。
年逾古稀的王俠軍,依舊保持著他的標準造型,頭髮梳得齊整,後腦勺留了一小撮馬尾,戴副細框眼鏡,一派斯文。而他突破白瓷燒制的挑戰,打造出九十度直角、懸吊把手等前所未有的造型,賦予白瓷藝術嶄新面貌,以創意和技藝所創作出來的白瓷作品,也一如其人,優雅中透出耐人尋味的哲理。
兩人說起工藝還能如何再被推廣,王俠軍從文化面的角度切入,直指工藝從一開始受限於語境,臺灣早期約定俗成對於「工藝」的定義,一直都是工匠、師傅之等手作,一般人難以將其連結到背後的價值與藝術性;而當代工藝的困境,某種程度也是類似,因為有不少創作者還沒有與時俱進,缺乏和時代的連結,大眾對於工藝的理解就這樣繼續停留在早期的刻板印象。
「工藝家必須快點賦予工藝新的論述,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只專注在技術面,工藝必須要符合這個時代的美感、生活和人文脈絡,適切地展現符合當代的樣貌,這樣才能存活下來,這是最當務之急所要面對的。」
他說起自己早年學習現代藝術時,接觸到1960年代著名的德國行為藝術家約瑟夫・波依斯(Joseph Beuys) 的「社會雕塑」(social sculpture)理論,波依斯認為所有日常行為都可以是藝術創作,換句話說,只要創作者的創作觀點含有社會意義,人人都可以是藝術家!「藝術不只是一件物質上的作品,若能與群眾撞擊、產生互動;能夠帶給大眾生活中美學、品味,甚至思想上的提升,都是藝術!」
藉展覽直面工藝困境
王俠軍進一步指出,要實踐這個概念就會牽涉到「量產」,「只要大眾能夠逐漸體驗、分享,就有可能帶動所謂的社會雕塑,這絕對不是靠著單一件作品就能做到的事。」
陳俊良笑著附議,並直言在他的觀念裡頭,「藝術創作」和「量產」二者並不衝突,「如果沒有開發設計成適度量產的產品,作品就沒有辦法被更多人使用。工藝無法「漫」出去,就無法更快地把工藝的美好向外傳遞,最後它只能成為博物館裡的眾多擺件之一。」
而「工藝品量產」也是他在本次策展埋下的小小心機,藉由展覽主題,讓這個議題浮到檯面上被更多人關注。在陳俊良的想像裡,工藝家邱錦緞的竹編杯墊,搭配任何一個家居品牌的玻璃杯都不違和,「工藝家一定要團結,要想辦法讓自己的作品進攻到每個人家裡面,持續地被使用,工藝才能傳承,工藝才有機會延續下去。」
工藝如何走向時代
睽違五年再度重拾策展人的身分,陳俊良為了尋找工藝家,全臺走透透,也算完成了一趟「工藝遶境」。這次出山不只邀集大師級工藝家,也涵蓋中生代和年輕新秀,可說是精銳盡出;從銀花、竹編、漆器到陶藝、纖維,甚至香氛、聲音裝置,包羅萬象,他信心滿滿地打包票,這次就是一場百花齊放的工藝盛宴,絕對豔驚四座,「大家一定要來看,你會發現臺灣竟然有這麼多隱藏的工藝。」
而對陳俊良來說,這不僅只是一場漂亮的展覽,更是他想要為傳統工藝找到一條通往當代道路的開端。「我時常和工藝之家的老師們溝通一個觀念:工藝,一定要介入時尚的觀點。」他所指的時尚不是流行,而是要洞察的時代前緣。若動作不夠快,工藝終將停留在被陳列、被記憶的傳統之中。
王俠軍也提醒,工藝師的責任不僅是承襲,而是「詮釋」。他以茶席為例,今日常見的茶席布置,多源自明末清初,早已成為「經典」,但如果我們一直保留經典,甚至不再重新想像,就會一陳不變,「茶人不會去改變器物,所以工藝家就必須去面對這個問題 —— 我們的時尚是什麼,活在這個時代,我們的創作語彙可以是什麼樣子?」
對談尾聲,兩位老師對年輕一輩工藝創作者寄語。王俠軍引用約翰・羅斯(John Ruskin)在1849 年寫下的《建築的七盞明燈》,強調提醒創作者記得投身工藝的初衷:「你為什麼要做這一行,你想透過創作達成什麼?」而陳俊良則以時裝設計舉了一個例子,「如果你有機會去Céline在日本東京銀座的專賣店,你會看到品牌用了兩千多片日本美濃燒陶瓦片作為外牆裝飾。在那個空間,你就會意識到工藝真的是可以跟時尚完美結合;看看國外,就會心疼我們的工藝怎會走得這麼委屈呢?」
陳俊良期勉工藝職人不要小看自己,「生活的進程是工藝,工藝的前沿是生活。」他的這句話不只是展覽的核心,也是兩位策展人對當代工藝的最深期待——今年的工藝盛事,就是工藝如何進入當代生活的重要宣示,工藝一定要走入日常,只要能夠吸引大眾,就能真正走進生活,未來也將因此打開。
文字/張雅琳
攝影/Kris Ka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