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米其林綠星餐廳EMBERS主廚郭庭瑋:從風味表現到食器選用,建構當代臺灣料理

專訪米其林綠星餐廳EMBERS主廚郭庭瑋:從風味表現到食器選用,建構當代臺灣料理

一連兩年摘下米其林綠星餐廳的 EMBERS,主廚郭庭瑋擅長採集食材風味,器具的選用也呼應著他的創作觀,用理性思維框架感性創作,最終收斂為一道道有文化底蘊的料理,展現職人工藝。

從仁愛路四段拐彎轉進122 巷,還未查看門牌,就已先被 EMBERS 門前空地枝幹優雅伸展的九芎所吸引。九芎依循時節開花、落葉,餐廳以這株臺灣原生樹種迎賓,作為看見四季變化的序曲,亦是呼應 EMBERS 以島內創作為基礎,自然運用時令食材傳遞風土滋味。

盤點臺北近年最星光熠熠的 Fine Dining 餐廳,名單上絕對少不了開幕甫一年就在 2021 年獲得米其林餐盤推薦,又接連於 2022、2023 年度摘下米其林綠星的 EMBERS。《米其林指南》讚其「室內設計樸實而充滿細節,呈現出與土地的連繫」,就料理風格點評「主廚擺脫西餐思維,大量取材山林、原野或部落,並採用檳榔、醃魚、小米、豆棗等在地食材。」

闖蕩餐飲界多年,創辦人暨主廚郭庭瑋看待料理始終懷抱熱烈的創作魂。他坦言從市場角度來看,「沒有和牛和龍蝦解決不了的事,對吧?如果還不夠,就再放一點海膽或魚子醬。」只要端出高檔食材,保證客人吃得歡歡喜喜,只是對身為廚師的他而言,「那就不是創作。」

陶藝家吳偉丞的設計,簡約但又保留創作者的個性。有些作品在局部的設計也讓郭庭瑋感到驚艷,譬如在盤緣加入金屬的裝飾,或是讓純白的茶海,加入一個帶有普普藝術感覺的色點。
郭庭瑋很欣賞陶藝家吳偉丞的設計,簡約但又保留創作者的個性,有些作品在局部的設計也讓郭庭瑋感到驚艷,譬如在盤緣加入金屬的裝飾,或是讓純白的茶海,加入一個帶有普普藝術感覺的色點。這類點晴但細膩的設計,讓郭庭瑋感到驚艷。
其中許多食器,原本是從茶道具的角度被創作出來。
《花形水方》在 EMBERS 則成為了飯碗。顆粒感的質地持握起來的手感卻是非常厚實但又輕盈。
《花形水方》在 EMBERS 則成為了飯碗。顆粒感的質地持握起來的手感卻是非常厚實但又輕盈。
原本用於存放茶葉的茶倉,郭庭瑋想到上蓋就很適合盛放一個小點心,下面的也可倒入湯品,讓顧客搭配。
其中許多食器,原本是從茶道具的角度被創作出來,但郭庭瑋會依照料裡的需求,應用這些器物。譬如原本用於存放茶葉的茶倉,郭庭瑋想到上蓋就很適合盛放一個小點心,下面的也可倒入湯品,讓顧客搭配。

用直觀美感收藏食器

知道採訪團隊邀約的主題定為「料理與食器的關係」,郭庭瑋做足了準備,不慌不忙地從檯面下的收納空間拿出一件件造型各異的陶製碗盤。「我不喜歡買西式的盤子。」他開門見山直說。白盤就像畫布,可說是料理最好的襯托,對很多餐廳來說,清一色選擇白盤是最直截了當的方式,只需要考慮搭配料理的適當大小、深度,「如果我的中心思維是要展現自己是一名厲害的主廚,那麼我只需要一個漂亮的白盤。」

揚棄把光環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英雄主義,郭庭瑋還是想讓料理來說話,而食器的相輔相成自然而然成為其中一環。「在 EMBERS,我們沒有標的食器一定要怎麼用,」他說得簡單卻真誠,「回到很直觀的美感,就是買我們自己喜歡的,可能是這個素色的表現或盤面的平整度我們喜歡,有點像是收藏的一部分。」

杯盤日常使用磕磕碰碰,損傷難免,有可能就此絕版再也找不到,郭庭瑋的太太 Luica 為此特地學了傳統工藝「金繼」,嘗試修補陶器,讓心愛的器物可以重生。

擺盤的入門,首先需要一個質感好的食器,其次則是不要把食物放太滿,透過留白與醬汁的搭配,就可以讓料理呈現出精緻優雅的視覺效果。
郭庭瑋分享,擺盤的入門,首先需要一個質感好的食器,其次則是不要把食物放太滿,透過留白與醬汁的搭配,就可以讓料理呈現出精緻優雅的視覺效果。

持續地在蒐集器具,不過他透露有時還是會因此感到負擔,因為買回來的盤子不見得完全適合運用在多數餐點上,但如果要能夠常態性地適用,「就表示它很無聊。」又或者是隨著每一季風格的轉變,可能也需要更換食器,於是倉儲囤放的餐盤數量日漸積累。心想閒置可惜,郭庭瑋盤算著日後有機會串聯其他餐廳舉辦拍賣會,開啟物件的流通循環,也是一種創造永續利用的方式。

有設計概念的作品

EMBERS 成立之際,郭庭瑋訂定的目標之一,就是客人進入餐廳的所見所聞,都是足以令他們產生共鳴的。因此,包含桌椅碗盤等各個訂製項目所合作的工藝職人或藝術家,郭庭瑋必定會邀請他們到店裡用餐,透過親身感受,接收 EMBERS 的料理所要傳達的意涵,「這個空間裡的每個物件,我都希望是有作者的投射在裡面。」

和陶藝家的合作亦是如此。他曾想訂製盤面直徑 26 公分的大盤,作者來店裡用餐後,思量桌子大小和餐廳氛圍,建議他應該縮至23 公分內,甚至往尺寸更小的器物發展,「我覺得很棒,這就是很好的理解。」

郭庭瑋拿起盤子介紹起來。「這是『絞胎』,」盤面帶有流動感的紋路並非來自釉色,而是使用兩種以上、顏色相異的瓷土揉合在一起,拉出坏形再燒製而成,層層相疊,不同的絞揉手法會呈現截然不同的紋理。

最有趣的是,作者在完成坏形之際,突然決定從旁邊切一刀。削去部分的圓弧,成了斜邊,視覺上多了不規則的趣味,「如果它的外型只是一個完整的橢圓,可能就不會被大家注意到。」

陶藝家吳偉丞的作品是郭庭瑋近年的心頭好,「我很喜歡的原因在於他使用很多複合式媒材融入陶藝創作,或是在表現上有一些刻意的線條刻畫。」有別於傳統陶瓷器皿予人圓滑溫潤的印象,吳偉丞的作品展現帶有稜角的個性姿態,讓郭庭瑋一見傾心。

「一只好的茶壺,它的壺嘴斷水要俐落、出水順暢,這是和工藝有關的部分;但是造型就牽涉到設計。」郭庭瑋說,大部分人描述陶器經常以「手感」來形容,不太會從「設計」的視角來審視,「但這位作者本身具有平面設計背景,在他的作品裡頭會把設計的概念加進去。我們知道『粗獷』和『粗糙』只是一線之隔,如果每一道刻鑿的痕跡都是有理由的,它就會是表現作者想法的一個設計。」

「這些全部都是吳偉丞的作品,看起來形狀都不一樣,但你一定可以從作品的線條感裡頭找到他的一致性,這件事是滿難得的。」他拿起食器比畫,「比如這個圓的弧度,還有這個切角。雖然他的器型透過設計方式不斷改變,但又經由他的手感為器物本身創造出很大的一致性。」特別是作品當中風格鮮明的折角,充滿現代性的思考。

如何讓 EMBERS 的料理與策展相結合,譬如只使用同一位工藝家的食器,或隨著季菜單變化食器的搭配運用。
郭庭瑋一直在思考,如何讓 EMBERS 的料理與策展相結合,譬如只使用同一位工藝家的食器,或隨著季菜單變化食器的搭配運用。
將茶壺作為醬汁壺,將茶海作為料理盤,郭庭瑋認為器具的運用並沒有一定的限制。
將茶壺作為醬汁壺,將茶海作為料理盤,郭庭瑋認為器具的運用並沒有一定的限制。創作者要思考的應該是設計與工藝性。只要作品夠好,使用者會自己找到運用器物的方式。

「這些全部都是吳偉丞的作品,看起來形狀都不一樣,但你一定可以從作品的線條感裡頭找到他的一致性,這件事是滿難得的。」他拿起食器比畫,「比如這個圓的弧度,還有這個切角。雖然他的器型透過設計方式不斷改變,但又經由他的手感為器物本身創造出很大的一致性。」特別是作品當中風格鮮明的折角,充滿現代性的思考。

建構自己的風味資料庫

同樣身為創作者的惺惺相惜,郭庭瑋看見吳偉丞嘗試在每一次的設計裡面不斷革新,「我們做料理的想法也是這樣。」

攤開郭庭瑋的創業歷程,會讓人驚訝發現他不斷地跳出舒適圈。起先他在夜市擺攤賣串燒、炸物,打下基礎後轉而經營日式食堂,隨著生意蒸蒸日上,卻讓他心裡不斷冒出「為何而做」的疑問。他選擇追溯源頭去尋找答案,深入產地現場,希望能重新認識這塊土地,「好福食研室」應運而生。

2020 年開幕的 EMBERS,就像是累積了五年的食材風味資料庫,從文化、風土、族群、情感等多元的面向,經由自我詮釋後的美感呈現,成就一個世代的臺灣料理風貌。

何以能讓自己不滿足於既有的好成績,做些更輕鬆簡單就能賺錢的好生意?郭庭瑋語出驚人地說最原始的驅動力來自於「自卑」。早先那幾年,當客人不斷上門、給出好評的同時,一句「你做菜是在哪裡學的」,讓餐飲科系出身,沒有師出名門、海外深造背景的他,被問得啞口無言。

「所以我花了很大的力氣在建立『理所當然』這件事情。」持續走在飲食的探索之中,郭庭瑋的功課做得比誰都認真,從田野調查、風味理解到故事蒐集,理性、感性層面都下足了功夫。

「現在做任何的料理,最需要說服的人是我自己。」歷經反覆詰問自己的過程,對他來說,每一天都還是覺得做菜很難,端出的每一盤料理,都要再三審視有沒有更好的可能。「我經常調整擺盤的,」他打趣說,「要配合主廚步調的同事比較辛苦。」

EMBERS,在 2022、2023 連續兩年獲選米其林綠星餐廳,讓餐飲界注意到郭庭瑋對於食材與臺灣文化的熱情。
EMBERS,在 2022、2023 連續兩年獲選米其林綠星餐廳,讓餐飲界注意到郭庭瑋對於食材與臺灣文化的熱情。他坦言料理人與工藝家,某方面其實很像,生產的是作品,同時也是商品;是手作,也可以不只是手作。
考量料理與食器的色系,在料理上桌前,加入食用花、香草或是醬汁點綴,就可以快速讓料理產生化龍點睛的視覺效果。
考量料理與食器的色系,在料理上桌前,加入食用花、香草或是醬汁點綴,就可以快速讓料理產生化龍點睛的視覺效果。

抓取食材 DNA

EMBERS 令人驚艷的全植菜單,是運用植物的根、莖、花、果和葉、籽、芽,以及藻類、蕈菇來烹製, 以曬乾、發酵、醃漬、煙燻、熟成等各種技法,將食材風味發揮得淋漓盡致。美食作家蔡珠兒稱許「逆轉沙拉和素齋思維」,是一門「好吃的植物課」,食材達人徐仲則認為這套菜單「很容易由各方面聯想起臺灣的餐桌。」

回首餐廳成立之初,郭庭瑋信心滿滿地端出自己走遍島內之後、將食材重新加以轉譯和詮釋的料理,卻驚訝發現客人普遍反應「吃不懂」。他有感而發道:「任何前衛的創新都不會被當下的時代接受,走太快的話,人家看不懂也不行。」開幕沒多久正巧碰上疫情,給了他一個停下來思考的空檔。

埋首於研究臺灣飲食的論文,他才發現「溫故知新」其來有自,「彼此可以產生共鳴的那個點,其實存在在過去的時間點上,所以當我嘗試一個比較新穎的食物創作時,也要在裡面藏一個可以讓客人理解的味道。」

料理其實與工藝創作有一些共通性,站在創作者的角度,或許有點難具體描述,郭庭瑋思考了一下:「如果要比喻的話,類似 DNA 的概念,就像你無法描述米酒的風味,可是菜餚裡面只要加了米酒,你一定吃得出來。」他笑笑說。

創作需要被市場理解

如果創作跨得太前面,消費者就難以理解,邁向營運已第四年的 EMBERS,現在已經懂得掌握創作與商業之間的天秤,必須要抓一些大家熟悉的元素放進來。譬如在各國料理中,從第一道菜到最後一道甜點,都會有味道的一致性貫穿其中,其實那就是文化的本質。「你可以想像得出來,義大利料理可能是橄欖油,法國料理會是奶油。」

當他想要在 EMBERS 建立這樣的形式,研發菜色的同時加入更具有論述的思維而「植物」便是郭庭瑋現階段對於如何定義「台灣味」的答案。同樣地,為了幫助消費者理解,他的料理也需要相得益彰的食器來輔助。

郭庭瑋興致勃勃地分享起新年度攜手吳偉丞的合作計畫,他希望以「策展」的概念,製作全系列的訂製餐具,「可能至少九成以上的餐具都出自他的手藝。」進來用餐的客人,在此停留三個小時,就像是參與了一場展覽體驗。從風味表現到器具質性,建構當代的臺灣料理。

就像郭庭瑋經常於媒體訪問時提及自己對「料理」二字的定義 —「 照料土地,理解自己 」,EMBERS 不僅是一間餐廳,更是郭庭瑋從料理人的專業出發,梳理土地的飲食脈絡,對於「什麼樣的料理可以代表臺灣」所做出的誠摯回應。郭庭瑋自豪地說:「EMBERS 的料理就是臺灣菜。」

透過不斷自學,在國內Fine Dining餐飲界做出口碑的郭庭瑋,在今年又有驚人之舉。為了推廣台灣本土植物與蔬食,他自費出版雜誌,希望透過紙本的紀錄,讓更多人理解並認識台灣野植的可能性。

台灣野植是個廣大,且有意義的主題。從植物到食物的採集路徑,某種程度也是一種對於本土文化的理解實踐。《iá 野植風味學》的出版,對於國內餐飲界也將帶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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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張雅琳

攝影:Kris K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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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把手編織傳承,喚起苑裡的情感記憶:專訪「藺子」創辦人廖怡雅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一期

推開玻璃門,走入位於苗栗苑裡的藺子,清新木質調的門市空間,空氣裡飄散藺草獨有的天然清香,展示架上排列多種款式的藺編草帽、生活小物和編織包款,全都來自苑裡在地阿嬤、阿姨們手把手傳承的古老工藝,她們是無可取代的編藺人。

2016年成立的藺子,是易紳和怡雅共同創辦的藺編製品推廣平台。兩人認識於苑裡在地的非營利組織,因為當時看著懷有一身國寶級手藝的阿嬤、阿姨們辛勤編織,卻鮮少有人知道它的價值,且除了市場日漸萎縮之外,藺草編織工藝也隨著她們的年邁退休瀕臨失傳,於是決定透過自身所學投入產業,透過設計的加持,讓藺草帽成為日常穿搭的時尚單品之一,拓寬市場。

談起藺草編織,也許在現代看來近乎式微,然這項源起於清雍正五年(西元1727年),蓬勃於日據時期,一度成為外銷出口第三名(僅次於糖和米)的藺編製品產業,卻曾經是苑裡在地家庭經濟主要來源之一。

早期苑裡以種植藺草田為業,男丁負責農田裏的粗重農活,家庭主婦則負責編織藺草帽、藺草袋賺取收入。長年以來,由媽媽傳女兒、婆婆帶媳婦,手把手傳授編織工藝直到後來受塑膠製產品衝擊,漸漸地需求量愈來愈少⋯⋯。

在⽇治時期,蘭草帽曾經是臺灣外銷的明星產品。因此品牌也將藺草帽作為重點商品。(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一期)
在⽇治時期,蘭草帽曾經是臺灣外銷的明星產品。因此品牌也將藺草帽作為重點商品。(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一期)

成立更自由創作的平台

「大三的時候跟著老師到苑裡做設計案,認識了藺草。那個時候看著阿嬤很辛苦地編藺草,價格卻不好。」在怡雅眼裡,編藺人就像自己家裡的阿嬤,看著她們從無到有編好一頂草帽,到外面販售的時候卻不免被拿來和價格只有三分之一的進口量產品比較,心裡很難過。於是,大學畢業後,本是臺南人的怡雅決定來到苑裡的非營利組織推廣藺草。而易紳本來就是在地人,因為當兵時受傷回來休養,到了同一個單位去顧藺草田才知道原來家鄉有這個產業。

成立藺子,是為了讓長輩有更自由創作的平台,獲得更好的收入。 為了保留藺編技藝,並⿎勵藝師加入,藺⼦提升了收購的價格,讓藝師們能夠獲得更⾼的收入,這個舉動看似⼤膽,實際上是有原因的。因為每個藝師都要自己準備草料,已是一項成本。易紳和怡雅亦投入時間研究並改良草帽的帽型,研發出經典爵士帽、紳士帽、淑女帽等,然後在帽子周圍加上裝飾的帽帶,有顏色繽紛的布料,也有質感高級的素食皮革,從傳統中創新,讓草帽變得更精緻有型,遂成為使整體造型畫龍點睛的穿搭單品,頗受年輕一輩喜愛。從研發到加工,以及末端網路與實體銷售通路等,裡裡外外也都是成本。

剛開始創業只有四位編藺人藝師,但是靠著阿嬤、阿姨們口耳相傳,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六位藝師長期配合。由於每一位編藺人熟悉的編織手法和品項都不同,藺子也藉此發展出更多商品,像是兒童帽型、手提包、肩背包,還有生活中會用到的藺編花器、藺編扇、杯墊等等,讓藺草不只是裝飾,更能走入日常生活發揮實用性,也讓藝師們有更多且穩定的工作機會。

滿室的⼿⼯藺編製品,讓空間中充斥了淡雅的藺草⾹,⾛進藺子的⼯作室與店舖,⼼情也變得開闊了。(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一期)
滿室的⼿⼯藺編製品,讓空間中充斥了淡雅的藺草⾹,⾛進藺子的⼯作室與店舖,⼼情也變得開闊了。(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一期)

拿捏於指尖的人情味

怡雅一邊拿起架上的爵士帽,一邊分析藺編製品分級。依據「析草」粗細以及手勁強弱可以分成粗編、中編、細編和精編四個等級;同時也根據編法不同而有壓一編、壓二編或梨花等三種常見編紋。編織等級和紋樣可透過多元組合排列體現,所以易紳和怡雅會把想要呈現的規格跟藝師溝通,藝師們會透過擅長的技法呈現出來。

訪談間,易紳帶著目前合作的其中一位藝師古嚴秀春阿嬤親自到現場示範草帽編織,只見已經85歲的秀春阿嬤一坐下來,二話不說便手腳俐落地拿起一根藺草和縫衣針開始「析草」,怡雅解釋「秀春阿嬤擅長的是中編,這個動作是要把草材『析』到適合的粗細才開始。」

秀春阿嬤用壓二編技法編帽,從十二支草開始,四方起底,編織成圓形基面之後,再往下編織帽管處,草的粗細拿捏於手感,編織過程中如太鬆再添草加長,讓草帽品質更紮實。她把帽子扶在膝蓋上,熟練地以手指左右交互擺弄藺草順勢編織,「阮阿母從六、七歲就開始教咱做笠仔。」從孩提時代編草帽到現在,時光飛逝,秀春阿嬤仍然很開心能夠繼續從事這途。

以她的手藝,一頂帽子從無到有大約需十六至二十小時。每完成五頂,易紳就會開車去收回商品,回到門市工作區,進行「製帽機」熱壓成型的環節。易紳會修剪去編織過程接草的痕跡,在草帽表面噴水軟化纖維,以避免熱壓時過於乾燥而斷裂,然後套入他們設計的帽型模具確認是否吻合,接著進入機器熱壓十秒塑形,放置冷卻,即可縫製止汗帶、裝飾帽帶,完成由藺子團隊手工製作,充滿溫度和人情味的一頂草帽。

藺⼦的經營模式是與多位在地職⼈合作,由品牌開發與設計,在地職⼈⼿作。銷售所得則是品牌與職⼈們⼀起分潤。秀春阿嬤也是與品牌合作的藺編工藝師。(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一期)
藺⼦的經營模式是與多位在地職⼈合作,由品牌開發與設計,在地職⼈⼿作。銷售所得則是品牌與職⼈們⼀起分潤。秀春阿嬤也是與品牌合作的藺編工藝師。(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一期)

涵藏溫度的初心手藝

「人」是藺子創立品牌的初衷。除了草帽之外,品牌布花、撞色系列包袋也非常受歡迎。怡雅說會有這系列商品,起源於今年剛過世的辛妹阿嬤,她非常擅長編織傳統草蓆,但是隨著年紀愈來愈大患有眼疾,編織的草蓆已不如年輕時候漂亮,她的孫女為了讓長輩可以繼續做喜歡的事而找到藺子,「我們思考著是不是可以創造一個產品線,單價不要那麼高,讓剛認識藺草的人好入手。」為此怡雅到布行去找素面布料,把草蓆結合布做裁剪,縫製成零錢包,研發成辛妹阿嬤的裝飾系列「我們會跟客人介紹這不是一個很精緻的產品,主要是在支持阿嬤讓她做喜歡的事情。」

後來,藺子推出品牌設計布花,將苑裡在地日常延伸繪製成「苑裡魚丸湯」、「三角藺」、「海線的天空」等獨家特色布料,結合更多高齡如八十多歲的阿雪阿嬤編織的草蓆,打造成初心者系列,透過親切價格讓更多第一次接觸藺草的人認識它的好,未來會再繼續回購。這個系列也和週末舉辦的社區編織班合作,讓長輩假日聚會聊天之餘,也可以協助製作藺草編織的訂單,只要賣得出去,他們就覺得很有意義。

其實,為了改善藺編產業藝師的生活而提高收購價,也曾經引起同業老店的不滿,「他們直接來店裡說我們這樣做生意破壞行情,但我們還是秉持創立初衷做溝通,希望可以為市場創造更多機會讓更多人加入這個產業。」雖然他們起初不能接受,但是怡雅可以理解他們做批發也很辛苦,陸續釋出善意與老店合作,在疫情期間互相協助做訂單,漸漸地現在已經是會笑著聊天的朋友,提升鄰里之間的友善循環。

藺⼦與在地職⼈之間維持著良好的合作關係,易紳和怡雅也把阿嬤們當成像是⾃⼰的家⼈,互動起來溫馨又可愛。(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一期)
藺⼦與在地職⼈之間維持著良好的合作關係,易紳和怡雅也把阿嬤們當成像是⾃⼰的家⼈,互動起來溫馨又可愛。(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一期)

百年歷史光陰編輯成冊

藺草編織比較像是民藝,不像竹編已經有完整的脈絡流派。代代相傳的編織技藝沒有白紙黑字的系統化教學,一切工法存於藝師阿嬤、阿姨的記憶裡,為了保存這項工藝,藺⼦的團隊夥伴們透過聊天向每一位藝師請教並拍影片記錄,回家再用電腦繪圖分類編輯成厚厚一疊工法資料庫,光是這樣累積記載而來的就有二十六種紋樣,記錄著流傳百年的編織工藝,也書寫阿嬤畢生投入的心血。

「現在最年輕的藝師是六十歲,但是國立臺南藝術大學有材質創作與設計系,一直以來都有學生來問是否有可能系統性地去學。」怡雅預計三年內出版藺編工法資料庫,銜接藝術大學相關科系進行教學,培養實習人材進入產業。

讓這份手感陪伴日常生活

藺草是很天然的材料,一開始為了改善草料易斷的問題,易紳和怡雅曾經培育過無毒藺草田,協助農人解決蟲害問題,讓土壤變得更健康,種出來的藺草更堅韌,就不會在編織過程中易斷也提高使用壽命。從源頭解決問題,蘊藏著對土地的熱愛和珍惜,使藺草不再僅是一種材料,而是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在藺子,每一頂草帽、每一件編織包,都細膩地承載著故事與情感。以時尚清新的姿態再度走進人們的生活,在日常中留下獨特且溫柔的印記。

文字 / 何芳慈

攝影 / 一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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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竹林裡,編織一種生活方式:專訪阿笠竹工工頭許阿枒

在竹林裡,編織一種生活方式:專訪阿笠竹工工頭許阿枒

在傳統漸趨式微、竹材取得日益困難的今天,許阿枒以「阿笠竹工」為基地,帶領學員走入山林,從劈竹開始體驗手作的溫度,並透過田野調查梳理台灣竹材與技法,嘗試為這門古老技藝尋找新的表述。在她眼裡,竹編的價值不僅是工藝的延續,更是一種與自然共存的生活方式。

蜿蜒山路的盡頭,一座隱身在新竹峨眉山裡的三合院靜靜座落於竹林與田野之間——這裡是「阿笠竹工」的工作室,也是許阿枒讓竹工藝持續生長的所在。她先後任職於平面設計與媒體產業,2009年接觸竹工藝後,開始在業餘時間投入學習。「當時我的同學大多是退休人士或家庭主婦,他們學竹編多半只是作為休閒,但我覺得這項傳統技藝很棒,只是缺乏新的表述方式。」她回憶當時課程學習的作品多半不實用,甚至略顯老氣,也因此,她開始思考能否將自身的商業設計背景融入其中,讓竹工藝被賦予不同的語言與樣貌。於是2016年,她選擇以教學為起點,希望邀請更多人透過雙手觸碰竹材,重新理解這份與土地緊密相連的質地與技藝。

(攝影:林祐任)
(攝影:林祐任)

從竹材開始,養成手感的記憶

「我們都是挑3~4年的竹材來做『竹篾』,也就是用於編織的長條薄竹片。盡量筆直、表面沒有損傷,如果是向陽面的也不會挑,因為比較脆。」許阿枒習慣帶著學生走入山林,親自挑選適合編織的竹材。她分享,台灣常見的桂竹質地堅硬,表皮帶有光澤,做起來雖然漂亮,但竹節的纖維孔隙較大,也因此顯得脆硬,彎折時容易斷裂;相對地,長枝竹的纖維柔軟、如絲一般,適合捲繞收口,彎曲幅度也更大。此外,客家庄防風林裡的烏葉竹與竹桿厚實的孟宗竹,也都是可以運用的創作媒材。

(攝影:林祐任)
竹子看似筆直,實則彎曲有度,節與節之間厚薄不均。削篾時須順勢而行、以手感掌握力道,是初學者入門時最具挑戰的步驟之一。(攝影:林祐任)

除了挑選竹材,許阿枒的課程也往往會讓學員親自劈竹,從最基礎的材料處理開始。「陶藝可以買土回來練土,但竹編一定要自己劈竹,才能進入後續製作。這種仰賴手感剖出來的竹篾,是沒辦法用機器取代的。」她解釋,竹子看似筆直,實則彎曲有度,節與節之間厚薄不均;若用機器直接劈開,會使竹材突然變薄而報廢,也正是初學者最常遇到的難題。「剖過竹節時竹肉要往下扳,竹皮才不會突然變薄,但現在的人手作經驗比較少,常常會忘記或劈不好。不過,就是要學會自己處理材料、練習手感,才有辦法做出各種想要的東西。」

(攝影:林祐任)
出自「阿笠竹工」課程中的竹籃作品,從劈竹、削篾到編織皆以手工完成,延續竹材的自然肌理與手作的溫度。(攝影:林祐任)

許阿枒進一步分享,在熟悉材料後, 她通常建議初學者從最簡單、「壓一挑一」的方格狀「十字編」開始,再來才是需要邏輯與空間感的「六角孔編」。也因此,她的體驗課多半設計小籃子或平面作品,讓學員練習底部十字編、輪口收邊等基礎技巧;若要讓成品更堅固,則必須削製用厚竹片所做的內外圈,再綁藤固定。不過由於這一步難度更高,她大多先安排沒有竹圈的小物件,讓學員循序漸進,逐步累積手感與信心。

(攝影:林祐任)
竹工藝講究手感與精準度,劈竹、倒角皆須親手完成,也因此製作過程中使用的工具種類繁多,是工藝師日常不可或缺的夥伴。(攝影:林祐任)

從教學現場,窺見竹工藝的產業困境

「我覺得困難的不是教學生,而是招生,以及如何在作品呈現和實際課程之間找到平衡。」走上創業之路,許阿枒並非一開始就順利。她笑稱自己曾像業務一樣,跑遍各地手作教室推廣課程,才累積了第一批學生。儘管如此,隨著課程逐漸展開,新的挑戰也接踵而至。「一開始只是想說『市面上沒有人教這個,那我就來吧』,想要開發出有別於市場的教案,反而給自己找麻煩。」她說,許多學員初來時滿懷信心,以為能完成80分的作品,實際上卻只能達到40分。「簡單的竹編也很花時間,但許多人往往無法預料,還會質疑:『這看起來很簡單,這樣也要學嗎?』」她苦笑道。

若只展示簡單的作品,往往難以在社群上博得眼球;而若以最精美的作品作為宣傳,學員又經常無法完成。因此,如何在「好看」與「做得出來」 之間尋找平衡,成了許阿枒設計課程時最大的矛盾,也映照出竹編工藝在當代的結構性困境。「竹工藝需要大量手工,劈竹、倒角等細節都必須親手完成,是其他工藝少見的特點。這也是為什麼日本和台灣的竹工藝會逐漸沒落。」她更直言,現行禁伐補償政策將每3∼4年就必須全面砍伐的竹林與原木林混為一談,地主寧可領補助,也不願販售竹材,使得砍竹工班與工廠陸續解散、倒閉,不僅讓竹材取得日益困難,也讓本就有限的機器加工環節全面中斷。

(攝影:林祐任)
在編織的過程中,許阿枒以雙手實踐對竹工藝的想像。在她眼裡,編織不僅是技藝,更是一種與自然共存的生活方式。(攝影:林祐任)

從日常實踐,尋找竹工藝的當代表述

「其實很多想靠竹工藝維生的人,一開始都會選擇教學,因為門檻相對比較低。」面對原料與產業的種種困境,許阿枒意識到要直接將竹工藝商品化並不容易,因此創業初期,她便決定從教案著手,不只是單純帶大家劈竹,而是希望透過田野調查,系統化地梳理台灣竹材種類、傳統工藝的脈絡與相關的台語術語,藉此逐步建立屬於台灣竹工藝的當代表述。「例如,我發現嘉義六腳鄉一帶會『直剖』莿竹來製作𥴊仔(kám-á,曬農作物的淺竹盤),這和常見的橫剖方式不同。當我梳理出這些歷史與工藝脈絡後,就能以此發展出新的創作手法,用現代的視覺語言去表達,並介紹這些台灣特有的植物與工藝。」她解釋道。

 

(攝影:林祐任)
(攝影:林祐任)

「傳統工藝在當代人的生活裡,究竟提供了什麼樣的價值?除了天然之外,對我而言,它更是一種生活方式。」許阿枒舉例,竹器壞了可以直接焚燒,不留化學廢料;住在山裡,鄰居的柿子樹能成為天然染布的材料;親手翻新的工作室牆面,材料則取自當地土壤與米糠——在她心中,這些過程帶來的不只是工藝體驗,而是一種與自然共存的生活節奏。她想像自己未來的作品或許不再局限於編織,而是以竹子作為架構,結合天然染布或夾泥牆的技法,延伸為器物、花器甚至雕塑。「所以,回到『如何作為當代表述?』這些經驗,都會成為我創作的養分與基礎。」

 

6個步驟看一只竹編花籃的誕生!

看似簡單的竹編花籃,其實也蘊藏著繁複的工序與對手感的考驗。透過許阿枒竹工的拆解示範,從繞圈、編底到收口修整,一窺作品背後的 6 個步驟與細節,感受竹條在指尖轉化為器物的魅力。

Step 1|繞圈備材

先用寬 3mm × 厚 2.5mm 的篾捲繞約 3 次,形成穩固的圈,作為花籃的「緯材」。繞圈時要注意以交錯、收線的手法,讓圈圈能保持穩定,方便後續結構固定。

(攝影:林祐任)
(攝影:林祐任)

Step 2|編織底部經面

以「壓一挑一」的編織三角孔作為籃底中心點,再向外編織 3 個六角孔。編織完後須調整竹節,避免 2 個節重疊。

(攝影:林祐任)
編織三角孔時,不論從左壓右或右壓左,都要保持一致的規則!(攝影:林祐任)

Step 3|挑出內側經篾

篾有 2 個方向,交錯時呈現X字型。先將內層的經篾「一把抓」!

(攝影:林祐任)
(攝影:林祐任)

Step 4|套上緯材

將緯材竹圈套上一把抓的經篾,再以編織六角孔方式,將X內外側的經篾內外交換,形成三角孔,包夾竹圈;依序編入 2 個圈圈,讓籃身逐漸成形。

(攝影:林祐任)
Tips:若編到後面間距太緊,可用藤鑽撥開空隙;若竹材斷裂,則可將其削薄並重疊插入新竹材補救。(攝影:林祐任)

Step 5|收口

將經篾分 2 次繞過竹圈,再依照六角孔形狀編入籃胎,穿入籃底;剩餘的篾分 2 階段,繞過竹圈後依照六角孔形狀編入到竹籃底部。

(攝影:林祐任)
(攝影:林祐任)

Step 6|收尾與修整

竹篾收到底部後,將多餘的篾剪掉。大功告成!

(攝影:林祐任)
(攝影:林祐任)

寬寬仔來《Khoaⁿ-khoaⁿ-á lâi》-阿笠竹工生活竹器創作展

展期 | 2025.12.06(六)~12.14(日)
開放時間 | 週三~週日 11:00–18:30
展覽地點 | 木平台展覽空間(台北市中正區羅斯福路三段128巷31號)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La Vie 2025/11月號《懷舊新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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