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米其林綠星餐廳EMBERS主廚郭庭瑋:從風味表現到食器選用,建構當代臺灣料理

專訪米其林綠星餐廳EMBERS主廚郭庭瑋:從風味表現到食器選用,建構當代臺灣料理

一連兩年摘下米其林綠星餐廳的 EMBERS,主廚郭庭瑋擅長採集食材風味,器具的選用也呼應著他的創作觀,用理性思維框架感性創作,最終收斂為一道道有文化底蘊的料理,展現職人工藝。

從仁愛路四段拐彎轉進122 巷,還未查看門牌,就已先被 EMBERS 門前空地枝幹優雅伸展的九芎所吸引。九芎依循時節開花、落葉,餐廳以這株臺灣原生樹種迎賓,作為看見四季變化的序曲,亦是呼應 EMBERS 以島內創作為基礎,自然運用時令食材傳遞風土滋味。

盤點臺北近年最星光熠熠的 Fine Dining 餐廳,名單上絕對少不了開幕甫一年就在 2021 年獲得米其林餐盤推薦,又接連於 2022、2023 年度摘下米其林綠星的 EMBERS。《米其林指南》讚其「室內設計樸實而充滿細節,呈現出與土地的連繫」,就料理風格點評「主廚擺脫西餐思維,大量取材山林、原野或部落,並採用檳榔、醃魚、小米、豆棗等在地食材。」

闖蕩餐飲界多年,創辦人暨主廚郭庭瑋看待料理始終懷抱熱烈的創作魂。他坦言從市場角度來看,「沒有和牛和龍蝦解決不了的事,對吧?如果還不夠,就再放一點海膽或魚子醬。」只要端出高檔食材,保證客人吃得歡歡喜喜,只是對身為廚師的他而言,「那就不是創作。」

陶藝家吳偉丞的設計,簡約但又保留創作者的個性。有些作品在局部的設計也讓郭庭瑋感到驚艷,譬如在盤緣加入金屬的裝飾,或是讓純白的茶海,加入一個帶有普普藝術感覺的色點。
郭庭瑋很欣賞陶藝家吳偉丞的設計,簡約但又保留創作者的個性,有些作品在局部的設計也讓郭庭瑋感到驚艷,譬如在盤緣加入金屬的裝飾,或是讓純白的茶海,加入一個帶有普普藝術感覺的色點。這類點晴但細膩的設計,讓郭庭瑋感到驚艷。
其中許多食器,原本是從茶道具的角度被創作出來。
《花形水方》在 EMBERS 則成為了飯碗。顆粒感的質地持握起來的手感卻是非常厚實但又輕盈。
《花形水方》在 EMBERS 則成為了飯碗。顆粒感的質地持握起來的手感卻是非常厚實但又輕盈。
原本用於存放茶葉的茶倉,郭庭瑋想到上蓋就很適合盛放一個小點心,下面的也可倒入湯品,讓顧客搭配。
其中許多食器,原本是從茶道具的角度被創作出來,但郭庭瑋會依照料裡的需求,應用這些器物。譬如原本用於存放茶葉的茶倉,郭庭瑋想到上蓋就很適合盛放一個小點心,下面的也可倒入湯品,讓顧客搭配。

用直觀美感收藏食器

知道採訪團隊邀約的主題定為「料理與食器的關係」,郭庭瑋做足了準備,不慌不忙地從檯面下的收納空間拿出一件件造型各異的陶製碗盤。「我不喜歡買西式的盤子。」他開門見山直說。白盤就像畫布,可說是料理最好的襯托,對很多餐廳來說,清一色選擇白盤是最直截了當的方式,只需要考慮搭配料理的適當大小、深度,「如果我的中心思維是要展現自己是一名厲害的主廚,那麼我只需要一個漂亮的白盤。」

揚棄把光環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英雄主義,郭庭瑋還是想讓料理來說話,而食器的相輔相成自然而然成為其中一環。「在 EMBERS,我們沒有標的食器一定要怎麼用,」他說得簡單卻真誠,「回到很直觀的美感,就是買我們自己喜歡的,可能是這個素色的表現或盤面的平整度我們喜歡,有點像是收藏的一部分。」

杯盤日常使用磕磕碰碰,損傷難免,有可能就此絕版再也找不到,郭庭瑋的太太 Luica 為此特地學了傳統工藝「金繼」,嘗試修補陶器,讓心愛的器物可以重生。

擺盤的入門,首先需要一個質感好的食器,其次則是不要把食物放太滿,透過留白與醬汁的搭配,就可以讓料理呈現出精緻優雅的視覺效果。
郭庭瑋分享,擺盤的入門,首先需要一個質感好的食器,其次則是不要把食物放太滿,透過留白與醬汁的搭配,就可以讓料理呈現出精緻優雅的視覺效果。

持續地在蒐集器具,不過他透露有時還是會因此感到負擔,因為買回來的盤子不見得完全適合運用在多數餐點上,但如果要能夠常態性地適用,「就表示它很無聊。」又或者是隨著每一季風格的轉變,可能也需要更換食器,於是倉儲囤放的餐盤數量日漸積累。心想閒置可惜,郭庭瑋盤算著日後有機會串聯其他餐廳舉辦拍賣會,開啟物件的流通循環,也是一種創造永續利用的方式。

有設計概念的作品

EMBERS 成立之際,郭庭瑋訂定的目標之一,就是客人進入餐廳的所見所聞,都是足以令他們產生共鳴的。因此,包含桌椅碗盤等各個訂製項目所合作的工藝職人或藝術家,郭庭瑋必定會邀請他們到店裡用餐,透過親身感受,接收 EMBERS 的料理所要傳達的意涵,「這個空間裡的每個物件,我都希望是有作者的投射在裡面。」

和陶藝家的合作亦是如此。他曾想訂製盤面直徑 26 公分的大盤,作者來店裡用餐後,思量桌子大小和餐廳氛圍,建議他應該縮至23 公分內,甚至往尺寸更小的器物發展,「我覺得很棒,這就是很好的理解。」

郭庭瑋拿起盤子介紹起來。「這是『絞胎』,」盤面帶有流動感的紋路並非來自釉色,而是使用兩種以上、顏色相異的瓷土揉合在一起,拉出坏形再燒製而成,層層相疊,不同的絞揉手法會呈現截然不同的紋理。

最有趣的是,作者在完成坏形之際,突然決定從旁邊切一刀。削去部分的圓弧,成了斜邊,視覺上多了不規則的趣味,「如果它的外型只是一個完整的橢圓,可能就不會被大家注意到。」

陶藝家吳偉丞的作品是郭庭瑋近年的心頭好,「我很喜歡的原因在於他使用很多複合式媒材融入陶藝創作,或是在表現上有一些刻意的線條刻畫。」有別於傳統陶瓷器皿予人圓滑溫潤的印象,吳偉丞的作品展現帶有稜角的個性姿態,讓郭庭瑋一見傾心。

「一只好的茶壺,它的壺嘴斷水要俐落、出水順暢,這是和工藝有關的部分;但是造型就牽涉到設計。」郭庭瑋說,大部分人描述陶器經常以「手感」來形容,不太會從「設計」的視角來審視,「但這位作者本身具有平面設計背景,在他的作品裡頭會把設計的概念加進去。我們知道『粗獷』和『粗糙』只是一線之隔,如果每一道刻鑿的痕跡都是有理由的,它就會是表現作者想法的一個設計。」

「這些全部都是吳偉丞的作品,看起來形狀都不一樣,但你一定可以從作品的線條感裡頭找到他的一致性,這件事是滿難得的。」他拿起食器比畫,「比如這個圓的弧度,還有這個切角。雖然他的器型透過設計方式不斷改變,但又經由他的手感為器物本身創造出很大的一致性。」特別是作品當中風格鮮明的折角,充滿現代性的思考。

如何讓 EMBERS 的料理與策展相結合,譬如只使用同一位工藝家的食器,或隨著季菜單變化食器的搭配運用。
郭庭瑋一直在思考,如何讓 EMBERS 的料理與策展相結合,譬如只使用同一位工藝家的食器,或隨著季菜單變化食器的搭配運用。
將茶壺作為醬汁壺,將茶海作為料理盤,郭庭瑋認為器具的運用並沒有一定的限制。
將茶壺作為醬汁壺,將茶海作為料理盤,郭庭瑋認為器具的運用並沒有一定的限制。創作者要思考的應該是設計與工藝性。只要作品夠好,使用者會自己找到運用器物的方式。

「這些全部都是吳偉丞的作品,看起來形狀都不一樣,但你一定可以從作品的線條感裡頭找到他的一致性,這件事是滿難得的。」他拿起食器比畫,「比如這個圓的弧度,還有這個切角。雖然他的器型透過設計方式不斷改變,但又經由他的手感為器物本身創造出很大的一致性。」特別是作品當中風格鮮明的折角,充滿現代性的思考。

建構自己的風味資料庫

同樣身為創作者的惺惺相惜,郭庭瑋看見吳偉丞嘗試在每一次的設計裡面不斷革新,「我們做料理的想法也是這樣。」

攤開郭庭瑋的創業歷程,會讓人驚訝發現他不斷地跳出舒適圈。起先他在夜市擺攤賣串燒、炸物,打下基礎後轉而經營日式食堂,隨著生意蒸蒸日上,卻讓他心裡不斷冒出「為何而做」的疑問。他選擇追溯源頭去尋找答案,深入產地現場,希望能重新認識這塊土地,「好福食研室」應運而生。

2020 年開幕的 EMBERS,就像是累積了五年的食材風味資料庫,從文化、風土、族群、情感等多元的面向,經由自我詮釋後的美感呈現,成就一個世代的臺灣料理風貌。

何以能讓自己不滿足於既有的好成績,做些更輕鬆簡單就能賺錢的好生意?郭庭瑋語出驚人地說最原始的驅動力來自於「自卑」。早先那幾年,當客人不斷上門、給出好評的同時,一句「你做菜是在哪裡學的」,讓餐飲科系出身,沒有師出名門、海外深造背景的他,被問得啞口無言。

「所以我花了很大的力氣在建立『理所當然』這件事情。」持續走在飲食的探索之中,郭庭瑋的功課做得比誰都認真,從田野調查、風味理解到故事蒐集,理性、感性層面都下足了功夫。

「現在做任何的料理,最需要說服的人是我自己。」歷經反覆詰問自己的過程,對他來說,每一天都還是覺得做菜很難,端出的每一盤料理,都要再三審視有沒有更好的可能。「我經常調整擺盤的,」他打趣說,「要配合主廚步調的同事比較辛苦。」

EMBERS,在 2022、2023 連續兩年獲選米其林綠星餐廳,讓餐飲界注意到郭庭瑋對於食材與臺灣文化的熱情。
EMBERS,在 2022、2023 連續兩年獲選米其林綠星餐廳,讓餐飲界注意到郭庭瑋對於食材與臺灣文化的熱情。他坦言料理人與工藝家,某方面其實很像,生產的是作品,同時也是商品;是手作,也可以不只是手作。
考量料理與食器的色系,在料理上桌前,加入食用花、香草或是醬汁點綴,就可以快速讓料理產生化龍點睛的視覺效果。
考量料理與食器的色系,在料理上桌前,加入食用花、香草或是醬汁點綴,就可以快速讓料理產生化龍點睛的視覺效果。

抓取食材 DNA

EMBERS 令人驚艷的全植菜單,是運用植物的根、莖、花、果和葉、籽、芽,以及藻類、蕈菇來烹製, 以曬乾、發酵、醃漬、煙燻、熟成等各種技法,將食材風味發揮得淋漓盡致。美食作家蔡珠兒稱許「逆轉沙拉和素齋思維」,是一門「好吃的植物課」,食材達人徐仲則認為這套菜單「很容易由各方面聯想起臺灣的餐桌。」

回首餐廳成立之初,郭庭瑋信心滿滿地端出自己走遍島內之後、將食材重新加以轉譯和詮釋的料理,卻驚訝發現客人普遍反應「吃不懂」。他有感而發道:「任何前衛的創新都不會被當下的時代接受,走太快的話,人家看不懂也不行。」開幕沒多久正巧碰上疫情,給了他一個停下來思考的空檔。

埋首於研究臺灣飲食的論文,他才發現「溫故知新」其來有自,「彼此可以產生共鳴的那個點,其實存在在過去的時間點上,所以當我嘗試一個比較新穎的食物創作時,也要在裡面藏一個可以讓客人理解的味道。」

料理其實與工藝創作有一些共通性,站在創作者的角度,或許有點難具體描述,郭庭瑋思考了一下:「如果要比喻的話,類似 DNA 的概念,就像你無法描述米酒的風味,可是菜餚裡面只要加了米酒,你一定吃得出來。」他笑笑說。

創作需要被市場理解

如果創作跨得太前面,消費者就難以理解,邁向營運已第四年的 EMBERS,現在已經懂得掌握創作與商業之間的天秤,必須要抓一些大家熟悉的元素放進來。譬如在各國料理中,從第一道菜到最後一道甜點,都會有味道的一致性貫穿其中,其實那就是文化的本質。「你可以想像得出來,義大利料理可能是橄欖油,法國料理會是奶油。」

當他想要在 EMBERS 建立這樣的形式,研發菜色的同時加入更具有論述的思維而「植物」便是郭庭瑋現階段對於如何定義「台灣味」的答案。同樣地,為了幫助消費者理解,他的料理也需要相得益彰的食器來輔助。

郭庭瑋興致勃勃地分享起新年度攜手吳偉丞的合作計畫,他希望以「策展」的概念,製作全系列的訂製餐具,「可能至少九成以上的餐具都出自他的手藝。」進來用餐的客人,在此停留三個小時,就像是參與了一場展覽體驗。從風味表現到器具質性,建構當代的臺灣料理。

就像郭庭瑋經常於媒體訪問時提及自己對「料理」二字的定義 —「 照料土地,理解自己 」,EMBERS 不僅是一間餐廳,更是郭庭瑋從料理人的專業出發,梳理土地的飲食脈絡,對於「什麼樣的料理可以代表臺灣」所做出的誠摯回應。郭庭瑋自豪地說:「EMBERS 的料理就是臺灣菜。」

文字:張雅琳

攝影:Kris K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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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
(左)「金玉良研-2024花蓮寶玉石首飾創作設計及切磨人才培訓補助計畫」邀請創作者在專家指導下創作玉石首飾。(右)花蓮縣文化局期盼藉該計畫讓更多人感受玉石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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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謐工藝中的藍色詩意、創作靈感與故事:專訪「丹陶瓷DanCeramics」創辦人吳慧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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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北風吹得鐵皮屋隆隆響,吳慧芳講起話聲音不大不小,不疾不徐,偶有淺淺的笑,給人一種自適恬靜的感覺。69 年次的她,在 10 多年前投入專研陶瓷工藝,至 2010 年才從北部回歸老家苗栗,在市區郊野一棟閒置高爾夫球練習場的鐵皮建築裡,成立了「丹陶瓷工作室」(DanCeramics),這裡可算是她從陶土雕塑進入到生活陶的轉戾點。

吳慧芳先從介紹工作室開始,繞一圈下來看到什麼說什麼,那偌大場域裡的設備相當齊全,除了兩座分別用以還原燒與氧化燒的瓦斯窯,還有練土機、陶板機、拉坯機、噴釉器等。停在滿是貨架的區域,一層一層擺滿小號藍色塑膠籃,拉開來裡面全是試釉片,一片一片排列整齊好像方塊酥,且每一片的正面都有編號,背面也有記號,顯示所用的釉藥配方與燒製方式(還原燒或是氧化燒),總計超過兩萬片,不說還以為是這是待出貨的餅乾工廠。最後,她停在一只陶碗前。捧起那有如藍天鑲白雲的彩器,她慎重說道:「我的絞胎創作就是從這個碗開始的。」

吳慧芳的創作主要以茶道具為主,她特別喜歡絞胎,將不同的土揉和後再拉坏成型,就能變化出抽象且具有線條感的紋理。
吳慧芳的創作主要以茶道具為主,她特別喜歡絞胎,將不同的土揉和後再拉坏成型,就能變化出抽象且具有線條感的紋理。

不停重新起步的創作路

聽吳慧芳講起自己的陶路,那歷程不能說是跌宕,但也足夠轉折了。生長在陶窟苗栗,吳慧芳從小看陶工工作,對於陶不陌生,卻也未曾想到要學陶。並非美術本科生的她,甚至還選讀了與美術相去甚遠的資訊工程科系,只是在短暫就讀期間,領悟到這並非志向,才又重考上了東海大學工業設計系。

吳慧芳是走工設的好手,大學時她征戰大小設計比賽,拿下臺灣照明燈飾設計競賽首獎(2001 年),到義大利Domus Academy 攻讀設計碩士,又得到義大利 Plastic4TheHouse 家具設計競賽首獎(2005 年),正當許多人以為她會繼續走工設時,她卻選擇飛到舊金山的房產公司當軟裝設計師。最終,她又覺得這與她人生想走的方向不太一樣,遂決定回到臺灣,重新起步。

「我當時強烈感覺到想做一件我自己的事,於是便像海綿一樣,一直去吸收不同的知識,一直感受我自己的形狀。」吳慧芳溫和說道。她曾嘗試金工以及石,最終在觸碰到陶土時,發現這個柔軟可塑的材料極度親合自己,便定下了以陶土為媒介的創作方向。2009 年最初的丹陶瓷,是以陶土雕塑為主。「我那時心中有一個畫面,就是希望有一天一定要在很漂亮的空間裡面展覽我的作品。」談起青澀的夢想,如同讀自己小學作文「我的志願」,吳慧芳莞爾一笑,態度泰然。

在探索自己的創作方向的那段期間,她每天不斷重複調釉色、試燒、歸檔...... 經過了兩萬多個的試片,她也終於找到屬於她自己的藍色。
藍色是吳慧芳的代表色,在探索自己的創作方向的那段期間,她每天不斷重複調釉色、試燒、歸檔...... 經過了兩萬多個的試片,她也終於找到屬於她自己的藍色。
在探索自己的創作方向的那段期間,她每天不斷重複調釉色、試燒、歸檔...... 經過了兩萬多個的試片,她也終於找到屬於她自己的藍色。
在探索自己的創作方向的那段期間,她每天不斷重複調釉色、試燒、歸檔...... 經過了兩萬多個的試片,她也終於找到屬於她自己的藍色。
在探索自己的創作方向的那段期間,她每天不斷重複調釉色、試燒、歸檔...... 經過了兩萬多個的試片,她也終於找到屬於她自己的藍色。
絞胎顯現出不同色彩變化的層次感。
吳慧芳並非只創作藍色的作品。她喜歡絞胎顯現出不同色彩變化的層次感。

一千多個日子的寒窗試燒

因為是工設背景,她想起自己曾十分著迷電腦 3D 繪圖的自由塑形,於是她從這個概念出發,創作首件陶雕塑系列《你們有誰知道?》作為身為陶藝家的自己,回首人生來時路的紀錄。這件胎瓷如蛋殼脆弱的作品,以揚舞於空氣中的自由流線得到青睞,先後入選澳洲 Gold Coast International Ceramic Art Award、西班牙 BIENNAL DE CERÀMICA D’ESPLUGUES、盧森堡 Marché des créateurs 展,以及 101 年全國美術展,其中一件並被盧森堡當代美術館的前館長私人典藏。

吳慧芳說,此時的自己還不算是真正地懂陶,只是以陶進行創作而已,真正的學陶是在得獎後才開始。基於務實的生存理由,吳慧芳認為自己必須投入生活陶,而為了更精細掌握創作,她先向楊作宗老師學釉藥,再去湯潤清老師的工作室學拉坯,而這一投入卻又去了五、六年時間,直至 2018 年她的新作才登場。

先釉而後陶,吳慧芳的學習次序與常人不同,而在學釉與學拉坯之間,甚至還相隔了三年。問吳慧芳這消失的三年她去做了什麼,她說其實也沒兼差什麼工作,就是一個勁的每天起床、調釉色、上釉、試燒、紀錄、歸檔......這三年期間她把自己活得像個大英博物館的圖書編目員,日復一日地,把日子過得專一近乎單調了。茫然看向那兩萬多片的試釉片,突然領域到眼前這位可人,那輕輕柔柔的話語下,有刻在骨子的執拗。

吳慧芳的工作室原本是高爾夫球練習場,偌大的空間讓她可以在此進行她的創作試驗。
吳慧芳的工作室原本是高爾夫球練習場,偌大的空間讓她可以在此進行她的創作試驗。
吳慧芳的工作室原本是高爾夫球練習場,偌大的空間讓她可以在此進行她的創作試驗。

在不可能的世界裡追求百分之一

沈浸於材料與技術的世界,吳慧芳從兩萬多片試釉挑出五千多片,從中篩出兩百多片,最後選定十種配方為主要研究方向,在陶土與釉無盡配對組合的實驗中,她偶然發現絞胎結合釉藥產生的有趣變化。端起她介紹自己的最初那只器,初春晴朗的天空藍是她所鍾愛的色調,這個簡單的意念鋪開了她在生活器物的創作之路。只是,她沒想到這卻把事情推向了莫大的困難。她慘然一笑,說道:「我幾乎困在這件事裡三年。」

吳慧芳解釋,自己的釉藥配方並不好燒,如果是用氧化燒,可以輕易燒出藍色,卻不會有白加藍色的組合;而如果是用還原燒的話,是可以燒出白加藍色,但發出藍色的機率卻很低。「有前輩看了我的作品,咬定我的釉色一定是銅發色,然而我的釉藥並非這個方向。」真實的成因是,她是用反覆窯燒去逼出藍色的。

會如此瘋魔,還有另一個原因,是她的釉藥配方有非常嚴重的起泡問題,初期燒成率低到不足 10%,她形容那是每次打開窯門,都有心臟被暴擊的感覺。而為了找出起泡的原因,她反反覆覆入窯燒,最終在撿起某只器物時,發現火吻六七回的釉竟呈現出濃郁的色彩與兔毫的纖紋。「如果不是因為我一直失敗,我可能不會這樣一直燒,也不可能會發現這件事吧。」

嘟起嘴!突破壺的造型想像

從茶壺、茶杯、茶海、茶盤,吳慧芳以茶道具為起點,展開一整套的絞胎創作,同時也嘗試突破壺的形狀。端起吳慧芳的壺,各個表情皆不同,有的滿身刻紋像是從木雕師家出走,有的噘起短胖的壺嘴一臉討拍,或是長了漏斗型的壺嘴,折出一個不羈的角度,嗆那旁邊蓋上頂了一撮金髮的壺,一班同學都在爭與眾不同,但集合起來卻又默契得很。

吳慧芳喜歡嘗試不同形狀的壺嘴,而一把壺看來小巧,設計細節卻息息相關,壺嘴的改動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必須考量比重、斷水、密合、角度等,每個「與眾不同」都是顧前顧後審視出來的結果。「我很難說這是什麼流派,但我喜歡肥嘟嘟的茶壺。」像鼓起腮幫的孩子,在茶人手裡撒嬌討香,如同工作室裡不請自來的貓,恣意地向人討乖,好比茶席上的萌寵。

採訪時,談及創作路上的抉擇、放棄、重新開始,她從未流露出艱難的表情,反而欣喜地說:「因為我的靈魂是自由的。」

採訪時,談及創作路上的抉擇、放棄、重新開始,她從未流露出艱難的表情,反而欣喜地說:「因為我的靈魂是自由的。」如夢中囈語的一句話,使人忘卻外頭的寒風是多麽冷,不禁為她最新個展的命題《雨是懸掛起來,讓風吹斜的》默默在內心補上一句 — 但你的心是安放的。吳慧芳的藍,是恬靜且溫暖的顏色。

文字:李佳芳
攝影:王士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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