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米其林綠星餐廳EMBERS主廚郭庭瑋:從風味表現到食器選用,建構當代臺灣料理

專訪米其林綠星餐廳EMBERS主廚郭庭瑋:從風味表現到食器選用,建構當代臺灣料理

一連兩年摘下米其林綠星餐廳的 EMBERS,主廚郭庭瑋擅長採集食材風味,器具的選用也呼應著他的創作觀,用理性思維框架感性創作,最終收斂為一道道有文化底蘊的料理,展現職人工藝。

從仁愛路四段拐彎轉進122 巷,還未查看門牌,就已先被 EMBERS 門前空地枝幹優雅伸展的九芎所吸引。九芎依循時節開花、落葉,餐廳以這株臺灣原生樹種迎賓,作為看見四季變化的序曲,亦是呼應 EMBERS 以島內創作為基礎,自然運用時令食材傳遞風土滋味。

盤點臺北近年最星光熠熠的 Fine Dining 餐廳,名單上絕對少不了開幕甫一年就在 2021 年獲得米其林餐盤推薦,又接連於 2022、2023 年度摘下米其林綠星的 EMBERS。《米其林指南》讚其「室內設計樸實而充滿細節,呈現出與土地的連繫」,就料理風格點評「主廚擺脫西餐思維,大量取材山林、原野或部落,並採用檳榔、醃魚、小米、豆棗等在地食材。」

闖蕩餐飲界多年,創辦人暨主廚郭庭瑋看待料理始終懷抱熱烈的創作魂。他坦言從市場角度來看,「沒有和牛和龍蝦解決不了的事,對吧?如果還不夠,就再放一點海膽或魚子醬。」只要端出高檔食材,保證客人吃得歡歡喜喜,只是對身為廚師的他而言,「那就不是創作。」

陶藝家吳偉丞的設計,簡約但又保留創作者的個性。有些作品在局部的設計也讓郭庭瑋感到驚艷,譬如在盤緣加入金屬的裝飾,或是讓純白的茶海,加入一個帶有普普藝術感覺的色點。
郭庭瑋很欣賞陶藝家吳偉丞的設計,簡約但又保留創作者的個性,有些作品在局部的設計也讓郭庭瑋感到驚艷,譬如在盤緣加入金屬的裝飾,或是讓純白的茶海,加入一個帶有普普藝術感覺的色點。這類點晴但細膩的設計,讓郭庭瑋感到驚艷。
其中許多食器,原本是從茶道具的角度被創作出來。
《花形水方》在 EMBERS 則成為了飯碗。顆粒感的質地持握起來的手感卻是非常厚實但又輕盈。
《花形水方》在 EMBERS 則成為了飯碗。顆粒感的質地持握起來的手感卻是非常厚實但又輕盈。
原本用於存放茶葉的茶倉,郭庭瑋想到上蓋就很適合盛放一個小點心,下面的也可倒入湯品,讓顧客搭配。
其中許多食器,原本是從茶道具的角度被創作出來,但郭庭瑋會依照料裡的需求,應用這些器物。譬如原本用於存放茶葉的茶倉,郭庭瑋想到上蓋就很適合盛放一個小點心,下面的也可倒入湯品,讓顧客搭配。

用直觀美感收藏食器

知道採訪團隊邀約的主題定為「料理與食器的關係」,郭庭瑋做足了準備,不慌不忙地從檯面下的收納空間拿出一件件造型各異的陶製碗盤。「我不喜歡買西式的盤子。」他開門見山直說。白盤就像畫布,可說是料理最好的襯托,對很多餐廳來說,清一色選擇白盤是最直截了當的方式,只需要考慮搭配料理的適當大小、深度,「如果我的中心思維是要展現自己是一名厲害的主廚,那麼我只需要一個漂亮的白盤。」

揚棄把光環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英雄主義,郭庭瑋還是想讓料理來說話,而食器的相輔相成自然而然成為其中一環。「在 EMBERS,我們沒有標的食器一定要怎麼用,」他說得簡單卻真誠,「回到很直觀的美感,就是買我們自己喜歡的,可能是這個素色的表現或盤面的平整度我們喜歡,有點像是收藏的一部分。」

杯盤日常使用磕磕碰碰,損傷難免,有可能就此絕版再也找不到,郭庭瑋的太太 Luica 為此特地學了傳統工藝「金繼」,嘗試修補陶器,讓心愛的器物可以重生。

擺盤的入門,首先需要一個質感好的食器,其次則是不要把食物放太滿,透過留白與醬汁的搭配,就可以讓料理呈現出精緻優雅的視覺效果。
郭庭瑋分享,擺盤的入門,首先需要一個質感好的食器,其次則是不要把食物放太滿,透過留白與醬汁的搭配,就可以讓料理呈現出精緻優雅的視覺效果。

持續地在蒐集器具,不過他透露有時還是會因此感到負擔,因為買回來的盤子不見得完全適合運用在多數餐點上,但如果要能夠常態性地適用,「就表示它很無聊。」又或者是隨著每一季風格的轉變,可能也需要更換食器,於是倉儲囤放的餐盤數量日漸積累。心想閒置可惜,郭庭瑋盤算著日後有機會串聯其他餐廳舉辦拍賣會,開啟物件的流通循環,也是一種創造永續利用的方式。

有設計概念的作品

EMBERS 成立之際,郭庭瑋訂定的目標之一,就是客人進入餐廳的所見所聞,都是足以令他們產生共鳴的。因此,包含桌椅碗盤等各個訂製項目所合作的工藝職人或藝術家,郭庭瑋必定會邀請他們到店裡用餐,透過親身感受,接收 EMBERS 的料理所要傳達的意涵,「這個空間裡的每個物件,我都希望是有作者的投射在裡面。」

和陶藝家的合作亦是如此。他曾想訂製盤面直徑 26 公分的大盤,作者來店裡用餐後,思量桌子大小和餐廳氛圍,建議他應該縮至23 公分內,甚至往尺寸更小的器物發展,「我覺得很棒,這就是很好的理解。」

郭庭瑋拿起盤子介紹起來。「這是『絞胎』,」盤面帶有流動感的紋路並非來自釉色,而是使用兩種以上、顏色相異的瓷土揉合在一起,拉出坏形再燒製而成,層層相疊,不同的絞揉手法會呈現截然不同的紋理。

最有趣的是,作者在完成坏形之際,突然決定從旁邊切一刀。削去部分的圓弧,成了斜邊,視覺上多了不規則的趣味,「如果它的外型只是一個完整的橢圓,可能就不會被大家注意到。」

陶藝家吳偉丞的作品是郭庭瑋近年的心頭好,「我很喜歡的原因在於他使用很多複合式媒材融入陶藝創作,或是在表現上有一些刻意的線條刻畫。」有別於傳統陶瓷器皿予人圓滑溫潤的印象,吳偉丞的作品展現帶有稜角的個性姿態,讓郭庭瑋一見傾心。

「一只好的茶壺,它的壺嘴斷水要俐落、出水順暢,這是和工藝有關的部分;但是造型就牽涉到設計。」郭庭瑋說,大部分人描述陶器經常以「手感」來形容,不太會從「設計」的視角來審視,「但這位作者本身具有平面設計背景,在他的作品裡頭會把設計的概念加進去。我們知道『粗獷』和『粗糙』只是一線之隔,如果每一道刻鑿的痕跡都是有理由的,它就會是表現作者想法的一個設計。」

「這些全部都是吳偉丞的作品,看起來形狀都不一樣,但你一定可以從作品的線條感裡頭找到他的一致性,這件事是滿難得的。」他拿起食器比畫,「比如這個圓的弧度,還有這個切角。雖然他的器型透過設計方式不斷改變,但又經由他的手感為器物本身創造出很大的一致性。」特別是作品當中風格鮮明的折角,充滿現代性的思考。

如何讓 EMBERS 的料理與策展相結合,譬如只使用同一位工藝家的食器,或隨著季菜單變化食器的搭配運用。
郭庭瑋一直在思考,如何讓 EMBERS 的料理與策展相結合,譬如只使用同一位工藝家的食器,或隨著季菜單變化食器的搭配運用。
將茶壺作為醬汁壺,將茶海作為料理盤,郭庭瑋認為器具的運用並沒有一定的限制。
將茶壺作為醬汁壺,將茶海作為料理盤,郭庭瑋認為器具的運用並沒有一定的限制。創作者要思考的應該是設計與工藝性。只要作品夠好,使用者會自己找到運用器物的方式。

「這些全部都是吳偉丞的作品,看起來形狀都不一樣,但你一定可以從作品的線條感裡頭找到他的一致性,這件事是滿難得的。」他拿起食器比畫,「比如這個圓的弧度,還有這個切角。雖然他的器型透過設計方式不斷改變,但又經由他的手感為器物本身創造出很大的一致性。」特別是作品當中風格鮮明的折角,充滿現代性的思考。

建構自己的風味資料庫

同樣身為創作者的惺惺相惜,郭庭瑋看見吳偉丞嘗試在每一次的設計裡面不斷革新,「我們做料理的想法也是這樣。」

攤開郭庭瑋的創業歷程,會讓人驚訝發現他不斷地跳出舒適圈。起先他在夜市擺攤賣串燒、炸物,打下基礎後轉而經營日式食堂,隨著生意蒸蒸日上,卻讓他心裡不斷冒出「為何而做」的疑問。他選擇追溯源頭去尋找答案,深入產地現場,希望能重新認識這塊土地,「好福食研室」應運而生。

2020 年開幕的 EMBERS,就像是累積了五年的食材風味資料庫,從文化、風土、族群、情感等多元的面向,經由自我詮釋後的美感呈現,成就一個世代的臺灣料理風貌。

何以能讓自己不滿足於既有的好成績,做些更輕鬆簡單就能賺錢的好生意?郭庭瑋語出驚人地說最原始的驅動力來自於「自卑」。早先那幾年,當客人不斷上門、給出好評的同時,一句「你做菜是在哪裡學的」,讓餐飲科系出身,沒有師出名門、海外深造背景的他,被問得啞口無言。

「所以我花了很大的力氣在建立『理所當然』這件事情。」持續走在飲食的探索之中,郭庭瑋的功課做得比誰都認真,從田野調查、風味理解到故事蒐集,理性、感性層面都下足了功夫。

「現在做任何的料理,最需要說服的人是我自己。」歷經反覆詰問自己的過程,對他來說,每一天都還是覺得做菜很難,端出的每一盤料理,都要再三審視有沒有更好的可能。「我經常調整擺盤的,」他打趣說,「要配合主廚步調的同事比較辛苦。」

EMBERS,在 2022、2023 連續兩年獲選米其林綠星餐廳,讓餐飲界注意到郭庭瑋對於食材與臺灣文化的熱情。
EMBERS,在 2022、2023 連續兩年獲選米其林綠星餐廳,讓餐飲界注意到郭庭瑋對於食材與臺灣文化的熱情。他坦言料理人與工藝家,某方面其實很像,生產的是作品,同時也是商品;是手作,也可以不只是手作。
考量料理與食器的色系,在料理上桌前,加入食用花、香草或是醬汁點綴,就可以快速讓料理產生化龍點睛的視覺效果。
考量料理與食器的色系,在料理上桌前,加入食用花、香草或是醬汁點綴,就可以快速讓料理產生化龍點睛的視覺效果。

抓取食材 DNA

EMBERS 令人驚艷的全植菜單,是運用植物的根、莖、花、果和葉、籽、芽,以及藻類、蕈菇來烹製, 以曬乾、發酵、醃漬、煙燻、熟成等各種技法,將食材風味發揮得淋漓盡致。美食作家蔡珠兒稱許「逆轉沙拉和素齋思維」,是一門「好吃的植物課」,食材達人徐仲則認為這套菜單「很容易由各方面聯想起臺灣的餐桌。」

回首餐廳成立之初,郭庭瑋信心滿滿地端出自己走遍島內之後、將食材重新加以轉譯和詮釋的料理,卻驚訝發現客人普遍反應「吃不懂」。他有感而發道:「任何前衛的創新都不會被當下的時代接受,走太快的話,人家看不懂也不行。」開幕沒多久正巧碰上疫情,給了他一個停下來思考的空檔。

埋首於研究臺灣飲食的論文,他才發現「溫故知新」其來有自,「彼此可以產生共鳴的那個點,其實存在在過去的時間點上,所以當我嘗試一個比較新穎的食物創作時,也要在裡面藏一個可以讓客人理解的味道。」

料理其實與工藝創作有一些共通性,站在創作者的角度,或許有點難具體描述,郭庭瑋思考了一下:「如果要比喻的話,類似 DNA 的概念,就像你無法描述米酒的風味,可是菜餚裡面只要加了米酒,你一定吃得出來。」他笑笑說。

創作需要被市場理解

如果創作跨得太前面,消費者就難以理解,邁向營運已第四年的 EMBERS,現在已經懂得掌握創作與商業之間的天秤,必須要抓一些大家熟悉的元素放進來。譬如在各國料理中,從第一道菜到最後一道甜點,都會有味道的一致性貫穿其中,其實那就是文化的本質。「你可以想像得出來,義大利料理可能是橄欖油,法國料理會是奶油。」

當他想要在 EMBERS 建立這樣的形式,研發菜色的同時加入更具有論述的思維而「植物」便是郭庭瑋現階段對於如何定義「台灣味」的答案。同樣地,為了幫助消費者理解,他的料理也需要相得益彰的食器來輔助。

郭庭瑋興致勃勃地分享起新年度攜手吳偉丞的合作計畫,他希望以「策展」的概念,製作全系列的訂製餐具,「可能至少九成以上的餐具都出自他的手藝。」進來用餐的客人,在此停留三個小時,就像是參與了一場展覽體驗。從風味表現到器具質性,建構當代的臺灣料理。

就像郭庭瑋經常於媒體訪問時提及自己對「料理」二字的定義 —「 照料土地,理解自己 」,EMBERS 不僅是一間餐廳,更是郭庭瑋從料理人的專業出發,梳理土地的飲食脈絡,對於「什麼樣的料理可以代表臺灣」所做出的誠摯回應。郭庭瑋自豪地說:「EMBERS 的料理就是臺灣菜。」

透過不斷自學,在國內Fine Dining餐飲界做出口碑的郭庭瑋,在今年又有驚人之舉。為了推廣台灣本土植物與蔬食,他自費出版雜誌,希望透過紙本的紀錄,讓更多人理解並認識台灣野植的可能性。

台灣野植是個廣大,且有意義的主題。從植物到食物的採集路徑,某種程度也是一種對於本土文化的理解實踐。《iá 野植風味學》的出版,對於國內餐飲界也將帶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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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張雅琳

攝影:Kris K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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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手為根,與土地共創——「黑色雋永 Lumamiling」的構樹工藝之路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提起樹皮工藝,總令人覺得遙遠。這項古老技藝曾一度消失於臺灣各族群的記憶裡。三十年前,幸運有賴阿美族耆老沈太木(Panay) 的復興推廣,才有人開始學習。工藝團隊「黑色雋永」近年積極投身樹皮纖維創作,成員身份皆有原民血統,他們嘗試以雙手循著前人採集與敲打的軌跡,試以生活器物的形體,還原的工藝帶給生活的踏實模樣。

接案起家到誕生工藝品牌

記載臺灣原住民運用樹皮工藝,製衣而穿,可以追溯至明清到日治時期的文獻紀錄。工藝曾逐漸失傳,倒不是無材料可取用,因為延展性最好的樹皮便來自構樹,是臺灣隨處可見的原生樹種。構樹存在於不同族群的生活經歷裡,身為「黑色雋永」成員之一的王雅蘭說,「老人家會拿構樹葉去餵家裡的羊或豬,但完全沒有看過樹皮做成衣服。」身為排灣族的她,因研究所論文,親身回到父母的部落田調、返鄉定居創業。她曾開選物店,之後才與夥伴佬祖‧ 魯魯安、顏裴晏、廖曉蓉,共組團隊。初期大家因商業工作而聚,接案培養出默契,以黑色雋永之名,各自施展木工、服裝、繪畫的長才,從事活動佈置、平面設計的團隊工作。

團員們皆自學各種工藝技法,沒有設限材料也嘗試各型態的商案,陸續為音樂祭做裝置、婚禮佈置。他們為別人的場子嫁妝多年,體驗快步調的接案生活,而逐漸萌生慢下來,創立自己工藝品牌的想法。團隊夥伴或有變化,但大家仍慢慢在時間裡練功,在土地上尋找自我定位。

「黑色雋永」是國內難得以集體形式進行創作的工藝團體。(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黑色雋永」是國內難得以集體形式進行創作的工藝團體。(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工藝背後的在地支持

決定集體創作之初,構樹皮只是他們眾多的媒材之一,其中以好取得的竹與藤是主力。只是,材料透過購買而得的過程,反倒讓他們心生疑問,想釐清媒材與自身的關係。

「我們住的屏東周邊都是農田。鳳梨、香蕉園的周圍長很多雜木,裡面就有非常多的構樹。」王雅蘭描述成年回鄉後,觀察的土地樣貌,而同樣在臺北長大的佬祖,也坦白說:「剛開始連構樹長的樣子都不知道。問長輩,他們說,知道啊!構樹還有族語名稱。」身為都市原住民的兩人,技藝從來不是長於過去的生活經驗裡,而是靠著動手,更加重建對自身文化的認知。「當我回到舊部落時,又發現構樹在我家門口的土地就有,小時候不曉得,現在終於認識它,看見它活生生長出來,我也正在使用,有種我們是在一起的感覺。」佬祖語帶感性表達著,「對於我們未來從事工藝,是很強的心靈與情感支持。」自此,有如遇上命定媒材的「黑色雋永」,察覺使用在地素材給予創作的安全感,成員們全力投入構樹為主體的纖維藝術。

廖曉蓉的纖維畫作《劃破寧靜》,以構樹皮天然的深淺,表現土地龜裂的樣貌,象徵土地承受的傷害與崩解。(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廖曉蓉的纖維畫作《劃破寧靜》,以構樹皮天然的深淺,表現土地龜裂的樣貌,象徵土地承受的傷害與崩解。(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採集是追尋祖先與大自然共生的記憶

「黑色雋永」與構樹從彼此不認識,經過反覆敲打的取皮、延展,建立起親密的關係。夏天的構樹水分多,質地柔軟易取皮,反之冬天乾燥,則需要多花點力氣與時間處理,能從季節感受纖維有活著的變化。他們又解釋道,取樹皮得趁新鮮,纖維放久則乾枯老化。也因此他們無法囤積材料,每趟採集也有如祖先們的生活方式,他們只取剛好能用的量,因為採多無力可處理,那就浪費了。

採集也讓他們更親近部落生活,王雅蘭分享回鄉前的心境是,「看自己的文化像在學校背誦歷史課本,對文化僅是知識性的理解,沒什麼情感連結。」又常聽老人家說「我們是與自然共生」,怎麼共生?實際是一趟玄妙的採集經歷,讓她深有同感。「有個第一次去採集的地方,我意外受了傷,流很多血。後來,第二次我和佬祖去,他也被鋸子割傷。」之後,他們學習先和土地打招呼,以祭儀請求取用構樹做為工藝材料,體悟萬物皆有靈。

佬祖以這件屏風作品,記錄舊好茶部落的美麗山景。(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佬祖以這件屏風作品,記錄舊好茶部落的美麗山景。(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集體創作的慶典

王雅蘭如團隊裡的「隊長」,她主持每回的創作行前會,坐下與成員們深聊。如近期的展覽「成為永恆的片刻」為例,她拋出的主題,圍繞土地與時間兩大核心。團隊成員根據概念,依自己的生活經驗或想法而獨立創作。集體創作的現場,宛若聚落縮影,大家一起去採集,共享資源,當有需求便相互幫忙,而展覽則是他們工藝作品的豐盛收穫。

廖曉蓉的纖維畫作《劃破寧靜》回應土地議題,以構樹皮天然的深淺,模擬出土地的龜裂,淺色處是去除外皮後的柔軟內層,深色則是前頭去除的外皮,各自經過敲打後,重新排列而成。靈感源於她坐火車從屏東回家鄉花蓮,沿途看山景的觀察,「去年403 地震後,有被坐火車回家的風景嚇到,感受土地遭受迫害時,內層的鬆動不易看見,同時體會人在自然前的渺小。」同為廖曉蓉的燈飾作品《圍光》則詮釋時間的主題,「我想愛是能超越時間的,圓的造型比擬圈住的美好時光,表達出愛的能量卻始終存而不滅。」

廖曉蓉的《圍光》,以時間為主題,象徵著被愛包圍的不同片刻。(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廖曉蓉的《圍光》,以時間為主題,象徵著被愛包圍的不同片刻。(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顏裴晏擅長線材編織與縫紉,他常以布類織品結合樹皮做創作,《荏苒》是他初次的燈飾系列。過去樹皮也常為造紙材料,顏裴晏以摺紙發想,活用構樹皮柔軟堅韌的特性,五件作品的意象呈現山、海、波浪、船與自我,每件作品外觀大異其趣,也只有樹皮的柔軟可以承接,散發出曖曖的光。

與展覽同名之作《成為永恆的片刻》則是自王雅蘭的大件裝置。她近年,有感傳承的斷層,源於部落裡熟稔文化脈絡的長輩逐漸離世。她開始察覺自己對永恆的渴望,是期許土地上生活的記憶,可以完整代代傳下去。作品由眾多的圓組成,圓也有各種示意,「圓代表完整,深淺色澤的圓代表不同的人,相連的圓又代表一代傳一代。」他試著以在地素材訴說對於土地的情感。

《Tagarausu》是佬祖以北大武山之名的屏風作品,他選用樹皮原色與植物染( 薯榔) 加工後的樹皮,雙色呈現出山稜形狀,「這片山景是從我的部落舊好茶看出去的風景。我很直覺將它創作出來,也是我爸爸看到,就能一眼認出的記憶。」

王雅蘭的大件裝置《成為永恆的片刻》靈感來自她有感於部落文化斷層,因此期望土地記憶能夠永續傳承。(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王雅蘭的大件裝置《成為永恆的片刻》靈感來自她有感於部落文化斷層,因此期望土地記憶能夠永續傳承。(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包容創新的文化傳統

「生活中找創作」是黑色雋永的信奉思想,「你不必是一個設計師、藝術家,使用生活中好取得的材料,就可以開始製作。」王雅蘭真摯地說並分享一段趣聞,「部落的珠繡工藝常看到是全用珠子去鏽。但我在部落裡,曾看過用電線外皮、文具店的小亮片。甚至,還有陣子老人家流行穿旗袍,在緞面龍鳳圖案之上,再繡著傳統圖紋。」王雅蘭說,只要無關無關傳統祭儀與社會規範,使用異材質或變化外觀在既有物件上,都是部落裡很常見的生活智慧。因此,黑色雋永將樹皮纖維,以藝術創作呈現抽象概念,或用生活器具表達實際應用,是傳承工藝,也是延續文化裡對美的包容性。

顏裴晏的《荏苒》是一件燈飾五件組的創作,以燈的形式表現山、海、波浪、船與自我等意象。(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顏裴晏的《荏苒》是一件燈飾五件組的創作,以燈的形式表現山、海、波浪、船與自我等意象。(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文字 / 王涵葳

攝影 / 一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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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大雄的木作世界」:一筆不只一世界,在寄木細工裡融合心與手的溫度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擁有超過三十年木工經驗的盧秀雄,和木筆製作資歷近四年的盧柏宇,父子倆的創作基地坐落駁二Pinway青創基地二樓。兩人將商品區、木工教室與製作商品的工房合而為一,以「大雄的木作世界」為名,胼手胝足地打造出高雄的「寄木細工」。

乾淨且整齊的空間是盧秀雄的堅持,「這裡除了我,夥伴都比較年輕,我希望年輕人能夠接受木作、傳承木作,空間舒服乾淨很重要。」工作場域打理好,平臺上的商品也顯得精神奕奕,各式寄木細工筆、沾水筆、搖擺企鵝、悠遊卡鑰匙圈、寫字板等,於不同型態的設計之上,展現著寄木細工的拼接技藝,盧柏宇介紹著:「你可以看到一支筆上有這麼多種木頭:綠檀、黃金樟、龍柏瘤⋯⋯每塊木頭的色澤和紋路我們都把它展現出來。」那是寄木工法才拼接得出的獨一無二風景,讓十幾種、二十多種原木在一支筆上一期一會。

整齊佇立的工具,象徵父子兩人隨時準備開工創作的心情,也見證了每件作品的誕生。(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整齊佇立的工具,象徵父子兩人隨時準備開工創作的心情,也見證了每件作品的誕生。(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寄木為橋,父子共築第二人生

源自箱根的寄木細工,不僅從盧秀雄手中變化出標誌性的技法與風格,也像一座橋,為這對父子搭建起沒想過的第二人生。盧柏宇從國中開始練體育,大學即自選手轉教練教學生,他自認性格穩定,鮮少想要嘗試新事物,「誤打誤撞做木筆,是滿好玩的經驗,在生活上更多一個除了體育以外的重心。」自從跟著爸爸學習工藝,盧柏宇覺察自己對於事物的看法變得更豐富,心好像變得更大更開闊「比以前更願意去嘗試新的、不同的經驗。」盧秀雄的想法也在兩人一起創作的過程中有所改變,原本盧秀雄很喜愛筆桿上呈現高反差跳色的設計,不知從何時開始,他變得更能接受兒子的建議,以同色系搭配出耐看經典款。

對於盧秀雄而言,三十年前接觸的木作是做系統櫃、廚具和裝潢,因身體因素提早退休,「六、七年前我才開始創作木工,做的東西常常是拿來送人,並沒有考慮到銷售。」但當創立品牌,投入文創事業後,「我的心境也有轉化,創作新東西當然讓人很興奮,只是一但牽涉到利潤和銷售,就更需要好好思考該如何投注自己的時間與努力。」

「我現在提供的叫做技術轉移,而柏宇負責概念的發想和創意,包括色彩的搭配。」盧柏宇接續提到:「我會去搜尋、看很多別人的作品,去想為什麼他這樣搭配,我們還可以怎麼調整?經過很多很多次的嘗試,變化出自己的設計觀點。」

受到父親邀請,盧柏宇也投入寄木工藝的創作行列。投入工藝創作後,盧柏宇意識到自己的心態變得更加開放,或許就像創作一樣,只要做得出來,沒有什麼標準答案。(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受到父親邀請,盧柏宇也投入寄木工藝的創作行列。投入工藝創作後,盧柏宇意識到自己的心態變得更加開放,或許就像創作一樣,只要做得出來,沒有什麼標準答案。(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為手工筆研發治具

在日本寄木細工的工藝品上,常見幾何拼花間有黑線存在,成為圖樣的一部分,而在大雄所製作的寄木筆和其他商品上,木頭拼接間有原木拼接出的律動線條,精湛的工法呈現於無接縫的平整接合,而呈現亮藍、亮紅等非原木色彩的則稱為穩定木,來自樹瘤組織,經穩定液染色後除能展現特色紋路,也變得更易於製作成工藝品。

盧秀雄回想最初創作的階段,早期拼接他都會使用釘槍輔助,使用非常辛苦。但有次他在影片中看到箱根的老師傅,悠閒地坐在榻榻米上創作的樣子。令人嚮往的優雅過程令他突發奇想,和盧柏宇衝到工作室,自製出接合用的獨有加壓治具,「成功了!所以我們就可以開始將各個不同角度的原木拼接在一起,創造出眼前的寄木工手筆。」

盧柏宇補充:「我們將原木做了很多不同角度的裁切,製作手工筆前,即拼接完成,讓所有木料一開始都是方形的,所以多角度的黏合就會是要去克服的地方,黏合方式比較特殊,不能只從單一方向加壓。」除了研發治具,不像日本多使用白膠,兩人更嘗試出合適的膠,膠乾後能與木頭的膨脹係數穩定合作,「研發成功花了一年半,現在看到的寄木拼接可以算是第五代了。」盧秀雄自信地笑著,目前全臺只有大雄在做耗時費料且費工的六邊形寄木手工筆。也因對自身的製筆技術有一定的自信,才敢開設兩小時的手工筆體驗課程,這也成為大雄空間裡的另一道傳承風景。

寄木工藝是透過多種木材交錯拼接,展現細膩紋理與筆身設計的獨特風格,每一支皆為手工製作、獨一無二。(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寄木工藝是透過多種木材交錯拼接,展現細膩紋理與筆身設計的獨特風格,每一支皆為手工製作、獨一無二。(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融合實用與療癒

談起工藝,盧秀雄認為:「工藝必須包含實用的功能性。」譬如大雄的熱門商品,不倒翁般的擺飾「搖擺企鵝」就曾挑戰了他的工藝觀。當初盧柏宇提出企鵝的構想,認為父親在技術上一定沒有問題,盧柏宇回想:「當初爸爸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我們幹嘛要做一個會晃的企鵝啊?」但是,這個作品讓大眾最能接受的關鍵就是因為牠會晃啊。」「後來我才意識到,也許這也沒有標準答案,所以我就閉嘴了。創意方面,讓年輕人去發揮。」盧秀雄笑著回答。採訪當下,即見證一位客人進門參觀,買走一隻搖擺企鵝,作為陪伴日常的療癒小物且能激勵不倒;仔細想想,能夠照顧人心、讓人有療癒的心情,不也是實用功能嗎?一如盧柏宇談起他眼中的工藝性:「必須是用傳統工藝技法做出一個對應時代需求的全新作品,這才是有意義的事。」

現在的大雄,運用傳統工藝技法,讓不同原木在同件作品展現其特色,這是盧柏宇眼中的寄木所流露的美麗價值。盧秀雄說,小時候的高雄鹽埕就有許多外國船員,直到今天還有多元族群生活於此,這座城市的人文歷史一直都具備大融合的特性,「就像我們創作的寄木一樣,寄木的呈現一直是『融合』,將不同的木頭combine在一起且表現出協調感,這就是它最有意義的地方!」

《搖擺企鵝》是盧柏宇試圖將寄木工藝融入日常,打造出可放在書桌與辦公室的療癒小物。(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搖擺企鵝》是盧柏宇試圖將寄木工藝融入日常,打造出可放在書桌與辦公室的療癒小物。(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文字 / 黃怜穎

攝影 / PJ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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