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起台灣百工拼圖的當代職人文學!深入林楷倫、袁非、謝嘉心的書寫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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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楷倫是作家也是魚販,以寫作獻上產地直送的《偽魚販指南》;前性工作者袁非(涼圓)是小說原型人物,最後也成為自己的著作《手槍女王》女主角。而港都藍領子女謝嘉心則因研究,重新認識《我的黑手父親》與自己。當解密百工百業的著作持續湧現、《做工的人》甚至改編成為電視劇,一股不可忽視的書寫職人文學風潮走入大眾視野。

職人,擁有技藝的工作者,常是被報導、取材的對象,近年卻湧現一批職人化身作家。2017年,林立青以素人之姿在寶瓶文化推出散文集《做工的人》,隔年統計售出超過40刷、5萬本,甚至在2020年改編為同名電視劇。在林立青之後,寶瓶文化持續推出接體師大師兄、洗車工姜泰宇等人的作品,到今年有林楷倫《偽魚販指南》;各家出版社也紛紛發掘鐵工曾文昌、警察一線三、命案清潔師盧拉拉、計程車司機王國春等職人,去年袁非(涼圓)在大辣出版的《手槍女王》,更帶來性工作者的親身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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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市的競標經常在凌晨3點開始,以往4、5點是高峰時刻,近年隨著漁獲減少,拍賣時間愈來愈短。

這些職人作家頻頻闖進博客來、誠品網路書店銷售榜,蔚為一股風潮,以親身經歷的「真」為基底的創作,衝擊了專業記者、學者與作家創作散文與報導的非虛構文學傳統。而近年,另外有關注社會議題的出版社,從學術領域中發掘素人,將論文改寫為面相大眾的文學作品,如群學《血汗超商》以及游擊文化的《靜寂工人》等,游擊文化更在2021年推出《失去青春的孩子》、《萬能店員》及《我的黑手父親》3本著作。這些書寫職人的著作,成為我們拼湊台灣百工模樣的拼圖。

書寫職人的生活如此

3月甫出版《偽魚販指南》的林楷倫,說沒有人天生喜歡賣魚,在臉書貼文上他強調:「我討厭的是沒有選擇的自由。」家庭是枷鎖,他的賭徒父親留下無底洞一般的債,迫他接下家中魚攤。最初林楷倫並非心向寫作,反倒想深入社會學研究,考上研究所卻又因父親再次的龐大債款必須放棄,直到33歲才決然離家自行創業。「生活如此,我不能一直掉進去,掉進去我就毀了。」一忙就是3、4年,債還了他放緩工作腳步,寫作成為抒發,「生活很苦欸,我爸這種事情不寫會憂鬱。」然而他認為賣魚是他「理性的選擇」,賣魚維繫了生活,其中苦澀也不乏甘甜,如同書中寫與生意夥伴的信任,也有與妻子的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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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楷倫是魚販也是作家,著有《偽魚販指南》。

2020年才「上岸」離開八大行業,《手槍女王》作者袁非筆下的慾海闖蕩記不全然沉重,甚至偶有尖銳又不失幽默的觀察與吐槽。她生自吸血鬼般的家庭,一度連身分證都沒有,面對巨大的生存壓力,「打手槍是我那時候能選的最好的工作」,自此下海半套店(男士護膚店),被喚作「涼圓」。幹部前輩曾對她說:「我們要多做善事,因為我們的錢不是那麼乾淨。」彷彿她們就是陰溝裡的老鼠,私下做再多公益在岸上仍見不得光,她不甘心也很心疼。寫作的渴望源自於巨大的恐懼感,當袁非成為陶曉嫚小說《性感槍手》的原型人物並被收錄在訪談輯出版後,她身旁幾個同事卻相繼離世,「我害怕隻字片語都沒有留下,我們的痕跡就在世上消失了。」外界的正面回饋讓她有了勇氣,同時在陶曉嫚的鼓勵下,她決定開啟「手槍女王自白書」粉專書寫自己。停筆多年的林楷倫也曾對寫作沒信心,直到參與「想像朋友寫作會」刊登專欄,意外獲寶瓶文化總編輯朱亞君注意,被問到出書的意願,那時他還沒獲得林榮三或任何文學獎,「寫作讓我得到最多的是有人肯定你的才能。」

水晶孔
上岸後的袁非透過podcast與實際活動等,推廣性的正常與重要性;袁非不停強調身為八大行業的從業者,自己已經很幸運的,還能站出來書寫自己。

不同於前兩者,謝嘉心並非職人作家,《我的黑手父親》是由她的研究所論文改寫而成。她的父親是拖車師傅,平常製造、維修拖板車,即所謂的黑手。「不讀書就做工」,從小父親總以自我貶斥告誡她,她深受影響,循著升學路徑脫離藍領階層,又因為研究回望自身家庭。她在書中坦言最初的狂妄,曾想藉訪談師傅們批判勞動現場的辛勞與不義,但進入現場才驚覺師傅們是各憑技藝、能自信養育家庭的「技術工人」,哪需她代為鳴不平?這讓她一度內心困窘掙扎,論文方向也轉為從她的觀察中發掘自己成長的背景。決定與游擊文化合作出書後,改寫時間就長達5年,承接他人的生命故事總是沉重,尤其是面對是自身家庭與父母,寫到、講到時常掉淚,對她卻也是珍貴的機會,「因為有了對話空間,所以好像跟他們的距離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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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嘉心的父親已經從業50年,他捨不得完全退休,享受著工作、二胡與開心農場的勞動生活。

真實就在書寫與被書寫之間 

職人作家基於親身經驗、主觀的「真」,成為他們作品的引人處,林立青即在《手槍女王》推薦序中點明這種力量源自他們「比記者蹲得更久,比學者懂得更深。」袁非以被陶曉嫚書寫的經驗說明,外來作者沒有現場第一手經驗,難以完整還原,「像我們的說話語氣會跟記者轉化後的敘事會不一樣,再加上記者會顧慮我們的產業性質與感受,寫作會有所取捨。」謝嘉心非常清楚作為研究調查者限制,自承短促的訪談無法收盡師傅們數十年的故事,由旁觀者側寫的細膩度必然減少很多,「我永遠無法成為我的觀察對象,再努力想要融入,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他們在真正的工作滋味與生命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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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黑手父親》書末拍攝父親舊識忠叔工廠營運的最後一天,他的身體隨著年紀已不堪負荷而決定退休。

林楷倫也認為有些角度只有身處其中才能看見,但身為職人作家,不會怕寫作摻雜過多主觀而有觀察者偏差?他本不追求全然客觀,而是要讀者先跟著他直接去聽市場的吵、聞市場的臭,感受那些體溫。「我的寫作像是攝影機在旁邊看著,又不時介入進去。朱亞君曾對我說:『你的寫作讓人感到一點疏離,但那疏離才是魚販最真實的樣子。』疏離,是因魚販們在商場上共享同伴情誼、下班後生活又彼此錯開,他不過多揣測只寫職場所見。袁非也說,曾有讀者認為她的文字過於疏離、情緒張力不夠很可惜,但小姐們各自或有沉痛或複雜境遇,她們麻痺自我慣了,「疏離就是我們這行的特性,所以我把語氣保留起來。」而且她喜歡日劇《深夜食堂》的旁觀敘事,所以適度收斂自己的情緒,不想讓筆下人的複雜性淪為非黑即白,「我只負責說故事,你自己去感覺。我過多引導,那就失去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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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嘉心因研究而重新認識了父親與自身的成長背景,將論文改寫後出版《我的黑手父親》。

論文寫作必須極盡客觀,嚴謹地回應提問,但改寫的散文著作就能融入軟性、主觀。隨著謝嘉心畢業,她對照自身的白領職場經驗有了更多感悟,她不能深入其他師傅的人生,就寫入更多自己與家庭的故事,此時褪去研究者的客觀外衣,女兒與家庭的角色立體浮現,「書寫家庭的段落反而得到更多回饋,其實人們對拖車師傅的職業不一定在意,卻從書中找到自己家庭的影子。」她的家庭史就是台灣自農、工到白領社會變遷的縮影,從中或許照見了一代人的集體經驗。

真摯地消費他人與自己

那麼究竟該怎麼看待「職人」兩字?林楷倫認為「職人應該要意指工匠,而不是階級。」外界不應由上而下簡化他們成為沒有生活選擇的人,他平視的筆下,許多魚販擁有「自由意志」、勇於承擔生活而各懷本事。袁非舉例從事「手工業」不能只靠青春美色,如書中蘭姐透過有技巧碰觸皮膚的「輕功」就需要時日磨練,她們也是職人,只是處理社會暗面的慾望,而且坦言自己不能代表整個八大行業,在性服務上,還有酒店、全套店等等細緻歧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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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非透過書寫,使性工作者的群像得以讓世人所知。

目前從業文化資產保存領域的謝嘉心,最終理解父親這輩技術工人貶抑自己,是他們由農轉工、期待子女擁有更好生活的簡單心願,然而百工並無好壞之分。書寫職人不免面對讀者獵奇心態、消費自身與他人的生命的各方質問。謝嘉心以研調者的角度,肯定書寫職人的實踐,相信能從中拼找台灣的社會脈動,「要非常感謝他們願意講出別人不一定願意說的故事,彌補我們的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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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拖車產業隨著師傅們的引退,可預見將走向集中化、規模化,工廠的分布也會漸漸撤離舊高雄市。

林楷倫並不否認是在消費自己的生命經驗,認為不攤開自己,就不可能看到藏在背後的故事,這也是以小說得獎的他,卻先出書散文集的原因,「寫散文比較沒安全感,你必須暴露自己。我小時候常隱藏魚販的身分,那得自問為什麼曾覺得身為魚販是羞恥的?」非虛構的散文面對真實的人,虛構的小說則推進讀者想像的疆界,他已規劃未來的小說創作,也笑說若有機會像《做工的人》改編IP,他都想好招了,就像他在書裡〈魚之占卜〉中玩他的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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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楷倫身為職業魚販,工作日都過著穩定且規律的生活。

現身讓袁非的作品有了真人認證的力道,卻也讓從業中的同伴有所顧忌而遠離她。她當然想藉由寫作獲得認同,「說我想紅也不為過,我確實希望更多人看到這些故事。」岸上的光亮或許還過於刺眼,她慢慢適應,經營藝人事業、在擒慾實驗所教學「輕功」⋯⋯或許還想寫岸上生活記,儘管能給出的有限,她想讓更多人理解性工作者,藉機也告訴有相似際遇的人可以這樣走過來,「最棒的是當你買下一本書,就能看見不同的人生,也因為有這些願意去看見、心胸開闊的讀者,我們才能活下去,這些東西才有被出版價值。」

林楷倫

1986年生,想像朋友寫作會的魚販。林榮三文學獎2020年短篇小說首獎、2021年三獎,時報文學獎2021年二獎、台北文學獎、台中文學獎等。著有《偽魚販指南》。

謝嘉心

七年級生,高雄市小港區人,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財團法人紀念殷海光先生學術基金會執行長。碩士論文《「做師傅就好」:港都黑手師傅的生命、工作與社會流動》獲得臺灣社會學會碩士論文佳作獎、碩士論文田野工作獎、科技與社會研究學會碩士論文優秀獎。著有《我的黑手父親》。

袁非(涼圓)

30世代的女孩,本名並不重要,在台北做夢及創作。夢中和筆下的台北略與工作經驗相同,而不確定讀者會從她的文字中看到哪一個世界。著有《手槍女王》。臉書專頁:手槍女王自白書。

文|吳哲夫

圖片提供|寶瓶文化、游擊文化、大辣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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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坐擁書迷萬千、原作者石黑一雄親自監製電影《群山淡景》於2025年12月5日全台正式上映。集結廣瀨鈴、二階堂富美、吉田羊和童星鈴木碧櫻等魅力演員,本片挾第78屆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入選之勢,相繼亮相日本院線和金馬影展後,已然取得東西方不同歷史文化脈絡下的解讀與反響。La Vie專訪將撥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巨作光環,探知幕後製作祕辛,以及真正吸引導演選擇再次挑起改編大樑,「現在不談,以後要談就難了」的究竟何事。

1952、1980、2025⋯⋯時光流轉,哪怕濃墨褪去,淡筆仍保記憶中依稀可及之景。英國作家石黑一雄出道作《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自1980年代面世以來首度影像化,由日本導演石川慶(Ishikawa Kei)捕捉藏於深沉主旨背後的戲劇性乃至娛樂潛力,適切揉合洋氣與和風、新穎形式與古典神韻,從當代人漸漸無知亦無感的原爆事件和反核論述,轉而聚焦同樣占據原作相當份量的女性故事,進一步發散出如移民、多元與多樣性等21世紀你我依舊在面臨,也依舊能產生共鳴的議題。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像廣瀨鈴這樣既有華麗一面、亦具實力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來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像廣瀨鈴這樣既有華麗一面、亦具實力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來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欲藉此作搭起跨越40年時間鴻溝的橋樑,導演以自身所處「不近不遠」的時代位置,試圖領觀眾回望一段歷史,不,或許更該說是一份記憶——「我們在重現的是角色『記憶中的歷史』,而不是『歷史』本身。」然所有歷史某種程度上卻都經過「誰說了什麼樣的故事」堆疊建構,最終還是回到「記憶」這件事。因此,比起用宏觀的拍攝角度去看待史實中二戰引發的國族悲劇,石川慶改編石黑一雄小說,循的依舊是親子關係的微小架構,讓觀眾意念隨真相的隱蔽與揭露,跳轉於任何人事物皆具備的光與暗、希望與絕望等兩面性之間,冷不防勾動那些必須忘掉又忘不掉(只好扭曲成另一種形狀),或屬於個人、或屬於群體的巨大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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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訪談內容皆含有劇透,介意得知劇情情報的讀者,建議看過片後再行閱讀;若本身即為書迷,歡迎馬上進入《群山淡景》的電影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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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個關於長崎的故事

記憶會騙人

故事始於1980年代的英國鄉間,韓戰後改嫁英國人並攜女赴英的悅子(廣瀨鈴、吉田羊分飾青年和中年),在丈夫過世、與日本前夫所生的大女兒景子自殺後,決定賣掉一家人生活的房子;與英國丈夫所生的二女兒妮姬(Camilla Aiko飾)這才從倫敦回到老家幫母親一同收拾。幾日陌生相處中,她請求母親講述1950年代的長崎往事,關於佐知子(二階堂富美飾)及其女萬里子(鈴木碧櫻飾)的點滴於是被娓娓道來。可記憶會騙人、情感會讓現實偏色失真,這些往事終究只描繪出存在悅子心中的長崎。至於真實的長崎,對妮姬而言永遠都是不曾到過的地方。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妮姬視角相當於觀眾視角

電影透過將妮姬這個原作中相對被動的角色,強化為「發動者」的觀點轉換,成功為觀眾引路,使我們得以跟著無論內在養成、外在形象都不算距今太遙遠的人物,逐步發掘石黑一雄擅用的「不可靠的敘事者」筆法下,主角所說哪些是謊言,哪些可能是真相。而屋內一條象徵通往真相、末端是景子生前房間的關鍵走廊,特別借助狹長陰暗的場景設計,與當年佐知子的長崎住處做成圖像上的連結,「這個房子在電影中也是很重要的角色,我希望它本身如同生命體般存在。」深不著底的沉鬱氛圍彷彿景子孤魂不散,亦彷彿鑄成於長崎的「錯」緊抓不放。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色調切分時空,細節聯繫角色

1950年代長崎和1980年代英國色調一暖一冷,同時帶動視覺與觸覺體驗的「溫差」,不僅明確割裂夢與現實,更為長崎篇增添非寫實的奇幻感。掌鏡的是導演第四度合作的老朋友兼波蘭洛茲電影學院好同學Piotr Niemyjski。石川慶坦言,兩人通常不需要溝通到太細節的部分,也能理解彼此心中構想,「但我們還是會盡量保持充分的溝通。」舉凡個別場景要表達的重點是什麼、燈光和一鏡時長如何調控等,縱使尋求答案的過程往往很辛苦,也絕不放出鏡頭隨便就拍,「我們兩個都是這樣個性的人,一定會在找到理由後才去進行下一步動作。」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佐知子)、萬里子/景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佐知子)、萬里子/景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尤可察覺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尤可察覺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漫長而嚴謹的磨合造就堅實默契,應對此次分為日本和英國兩地的龐雜拍攝,「包括服裝、美術,甚至演員都大洗牌,感覺就好像同時間做了兩部電影。」然兩人合作無間下,幀幀影像展開真如兩副明信片套組,分別貫串英國篇和長崎篇的鏡頭美學耐人尋味,Piotr Niemyjski也憑此作提名BIFA英國獨立電影獎最佳攝影。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且若仔細去看,還能尋獲冥冥之中聯繫兩時空的彩蛋。比方說悅子英國家裡的掛畫,和長崎家裡的紙門擁有相同圖騰;又或者英國時期悅子的穿著,選用與長崎時期互有呼應的材質和花紋,皆是製作團隊精心鋪排的巧思。不過,講究各方面到位的背後,跨國取景也不會少被錢追著跑,「一開始預計拍10天,但有次製片跟我說『不如把1天改為準備日,先用9天排排看行程吧』。我想說有1天準備日的話也行,就那樣去排;結果後來大家都不叫那天準備日了,其實就是少了整整1天拍攝日。」導演略略苦笑地分享其一「趣聞」,表示在物價極高的英國,預算掌握確實艱難。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奔死還是重生?

原作和電影過半後,觀眾大都陸續意會到悅子口中的「我朋友」就是她自己。尤電影特意安排廣瀨鈴飾演的悅子,從窗戶遠遠望見吉田羊飾演、如著喪服般全身黑的女人朝佐知子家走去,這「觀看真實自己」的一幕,更屬全片畫風變調的轉捩點。明示觀眾悅子即便深受喪女之痛所困,以至於需要編造故事並為自己設定一個旁觀角色來抽離痛苦,但到頭來,「我」仍得面對「她」——另一個自己、自己的另一面,才可能向原作者筆下不斷強調的未來前進。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而導演極為重視並著力刻畫的「兩面性」,除可見於悅子和佐知子身上、恐怖懸疑與靜謐美麗交織的氣氛裡,亦深刻彰顯在作品日文譯名《遠い山なみの光》承載的「光」字,「關於這個『光』,既是兩個女人在稻佐山瞭望台上談到的希望之光,同時也象徵原子彈落下的光,正負面是並存的。」有趣的是,整部電影大致上依時間序順拍至此,逐漸同步化的兩位演員、兩個角色,正按導演最初設定,於此瞭望台場景合為一體兩面。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有些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有些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再延伸論之,如果悅子在原爆中倖存可謂重生,為讓女兒隨自己移居英國的一連串作為又像帶她去奔死,生死的兩面性亦不言而喻。種種夾雜在原作曖昧語句間的思索和探問,經由較文字強烈且直觀的影像媒介,清晰展露兩面性、轉譯出雙重意涵,實為石川慶對《群山淡景》改編工作踩得相當有力的基調。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更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更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在他人期待與自身想望之間創作

坎城首映後收穫難忘笑容

那麼究竟找來原作者、世界著名小說家、自己也很會寫劇本的石黑一雄擔任監製,是什麼樣的體驗?石川慶表示,其實石黑一雄先生的態度自始至終保持「雖然這是我的原作,可一旦拍成電影,它就是你的電影,你可以用你的詮釋拍出你自己的電影」,以大體上不干涉太多、但適時提供意見的方式給足創作者信任感,甚至連年輕一輩必然拋不開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頭銜的顧慮,他都備好強心針:「《群山淡景》是我25歲很年輕時寫的出道作,你的經驗比當時的我還多,所以請有自信地去做。」時間就這麼來到坎城首映後,石黑一雄掛著滿臉笑容,「緊緊握住我的手說了句『非常好呢(すごく良かったよ)』」的最終回饋,至今令石川慶印象深刻。

驀然回首,已從新銳成為中流砥柱

2016年首部長片《愚行錄》即登世界三大影展、2023年憑《那個男人》橫掃「日本奧斯卡」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導演等8項大獎、2025年《群山淡景》勇闖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以及10年間還能解壓縮的豐碩創作歷程,石川慶從最早被冠上的「新銳」前綴,一路帶著常相合作的「石川組」成員們迎來愈趨壯大的作品規模,如今已然成為日本中生代電影導演裡中流砥柱般的存在。本人直言「滿不可思議的,我一直都覺得自己還是新人,回過神發現已經變成所謂『中堅導演』了(笑),最近特別有感。」

然廣受外界認可、逐步行穩文學改編之道、於國際影壇多有機會嶄露頭角⋯⋯這些「好的標籤」是否催生或反倒阻礙導演的未來創作?「(能參與大企劃當然是好事)但還是得在某些時候把尺度拉回來、縮小規模,有意識地建立一個能做更為個人化作品的環境。不然照這樣下去,企劃好像只會越來越大⋯⋯」雖未言明,話語間多少流露的不安,讓人確信導演肯定有許多有趣的念頭在腦中醞釀,「這次就已經拍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那下次的原作會是什麼簡直難以想像啊。」或許規格不見得往上加高,鍾情石川慶風格的觀眾們,想必非常期待導演在小製作裡大放異彩。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記憶終有一天只會剩下記錄

終戰80年,哪怕世上還有一名困於傷痛中的人活著,有些話就不能被說。然而,身處一個時代銜接下一個時代間轟隆作響的巨變期,如同本片以男人和女人二分的「與時代俱進」和「被時代拋下」群體,當今人們也嘗試解除噤聲,從歷史洪流中奮力將舊情感抓入新價值之中,不讓記憶太快流逝為記錄。「現在我們還能把那個時代的事當成『記憶』訴說;但再過幾年,就只能作為『記錄』來論。到那時候,要冷靜對話可能就很難了。」

專訪最後,忍不住問出那個抓緊褲腳擔憂會不會得罪不同信仰者的「當代日本怎麼談二戰」問題。不過是多慮了,接在帶著笑意的「怎麼說呢⋯⋯」之後一席話,導演並沒有不答,卻也輕巧地擴大問題核心至日本以外、包括台灣在內的整個當代社會,皆可能面對的類似情境。這無疑扣回1977年生的石川慶、在2025年拍出《群山淡景》的必然性,以及,作為時代連結的重要性。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右翼化,讓導演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右翼化,讓導演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文表達連結的動詞「繋がる」語帶「羈絆」意味——《群山淡景》探討人事物的一體兩面,而情感恰恰塗刷了歷史高牆的兩面:但凡情感在,很多事情談不得;可不談,待現在仍懷情感的人慢慢逝去直到為數「零」,記憶便成「已死」的記錄,無以再生成對話空間。或許我們永遠不得而知何時最是時候,那麼趁記憶還能引起這些、那些波瀾⋯⋯(留予彼端的你自由填答)。

這部作品的誕生,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這部作品的誕生,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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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Ning Chi          口譯|陳幼雯          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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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2026年台灣上映!是枝裕和執導:「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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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炎拳》、《鏈鋸人》等作擁有眾多粉絲的漫畫家藤本樹,其扣人心弦之作《驀然回首》(LOOK BACK)真人版電影,將由是枝裕和導演一手包辦導演、劇本、剪輯,並將於2026年上映。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當時《驀然回首》在知名創作者與漫畫粉絲之間引起熱烈討論,打動許多讀者的心,更獲得「這本漫畫真厲害!2022」男性部門第一名的殊榮,2024年推出的動畫電影版於世界規模最大的動畫影展「法國安錫國際動畫影展」首映,在世界各地上映後更造成轟動,獲得極高的評價。

是枝裕和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

特別的是,是枝裕和導演在收到執導邀約前,就被《驀然回首》真切的故事所打動,據說他當時偶然在書店看到了這部作品,被封面的「背影」所吸引就買下來一口氣讀完了,是枝裕和導演表示:「藤本樹先生如果沒畫這部作品,應該就無法繼續前進吧,我深切地感受到那樣的心情。對我而言,《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就是那樣的作品。」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感謝能在這個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後來製作人小出大樹邀請是枝裕和導演執導《驀然回首》的真人版電影,與原作作者藤本樹見面後,是枝裕和導演表示:「一開始是希望能向藤本先生致謝,謝謝他讓這樣的作品誕生,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但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記得自己就下定決心覺得必須執導本作。」藤本樹也透露《海街日記》是他看的第一部是枝裕和導演的電影,對於導演細膩的執導方式讚不絕口,他表示:「如果是枝導演能執導《驀然回首》,就什麼都不用多說了,我很期待!」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以藤本樹的家鄉為中心進行拍攝

《驀然回首》故事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藤野」、「京本」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真人版電影和原作相同,將與美麗的四季一同細膩地描繪兩位主角「藤野」、「京本」從小學時期以來這13年的歷程。本作也以《驀然回首》原作作者藤本樹的家鄉秋田縣仁賀保市為中心進行拍攝,獲得當地民眾熱心的協助,在電影中將可飽覽豐富的四季之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濱田英明拍攝視覺照與劇照

另外,《驀然回首》還請來攝影師濱田英明負責拍攝視覺照與劇照,目前釋出的兩張視覺海報,也出自於濱田英明之手,一張是兩位主角在房間作畫,另一張則是兩人行走於雪地的背影,這都是電影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資料提供|車庫娛樂、文字整理|Adela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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