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美學散步手冊:閃耀於京都的第一古蹟──金閣寺

閃耀於京都的第一古蹟:金閣寺

「金閣寺真的很了不起耶!你看嘛,整棟金色的房子都映照在池水裡!如果背景還襯著藍天,那就太棒啦!」

 

我那就讀國中的兒子曾這麼說過,當時,我們恰巧聊到京都。金閣寺真的是一個充滿力量的古蹟,甚至能緊緊抓住孩子的心——這是我當下的感悟,金閣寺確實很了不起。

 

金閣寺位於京都的北山,換言之,它座落在北方。

 

你會在相當唐突的狀況下與金閣寺不期而遇。從入口處走沒幾步,它就會忽然出現在你面前。根本還沒做好心理準備,閃耀著金色光芒的建築主體就這樣映入眼簾,一點也不裝腔作勢,也壓根不試著要「引人入勝」。若拿音樂比喻,就像是「以副歌開頭的歌曲」一樣,既沒有前奏,也沒有第一樂章,副歌的旋律直接出現在曲子的開頭處——我們和金閣寺相遇的過程,正好就是這樣。

 

不僅如此,金閣寺能在瞬間抓住觀賞者的心。金色的、閃閃發光的,有屋頂、有柱子……它真的是一棟完整的建築物,讓人不禁讚嘆:世界上居然會有這樣的房子!

 

不過,如果只看一眼即認為「我已經看過金閣寺了」,心情因此冷卻下來,那就太可惜了!有些人還會覺得:「只要按下相機快門鈕,照幾張照片就夠啦!」拍完照便拍拍屁股走人。或許是這樣的參訪者實在太多,金閣寺的入口處才會寫著「單向通行」幾個大字,大家必須依循路線,逛過整個園區,最後才能從出口處離開。

 

若隨便看看金閣寺這座建築物幾眼,便覺得這裡也沒什麼,實在遺憾。這座園子裡有庭園、有池水、有瀑布,甚至還有茶室,有許許多多值得欣賞的地方。

 

順著路線前進,你會先從大約是正面的位置看到金閣寺。接著,從旁邊走過,繞到它的後方,隨後開始爬上小小的坡道。雖然從坡道上已看不到金閣寺,但小徑仍持續往前延伸。

 

可千萬別想:「為什麼要逼我走這條什麼都沒有的小路啊?」看完金閣寺後,參訪者必須走一條漫漫長路,但這並不是懲罰遊戲,也不是要大家白走一趟。途中看到的所有景物,都在在凸顯了金閣寺的獨特之處,唯有當你好好品味整個園子的布局時,才有資格說自己真正看過了金閣寺。絕對不能在一開始猛然看到金閣寺的那個瞬間,即認為鑑賞金閣寺的旅程已就此畫下句點。

 

藝術和娛樂是不一樣的。它們的相異之處,在於能留存於觀賞者的心中多久。乍看似乎能抓住人心,但後續卻什麼也沒留下的,就是娛樂;另一方面,面對藝術時,我們或許不見得會馬上被它的魅力所吸引,但一股永恆的感動,將逐漸在心底醞釀。

 

金閣寺,則同時擁有娛樂與藝術兩方面的魅力。踏進入口處,金閣寺的建築本體驀然出現在眼前,我們便會忍不住雀躍地想著:「哇!是金閣寺耶!真的是金閣寺耶!」但金閣寺的美麗之處,其實還在「後頭」。為什麼金閣寺的園子深處要有一條看似無意義的漫長小徑?當你開始思考這件事時,你和金閣寺藝術成份的邂逅也跟著就此展開。姑且不再深論這件事,我們就先從金閣寺建築物本身開始看起吧!

 

金閣寺的屋頂上有一隻金色的鳳凰,建築本體分三層,第一層是法水院,第二層為潮音洞,第三層則是究竟頂。一、二、三層的隔間各有不同,分別為「寢殿造*」、和風的「武家造*」與唐風(亦即中國風)構造。

 

* 武家造(bukkadukuri,ぶけづくり),鎌倉時代武家人士住宅的構造樣式。「造」在此相當於中文裡面的「型」,表示構造、形式之意。

 

三島由紀夫的小說《金閣寺》描述這棟建築物有宛如「樂器」般的美麗之處。書中描寫的是月夜裡的金閣寺,雖然我們這些觀光客無緣看到金閣寺的夜晚美景,但這段行文精準地捕捉了金閣寺之美,底下容我引用這段文字:

 

「在風聲呼嘯、明月高掛的夜空下,整座金閣寺均勻地散發出一如往常的沈鬱氣息,矗然聳立。有時候,林立的細柱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來會宛若琴弦,讓金閣寺化身為一個巨大而異樣的樂器。它看起來是否像個樂器,全取決於月亮的高低,而今晚恰巧就是讓金閣寺幻化為樂器的一夜。」(節選自三島由紀夫《金閣寺》)

 

金閣寺築於十四世紀末葉,由足利義滿所興建。在義滿死後,金閣寺變為禪寺,人稱鹿苑寺。由於它位於京都的北方,因此金閣寺問世那段時期的文化,被稱為「北山文化」。室町時代(1392—1491)的文化,就可以分為前期的北山文化與後期的東山文化,後者以足利義政於京都東方營建的銀閣寺為代表。正如金、銀兩色所示,金閣寺代表的北山文化,華麗而舖張;以銀閣寺為核心的東山文化,則內斂素雅。

 

「陸地上最美的東西,就是金閣寺。」

 

三島由紀夫如此寫道。一九五○年夏天,曾發生了一件大事,見習的年輕僧侶縱火燒毀了金閣寺,以此為題材寫成的小說,就是《金閣寺》。金閣寺在昭和年間燒毀,現在我們看到的,是後來重建的金閣寺。縱火事件五年後,人們復原重建金閣寺,並於一九八七年重貼金箔,所以現在看到的建築物才會如此煥然一新,閃耀著金色的光芒。燒毀前的金閣寺為日本國寶,不過現在的建築物本身已不再是國寶,甚至也非日本的重要文化財。就像是迪士尼樂園的建築物一樣,現在的金閣寺簡直就是個虛構再建出來的贗品。

 

我還記得,我念大學時為了進行古藝術研究而前往金閣寺,當時我從其他入口進入園區,只看了現存於其他建築物內的老畫作,然後就踏上了歸途。當時由日本美術史的老師領頭,我們去了金閣寺,卻沒看金閣寺這幢建築物,就這樣回家去了。我甚至記得自己當時不禁冒出這樣的想法:現在的金閣寺,真的假到那麼不值得我們看一看嗎?

 

回歸正題,讓我們好好地站在金閣寺正前方,仔細地眺望欣賞它吧!一旁的觀光客也許會架著相機,嘴上還嘟噥抱怨:「松樹擋住了啦!這樣哪看得清楚金閣寺啊!」不過,種植在池中小島上的松樹同樣也是構成金閣寺之美的一部分。同時,前方隔著一座池子,讓人無法從近處直接觀賞建築物本身,也是金閣寺的美感所在

 

池水、模擬小島的岩石以及上頭的松樹,隱約地蓋住了金閣寺,讓金閣寺變得有那麼點若隱若現。多虧有這座池子,欣賞時,才不至於直接被其他人擋住建築物,整體的視野也變得更加寬廣。平穩水面的另一頭,你可以看見建築物的全貌。的確,小島上的松樹遮住了金閣寺,但也正因為金閣寺藏身其後,我們才會更聚精會神地仔細欣賞樹後方的它,覺得它更顯得如此鮮明。前方的障礙物,有時候能讓彼端的物體看起來更搶眼,這就是小島、松樹帶來的效果。

 

總歸一句,就算眼前的金閣寺建在池水的另一頭,我們仍會覺得那幢建築本身令人印象深刻。畢竟現在看到的是昭和時期重建的嶄新建物,因此就連金箔都亮晃晃的,相當奪目,反而比舊的金閣寺創建時更顯光輝。不過,有的人也因為這樣而看不起現在的金閣寺,甚至還有人覺得它就像塑膠模型一樣虛假,專家更是壓根不想關心這棟建築物。

 

這座昭和重建的金閣寺所引起的毀譽褒貶,其實也暗示著它的熱門、與備受好評的程度。就這點而言,它確實深具娛樂性,也因為如此,大量的觀光客湧入金閣寺,讓它成了京都中最受歡迎的景點。但我要說,金閣寺真正的魅力並不僅止於此。

 

看完金閣寺,在抵達出口之前,有一段漫長的小路。你必須爬上斜坡,此時就算回頭,金閣寺也早已被樹木遮住,不見半點蹤影。道路旁有個小小的瀑布,由於旁邊也沒其他特別可觀的景物,因此你也許會在瀑布前拍照留念。這座小瀑布名為龍門瀑,先人把底下的岩石擬為鯉魚,而水花就這樣拍打其上。瀑布的水垂直落下,這時候你會想起金閣寺前方的那潭池水。據說,創建之初那座池子比現在更大。映照出金閣寺的水面平靜無波,相較之下,瀑布激起的水花打著岩石,聲音聽起來顯得更加響亮。瀑布的另一頭,能望見一片竹籬,看起來低矮、平整而漫長。這片竹籬叫做金閣寺垣,雖然造型簡潔,但卻相當有格調。瀑布與竹籬,讓人產生一種彷彿闖入山巒深處的錯覺,心思也跟著沈靜下來。

 

方才見到的金閣寺,柱子垂直佇立,屋頂是平穩的水平線;裡頭的屋柱就像是筆直的瀑布,屋頂則宛如竹籬般平整。記憶中的金閣寺忽然令人有些懷念留戀,再走一小段路,回過頭,可以看到金閣寺的屋頂就在林木之間。

 

再走幾步路,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茅廬,這就是茶室夕佳亭。這間茶室由江戶初期的茶人金森宗和所建,位於能俯望金閣寺的小丘崖上。現在樹木已經長高茁壯,從茶室無法看到金閣寺,不過這間茶室就像是要和金閣寺對抗似的,摒棄奢華的外貌,散發出樸拙的韻致。茶室內的「床柱*」以南天竹製作而成,曲線蜿蜒,與金閣寺直挺挺的屋柱形成完美對比。

 

*床柱(tokobashira,とこばしら),日本傳統和室中的壁龕支柱。

 

瀑布、質樸的茶室,在這些東西的對照之下,讓金閣寺更顯耀眼炫目。所有的景物都恪守份紀,絲毫沒抵銷掉金閣寺散發出來的亮眼美感。正因為有上述各種後續鋪陳,才能夠形成反差,凸顯出金閣寺獨有的搶眼風光。總之,希望各位能夠仔細地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結構」,結構中有池水、林木、小山、茅廬,個個都是為了映襯金閣寺。而這樣的結構,正是京都美學的基本形式

 

打造出這個美學基本概念的人,是生於鎌倉時代(1185—1333)、活躍於室町時代的禪僧兼庭園造景師,夢窗疎石(Musoh Soseki,1275—1351)。池水周圍,是一個宛如極樂世界的區域;另一方面,金閣寺背後的小山丘,則如地獄般險阻;從山頂上眺望,又是一片美好景緻——這就是京都美學的結構。夢窗疎石把園林這個小世界塑造成一個小宇宙(可參照185頁),而金閣寺一樣受其影響,建構成我們現在看到的樣貌。

 

除此之外,於室町時代建造的金閣寺園區中,加入了一間江戶時代(1603—1868)的茶室,而昭和時期金閣寺本身歷經重建,變得金光閃閃。它的美,經過一個又一個的時代層疊累積,終於成為今天我們所看到的金閣寺。昭和時代(1926—1989)人們為它貼上了金箔,就一個富有娛樂性質的作品而言,金閣寺因此變得更加完美,同時又蘊含著古代美感的基本形式,因此更顯深邃。

 

這就是金閣寺,一個巧妙兼具真正的藝術與娛樂之美的奇蹟。

 

 

本文選自La Vie出版書籍《布施英利の京都美學散步手冊》,更多精彩內容請點選→布施英利の京都美學散步手冊
 
 
【延伸閱讀】

 

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坐擁書迷萬千、原作者石黑一雄親自監製電影《群山淡景》於2025年12月5日全台正式上映。集結廣瀨鈴、二階堂富美、吉田羊和童星鈴木碧櫻等魅力演員,本片挾第78屆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入選之勢,相繼亮相日本院線和金馬影展後,已然取得東西方不同歷史文化脈絡下的解讀與反響。La Vie專訪將撥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巨作光環,探知幕後製作祕辛,以及真正吸引導演選擇再次挑起改編大樑,「現在不談,以後要談就難了」的究竟何事。

1952、1980、2025⋯⋯時光流轉,哪怕濃墨褪去,淡筆仍保記憶中依稀可及之景。英國作家石黑一雄出道作《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自1980年代面世以來首度影像化,由日本導演石川慶(Ishikawa Kei)捕捉藏於深沉主旨背後的戲劇性乃至娛樂潛力,適切揉合洋氣與和風、新穎形式與古典神韻,從當代人漸漸無知亦無感的原爆事件和反核論述,轉而聚焦同樣占據原作相當份量的女性故事,進一步發散出如移民、多元與多樣性等21世紀你我依舊在面臨,也依舊能產生共鳴的議題。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一位能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進行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一位能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進行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欲藉此作搭起跨越40年時間鴻溝的橋樑,導演以自身所處「不近不遠」的時代位置,試圖領觀眾回望一段歷史,不,或許更該說是一份記憶——「我們在重現的是角色『記憶中的歷史』,而不是『歷史』本身。」然所有歷史某種程度上卻都經過「誰說了什麼樣的故事」堆疊建構,最終還是回到「記憶」這件事。因此,比起用宏觀的拍攝角度去看待史實中二戰引發的國族悲劇,石川慶改編石黑一雄小說,循的依舊是親子關係這樣的微小架構,讓觀眾意念隨真相的隱蔽與揭露,跳轉於任何人事物皆具備的光與暗、希望與絕望等兩面性之間,冷不防勾動那些必須忘掉又忘不掉(只好扭曲成另一種形狀),或屬於個人、或屬於群體的巨大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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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訪談內容皆含有劇透,介意得知劇情情報的讀者,建議看過片後再行閱讀;若本身即為書迷,歡迎馬上進入《群山淡景》的電影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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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個關於長崎的故事

記憶會騙人

故事始於1980年代的英國鄉間,韓戰後改嫁英國人並攜女赴英的悅子(廣瀨鈴、吉田羊分飾青年和中年),在丈夫過世、與日本前夫所生的大女兒景子自殺後,決定賣掉一家人生活的房子;與英國丈夫所生的二女兒妮姬(Camilla Aiko飾)這才從倫敦回到老家幫母親一同收拾。幾日陌生相處中,她請求母親講述1950年代的長崎往事,關於佐知子(二階堂富美飾)及其女萬里子(鈴木碧櫻飾)的點滴於是被娓娓道來。可記憶會騙人、情感會讓現實偏色失真,這些往事終究只描繪出存在悅子心中的長崎。至於真實的長崎,對妮姬而言永遠都是不曾到過的地方。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妮姬視角相當於觀眾視角

電影透過將妮姬這個原作中相對被動的角色,強化為「發動者」的觀點轉換,成功為觀眾引路,使我們得以跟著無論內在養成、外在形象都不算距今太遙遠的人物,逐步發掘石黑一雄擅用的「不可靠的敘事者」筆法下,主角所說哪些是謊言,哪些可能是真相。而屋內一條象徵通往真相、末端是景子生前房間的關鍵走廊,特別借助狹長陰暗的場景設計,與當年佐知子的長崎住處做成圖像上的連結,「這個房子在電影中也是很重要的角色,我希望它本身如同生命體般存在。」深不著底的沉鬱氛圍彷彿景子孤魂不散,亦彷彿鑄成於長崎的「錯」緊抓不放。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色調切分時空,細節聯繫角色

1950年代長崎和1980年代英國色調一暖一冷,同時帶動視覺與觸覺體驗的「溫差」,不僅明確割裂夢與現實,更為長崎篇增添非寫實的奇幻感。掌鏡的是導演第四度合作的老朋友兼波蘭洛茲電影學院好同學Piotr Niemyjski。石川慶坦言,兩人通常不需要溝通到太細節的部分,也能理解彼此心中構想,「但我們還是會盡量保持充分的溝通。」舉凡個別場景要表達的重點是什麼、燈光和一鏡時長如何調控等,縱使尋求答案的過程往往很辛苦,也絕不放出鏡頭隨便就拍,「我們兩個都是這樣個性的人,一定會在找到理由後才去進行下一步動作。」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佐知子)、萬里子/景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佐知子)、萬里子/景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尤可察覺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尤可察覺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漫長而嚴謹的磨合造就堅實默契,應對此次分為日本和英國兩地的龐雜拍攝,「包括服裝、美術,甚至演員都大洗牌,感覺就好像同時間做了兩部電影。」然兩人合作無間下,幀幀影像展開真如兩副明信片套組,分別貫串英國篇和長崎篇的鏡頭美學耐人尋味,Piotr Niemyjski也憑此作提名BIFA英國獨立電影獎最佳攝影。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且若仔細去看,還能尋獲冥冥之中聯繫兩時空的彩蛋。比方說悅子英國家裡的掛畫,和長崎家裡的紙門擁有相同圖騰;又或者英國時期悅子的穿著,選用與長崎時期互有呼應的材質和花紋,皆是製作團隊精心鋪排的巧思。不過,講究各方面到位的背後,跨國取景也不會少被錢追著跑,「一開始預計拍10天,但有次製片跟我說『不如把1天改為準備日,先用9天排排看行程吧』。我想說有1天準備日的話也行,就那樣去排;結果後來大家都不叫那天準備日了,其實就是少了整整1天拍攝日。」導演略略苦笑地分享其一「趣聞」,表示在物價極高的英國,預算掌握確實艱難。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奔死還是重生?

原作和電影過半後,觀眾大都陸續意會到悅子口中的「我朋友」就是她自己。尤電影特意安排廣瀨鈴飾演的悅子,從窗戶遠遠望見吉田羊飾演、如著喪服般全身黑的女人朝佐知子家走去,這「觀看真實自己」的一幕,更屬全片畫風變調的轉捩點。明示觀眾悅子即便深受喪女之痛所困,以至於需要編造故事並為自己設定一個旁觀角色來抽離痛苦,但到頭來,「我」仍得面對「她」——另一個自己、自己的另一面,才可能向原作者筆下不斷強調的未來前進。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而導演極為重視並著力刻畫的「兩面性」,除可見於悅子和佐知子身上、恐怖懸疑與靜謐美麗交織的氣氛裡,亦深刻彰顯在作品日文譯名《遠い山なみの光》承載的「光」字,「關於這個『光』,既是兩個女人在稻佐山瞭望台上談到的希望之光,同時也象徵原子彈落下的光,正負面是並存的。」有趣的是,整部電影大致上依時間序順拍至此,逐漸同步化的兩位演員、兩個角色,正按導演最初設定,於此瞭望台場景合為一體兩面。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再延伸論之,如果悅子在原爆中倖存可謂重生,為讓女兒隨自己移居英國的一連串作為又像帶她去奔死,生死的兩面性亦不言而喻。種種夾雜在原作曖昧語句間的思索和探問,經由較文字強烈且直觀的影像媒介,清晰展露兩面性、轉譯出雙重意涵,實為石川慶對《群山淡景》改編工作踩得相當有力的基調。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更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更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在他人期待與自身想望之間創作

坎城首映後收穫難忘笑容

那麼究竟找來原作者、世界著名小說家、自己也很會寫劇本的石黑一雄擔任監製,是什麼樣的體驗?石川慶表示,其實石黑一雄先生的態度自始至終保持「雖然這是我的原作,可一旦拍成電影,它就是你的電影,你可以用你的詮釋拍出你自己的電影」,以大體上不干涉太多、但適時提供意見的方式給足創作者信任感,甚至連年輕一輩必然拋不開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頭銜的顧慮,他都備好強心針:「《群山淡景》是我25歲很年輕時寫的出道作,你的經驗比當時的我還多,所以請有自信地去做。」時間就這麼來到坎城首映後,石黑一雄掛著滿臉笑容,「緊緊握住我的手說了句『非常好呢(すごく良かったよ)』」的最終回饋,至今令石川慶印象深刻。

驀然回首,已從新銳成為中流砥柱

2016年首部長片《愚行錄》即登世界三大影展、2023年憑《那個男人》橫掃「日本奧斯卡」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導演等8項大獎、2025年《群山淡景》勇闖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以及10年間還能解壓縮的豐碩創作歷程,石川慶從最早被冠上的「新銳」前綴,一路帶著常相合作的「石川組」成員們迎來愈趨壯大的作品規模,如今已然成為日本中生代電影導演裡中流砥柱般的存在。本人直言「滿不可思議的,我一直都覺得自己還是新人,回過神發現已經變成所謂『中堅導演』了(笑),最近特別有感。」

然廣受外界認可、逐步行穩文學改編之道、於國際影壇多有機會嶄露頭角⋯⋯這些「好的標籤」是否催生或反倒阻礙導演的未來創作?「(能參與大企劃當然是好事)但還是得在某些時候把尺度拉回來、縮小規模,有意識地建立一個能做更為個人化作品的環境。不然照這樣下去,企劃好像只會越來越大⋯⋯」雖未言明,話語間多少流露的不安,讓人確信導演肯定有許多有趣的念頭在腦中醞釀,「這次就已經拍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那下次的原作會是什麼簡直難以想像啊。」或許規格不見得往上加高,鍾情石川慶風格的觀眾們,想必非常期待導演在小製作裡大放異彩。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記憶終有一天只會剩下記錄

終戰80年,哪怕世上還有一名困於傷痛中的人活著,有些話就不能被說。然而,身處一個時代銜接下一個時代間轟隆作響的巨變期,如同本片以男人和女人二分的「與時代俱進」和「被時代拋下」群體,當今人們也嘗試解除噤聲,從歷史洪流中奮力將舊情感抓入新價值之中,不讓記憶太快流逝為記錄。「現在我們還能把那個時代的事當成『記憶』訴說;但再過幾年,就只能作為『記錄』來論。到那時候,要冷靜對話可能就很難了。」

專訪最後,忍不住問出那個抓緊褲腳擔憂會不會得罪不同信仰者的「當代日本怎麼談二戰」問題。不過是多慮了,接在帶著笑意的「怎麼說呢⋯⋯」之後一席話,導演並沒有不答,卻也輕巧地擴大問題核心至日本以外、包括台灣在內的整個當代社會,皆可能面對的類似情境。這無疑扣回1977年生的石川慶、在2025年拍出《群山淡景》的必然性,以及,作為時代連結的重要性。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右翼化,讓石川慶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右翼化,讓石川慶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文表達連結的動詞「繋がる」語帶「羈絆」意味——《群山淡景》探討人事物的一體兩面,而情感恰恰塗刷了歷史高牆的兩面:但凡情感在,很多事情談不得;可不談,待現在仍懷情感的人慢慢逝去直到為數「零」,記憶便成「已死」的記錄,無以再生成對話空間。或許我們永遠不得而知何時最是時候,那麼趁記憶還能引起這些、那些波瀾⋯⋯(願彼端的你自由填答)。

拍出這部作品,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拍出這部作品,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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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Ning Chi          口譯|陳幼雯          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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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2026年台灣上映!是枝裕和執導:「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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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炎拳》、《鏈鋸人》等作擁有眾多粉絲的漫畫家藤本樹,其扣人心弦之作《驀然回首》(LOOK BACK)真人版電影,將由是枝裕和導演一手包辦導演、劇本、剪輯,並將於2026年上映。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當時《驀然回首》在知名創作者與漫畫粉絲之間引起熱烈討論,打動許多讀者的心,更獲得「這本漫畫真厲害!2022」男性部門第一名的殊榮,2024年推出的動畫電影版於世界規模最大的動畫影展「法國安錫國際動畫影展」首映,在世界各地上映後更造成轟動,獲得極高的評價。

是枝裕和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

特別的是,是枝裕和導演在收到執導邀約前,就被《驀然回首》真切的故事所打動,據說他當時偶然在書店看到了這部作品,被封面的「背影」所吸引就買下來一口氣讀完了,是枝裕和導演表示:「藤本樹先生如果沒畫這部作品,應該就無法繼續前進吧,我深切地感受到那樣的心情。對我而言,《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就是那樣的作品。」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感謝能在這個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後來製作人小出大樹邀請是枝裕和導演執導《驀然回首》的真人版電影,與原作作者藤本樹見面後,是枝裕和導演表示:「一開始是希望能向藤本先生致謝,謝謝他讓這樣的作品誕生,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但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記得自己就下定決心覺得必須執導本作。」藤本樹也透露《海街日記》是他看的第一部是枝裕和導演的電影,對於導演細膩的執導方式讚不絕口,他表示:「如果是枝導演能執導《驀然回首》,就什麼都不用多說了,我很期待!」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以藤本樹的家鄉為中心進行拍攝

《驀然回首》故事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藤野」、「京本」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真人版電影和原作相同,將與美麗的四季一同細膩地描繪兩位主角「藤野」、「京本」從小學時期以來這13年的歷程。本作也以《驀然回首》原作作者藤本樹的家鄉秋田縣仁賀保市為中心進行拍攝,獲得當地民眾熱心的協助,在電影中將可飽覽豐富的四季之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濱田英明拍攝視覺照與劇照

另外,《驀然回首》還請來攝影師濱田英明負責拍攝視覺照與劇照,目前釋出的兩張視覺海報,也出自於濱田英明之手,一張是兩位主角在房間作畫,另一張則是兩人行走於雪地的背影,這都是電影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資料提供|車庫娛樂、文字整理|Adela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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