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與魔性
1980年代中,波蘭導演安德烈左拉斯基,在巴黎拍了兩部以俄國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為藍本的電影:《公共女人》La femme publique和《狂野的愛》Mad Love,前者以【著魔】 Possessed作為戲中戲,後者則粗略改編了【白癡】TheIdiot,這兩部原著完成時間也十分相近,杜氏透過複調小說裡人物間的詰問,去論證虛無主義者在否定了上帝後,如何與自己內在的惡魔(慾望、罪愆)抗衡,裡面當然是充滿憂慮批判的。
對於在波蘭成長,體內流者天主教血液,卻在共黨體制下接受無神論教育的左拉斯基來說,杜氏在19世紀提出的思索,確實是切身且引起共鳴。左拉斯基曾說:「我要拍的電影都是關於那些折磨我的東西。」他似乎真的花了一輩子的創作,來處理自己的魔性。
1960年代在大師華依達麾下擔任《亂世迷情》Popioly等片助導後,1971年的首部劇情長片《夜的第三章》The Third Part of the Night,雖繼承了波蘭學派風格,卻多了對上帝的苦澀質疑,影片首尾以聖經啟示錄文句,化為夢魘般囈語,嗜血、染病的蚤子,如侵蝕人心的魔,有罪者得不到救贖,只能任由沈淪。這種被上帝遺棄的恐慌,到了第二部作品《魔鬼》The Devil中被推到精神崩潰的地步,片中藏不住的政治諷喻,戳到共黨當局痛處,最後遭以褻瀆宗教名義禁演。
《魔鬼》The Devil 的禁演與《銀色星球》On The Silver Globe被以預算超支為由停拍,使得左拉斯基忍無可忍地離開波蘭,然而帶給他精神上最沈重打擊的,莫過於與妻子布勞內克(演出《夜》與《魔》中男主角的情人)的婚姻破裂,這樣的挫敗逼使他拍出了驚悚病態代表作《著魔》Possession,影片最後,兩個原始的夫與妻都被替換,變成了他們所各自期待的彼此,沒有真實生命,只有虛假軀殼,邪門得令人毛骨悚然。這部在英國被禁演的經典讓我們更加確定,左拉斯基所建構的世界,是純粹心靈狀態的模擬,因此詭譎抽象難解。
女性是我的媒介
法國時期的左拉斯基,將他情慾世界的困頓,投射到女主角身上,成為一個個夾在責任與激情間的苦痛靈魂。《著魔》中的伊莎貝艾珍妮就是代表,這部片讓她獲得坎城與凱薩影后;而《愛是最重要的事》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Love裡,受困於脆弱無能的丈夫與深情奉獻的攝影師之間,進退兩難的羅美雪妮黛,則認為這是她演藝生涯中最好的角色;至於《公共女人》裡大膽裸舞的范蕾莉卡帕里斯基,周旋於操縱者導演與被控制者演員間的愛慾關係,更讓她獲得了生平僅有的凱薩獎提名。
從1985年的《狂野的愛》起,小他26歲的玉女明星蘇菲瑪索成為繆思,兩人不僅相戀15年並生下一子,還合作了四部電影。《我的夜晚比你的白天更美》My Nights Are More Beautiful Than Your Days中,蘇菲瑪索與歌手演員傑克瞿彤克演出一對心靈受創、同病相憐的情人,在海濱的飯店裡緊抓著彼此;《藍色樂章》La Note Bleue中,她和鋼琴家歐列尼茲查克則分別演出女作家喬治桑的女兒蘇蘭芝,和情人蕭邦,兩人燃燒著鋼琴詩人生命裡最後一點火光。
左拉斯基與蘇菲瑪索合作的高潮《情慾寫真》Fidelity,改編自17世紀拉法葉夫人的經典【克蕾芙王妃】La Princess de Clèves,這部談藝術、媒體、移民與底層生命的野心之作,核心主題仍是與道德責任相衝突的激狂愛慾,卻意外有個充滿希望的收尾,無奈真實世界卻剛好相反,影片上映隔年,左拉斯基就宣告與蘇菲瑪索分手(兩人2010年9月才來台宣傳,還因為電影公司找來不稱職主持與私自修剪影片而鬧得不愉快)。
愛與痛作為一種癮
2015年,左拉斯基完成他集大成之作《黑色宇宙》Cosmos,改編自他深愛的作家貢布羅維奇,最後的小說代表作,怪誕人物、荒唐情節、瘋譫語言、滿到溢出篇章的符號,加上死亡陰影,魔鬼暗喻,還有左拉斯基最為著迷的罪惡情慾,呼應了他所有作品。
對我來說,《黑色宇宙》所散發的氣味最接近描繪蕭邦生命最後的《藍色樂章》,兩部作品中都有一種縱情聲色、打破束縛的酒神精神,而流淌於其間不願歇止的詩句與琴聲,正是那在性與死衝擊中所誕生的意義:藝術。
喚醒了棲息在心上的惡魔,用罪愆與情慾去餵養牠,又讓牠以毒牙戳刺凌虐心靈,為的是什麼?為的是去面對不曾探知過的自己,為的是追尋心智未能抵達的邊疆,就像服食迷幻藥般,恍惚中,可以碰觸到創作的根柢,可以浸淫於藝術的泉源,因此他上癮著迷,樂此不疲地一再舔拭自己內在的魔性,於是,才能打造出了這一部部迷離難解的美麗電影,讓我們驚嚇疑惑,也讓我們開發未知的世界與自己。
Text / 資深影評人牛頭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