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電影厲害在哪裡?從「電影振興法」到《寄生上流》奪下奧斯卡 作品深入全球的關鍵心法

歐爸當道憑甚麼? 第十一章 長驅直入坎城影展的韓國電影

以非英語片奪下奧斯卡最佳影片殊榮,由南韓導演奉俊昊執導的《寄生上流》(Parasite) 成功為擁有92年歷史的奧斯卡寫下新創舉扉頁,畢竟按照原先外界與各大影藝獎風向來看,以一戰為題材的《1917》勝出機率顯然大上不少,然而《寄生上流》跨越文化高牆,一舉奪下最佳影片、導演、原著劇本與國際影片四項大獎,也讓觀賞本屆奧斯卡的影迷,見證這個影視金字招牌,真的開始做出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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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寄生上流》要贏得小金人,獎季幕後策略操作固然重要,畢竟早已成為公關戰的奧斯卡,該如何提高影片能見度以及引起具有投票權的會員自然是要緊事,然而若非具備好內容,仍舊是枉然。而《寄生上流》靠著社會底層與頂端的強烈對比,藉由喜劇與黑色驚悚劇觸發觀眾內心開關,也讓人見識到奉俊昊多年來運用自身與好萊塢團隊密切合作的經驗,回歸韓國影壇首作,便繳出商業與藝術片之間完美轉換的上乘之作。


《寄生上流》奉俊昊攜手宋康昊上演「家庭悲喜劇」揭開社會貧富差距


本屆奧斯卡入圍名單揭曉時,另一部同樣由亞洲人出演、聲勢也好的《別告訴她》(Farewell)提前出局,孤軍奮戰的《寄生上流》則化劣勢為優勢,引領韓國與亞洲電影首度站上影壇巔峰,全球票房超過1.65億美元,美國票房更上看4000萬美元,然而成功並非一蹴可幾,早在上世紀末的90年代,韓國便急於改善電影生態,甚至揚言要讓全世界的人都看見。金基德、朴贊郁、李滄東洪常秀等大導,作品陸續在國際三大影展上有所斬獲,而作品精緻度也越來越講究,題材也越趨多元。回溯上一部引發好萊塢影評關注的韓國片,2016年由曾進軍好萊塢影壇的朴讚譽所執導的《下女的誘惑》,當年電影入列各大影評名單,更一舉奪下英國電影學院最佳外語片(BAFTA),但因為該年錯誤公關操作,韓國官方選擇《密探》角逐奧斯卡,要不然《下》片極有可能成為首部入圍奧斯卡,甚至得獎的韓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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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迎來韓國影壇史上最燦爛的一頁,但想要達到這樣的成就,除了向世界彰顯韓國電影工業的堅強實力外,更重要的是如何運用深厚底蘊與強大基礎,為此韓國媒體人兼作家洪又妮(Euny Hong)分析如下。


跟我那個年代在首爾長大的很多韓國人一樣,我對於進電影院看韓國電影興趣缺缺。直到90年代,韓國電影仍只有寥寥幾種:低成本又流於俗套的警察電影、命中註定的愛情片、針對道德淪喪和毒癮問題而拍的說教片,即使是作者電影也顯得太藝術、不好看:對白不多,情節單調,淒涼又讓人不滿意的結局。

 

當時我們大多看好萊塢強檔電影、法國電影或當年的坎城影展得獎片,那時首爾的電影院寥寥可數,雖然都是大型戲院卻永遠擠得水洩不通,也因為人口數與電影院數量嚴重不成正比,買電影票通常是份艱鉅的任務。由於政府限制進口外片的數量,所以電影院業者會讓同一部片上映長達好幾個月,而且遲遲不引進新片。此外,外片授權許可協議之複雜,意謂有時得耗時一年多,外國電影才能在韓國電影院上映。

 

韓國於1987年成為民主國家之後,幾年內,政府放寬了外片限額,讓我超級開心。但新政策也立刻產生後遺症,對韓國相當不利。韓國政府警覺到,最可怕的惡夢成真了:西方流行文化大舉侵襲韓國

 

1994年一篇刊登於韓國《中央日報》的報導指出,非韓國電影的門票收入比例,從1987年占所有電影票房總收入53%,1994年時已暴升至87%,韓國電影遭受重創,與十年前相比,電影產量銳減一半

 

那時韓國正處於轉捩點。政府大可藉由禁止外片進口來挽回劣勢,但木已成舟,韓國觀眾已嚐到外國電影的甜頭,你怎麼可能要看過《魔鬼終結者2》裡半機械人警察變成液態金屬的觀眾,回頭再看韓國電影?韓國訂立了完全不一樣的策略:靠自己的力量打敗好萊塢—至少試著給予痛擊。

 

1994年五月,韓國科學與技術總統諮詢委員會發表報告指出,如果《侏羅紀公園》一年票房收益,就跟銷售150萬輛韓國現代牌汽車(現代汽車年銷量為三百萬輛)收入一樣可觀,韓國應該也要製作強檔電影才對!於是,韓國政府採取超光速行動,廢除審查制度,訂定各項稅收優惠以鼓勵企業投資電影。1995年,當時的總統金泳三頒布大統領令,制定了一條讓人興奮不已的「電影振興法」,該法強制規定,凡電影院違反先前頒布(但未強制執行)的配額規定,需強制接受處罰並繳交罰款。根據新法令,每家電影院每年播放韓國電影的天數至少應該有146天,否則可依法吊銷營業執照。

 

如果沒有這些嚴厲的措施,2004年榮獲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的電影《原罪犯》,極可能也不會出現。

 

無論是朴贊郁或哪位當代韓國導演與製片,韓國所有影人都對韓國電影教父非常感激,但他卻不是製片、導演、也不是演員,事實上,當我請教這位高人是否一輩子都會熱愛電影,他的回答是:「這很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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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這位高人——前韓國政府官員金東鎬——幾乎是憑著一己之力,從無到有打造了韓國電影工業。金東鎬於1961至1988年擔任韓國文化部長,現在則是首爾檀國大學電影教授,也是受人尊敬的知識份子,他在不知不覺中早早立下了優良典範,讓人了解韓國政府如何從頭開始建立文化產業。

 

在現代韓國社會裡,討論某人的出身其實已被視為不合宜的舉動,但很明顯地,金東鎬確實來自受人尊敬的上流社會,並擁有最高榮譽學術地位。他畢業於韓國頂尖學府國立首爾大學,韓國人會不知分寸地誇口這間大學為韓國版的哈佛;但若套用美國電影《彗星美人》(All About Eve)的台詞,只能說以上一切都代表,金東鎬的背景或養成教育,跟電影可謂風馬牛不相及。

 

直到目前這個世代,韓國人依然認為演藝圈不是品格高尚的人士會從事的職業,在韓國從事演藝事業也不像在美國有賺頭。即使是事業如日中天的藝人,面對他人奚落時,也幾乎無法坦白他們曾經為了賺到錢,真的過得相當辛苦。所以,如果有任何韓國人——例如金東鎬——這輩子其實只要能通過考取率屢創新低的公務員考試,就可以優哉游哉地渡過餘生,卻想試著建立起韓國電影工業,真的是充滿了勇氣!金東鎬在1972年展開了一個以推廣韓國文化和藝術為目標的五年計畫,並為相關藝術專案成立了韓國國家藝術基金會。在他的計畫裡,包括了將一成電影票房收入用於藝術推廣基金。他也在市郊成立片廠,當時的韓國連一座片廠也沒有。

 

1972年時,韓國的人均國內生產毛額只有區區323美元,比瓜地馬拉和辛巴威更貧困,在這種條件下,促成電影工業的變革似乎跟德國演員克勞斯.金斯基(Klaus Kinski)主演的德國電影《陸上行舟》(Fitzcarraldo)一模一樣―片中人物堅持在亞馬遜叢林中蓋歌劇院,而且乾脆就用繩子把建築物拖住留在原地!

 

金東鎬表示,1998年是韓國電影的轉捩點,因為韓國電影在此時躍上國際舞台,「從坎城影展開辦起的50年內,也就是直到1997年為止,一共只有四部韓國電影獲得坎城影展甄選,」而且都是非競賽項目,「但單單1998年,就有四部韓國電影獲邀參加坎城影展。」

 

是什麼因素,讓韓國電影赴法參展數量突然飆升?釜山國際影展是也。金東鎬於1996年創辦了釜山國際影展,坎城影展負責人在釜山影展看到韓國電影後,決定邀請韓國電影參加坎城影展。自1998年以來,坎城影展每年都會放映4到10部韓國電影

 

歐爸當道憑甚麼? 第十一章 長驅直入坎城影展的韓國電影


事實上,1998年是韓國電影業豐收的一年,而且藝術電影和商業電影的表現都很出色。此時,韓國人開始真正對自己國家的電影感興趣。據金東鎬表示,1998年時,韓國電影在全國電影總市場占有率僅24%,其餘幾乎完全被好萊塢電影霸占,但隨著韓國本土電影深受全國觀眾喜愛,如1997年的間諜驚悚片《魚》(又譯《生死諜變》,由韓國影視雙棲女星金允珍主演,她在美國廣播公司影集《LOST檔案》中飾演片中人物孫)、2000年朴贊郁的《共同警戒區JSA》,韓國本土電影在全國電影市場占有率來到了五成。

 

韓國電影蔚成熱潮,就跟眾多韓國流行文化成功案例一樣,都是出自「約束」加「自由」的矛盾環境,也就是說,韓國政府再一次利用自身權力,推動韓國本土產業。韓國向來上映許多外國電影,但這些電影都必須由韓國片商發行。直到1990年代,全韓國片商僅約20家左右,即使是這樣,也不能讓片商不情不願地發行非韓國電影,因此規定電影公司每進口一部外國電影,就得製作一部韓國本土電影。我們可以很肯定地說,在這樣的保護主義下,韓國電影業因而受益;法國多年來也一直實施同樣的政策,使法國著名的電影工業得以蓬勃興盛。

 

在1984至1987年間,韓國電影法曾經被逐步修正,允許外國發行商在韓國自行發行電影,毋需透過韓國片商。此一時機並非巧合,因為正是1987年,韓國正式成為真正的自由民主國家,首爾則於1988年舉辦了夏季奧運會,迫使韓國政府、產業、國民,對國際商界的態度更加開放。

 

▼  韓國民主化運動曾被改編成電影《1987:黎明到來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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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東鎬向我說明,在當時,不少韓國電影人擔心新策略的開放性會讓他們全軍覆沒,他們會被好萊塢強片消滅殆盡,幸好由於以下諸多原因,韓國電影人擔憂的事並未發生。首先是電影圈整體環境出現重大基本變化:部分是因為不少韓國導演和製片開始赴歐美國家拜師學藝,部分是因為這二十年來,韓國政府逐漸取消了審查制度。韓國政府不會下令禁止播放,而是以擬訂觀影年齡限制的方式來播映,類似美國的電影分級,分成適合一般觀眾的G級、建議家長指導的PG級、家長需特別注意的 PG-13 級,以及限制級R級。全新的自由環境賦予了韓國影人機會,使他們能不斷試驗、突破創意極限。

 

依照金東鎬的說法,韓國電影扶搖直上還有另一關鍵因素:韓國政府會直接提供資金給製片。順道一提,這並不是什麼獨特的韓國式政府干預,事實上,在美國以外的國家,若想擁有本國電影工業,且發展穩定良好,幾乎每個國家政府都有補貼,這是常見又必要的舉措。韓國政府還成立了韓國電影振興委員會(KOFIC),與英國的同性質委員會一樣,以補助金申請制度發放資金。金東鎬進一步指出,韓國政府扶植電影工業的策略有一不尋常的特點:專注於開發低預算與另類電影,與好萊塢片廠體制完全不同。韓國政府也特別興建了藝術電影院。

 

讓韓國電影百花齊放的第三個因素是,以文化基金作為後盾。文化基金由韓國創業投資公司負責經營,該公司獲政府贊助,資本額超過10億美金,資金來源為韓國政府與私人,專門用於促進發展韓國流行文化。文化基金成立於2005年,使韓國電影工業不必只靠片廠籌措資金。

 

最後一個因素則是方興未艾的多重視覺效果。2009年時,韓國媒體帝國CJ集團推出了世上首創的4D電影院,即以3D電影院為基礎,但再加入氣味與觸覺。例如,4D電影院放映美國科幻片《阿凡達》時,在潘朵拉星球的場景出現時,電影院裡會降下小雨與薄霧。我不知道有多少部電影真的需要用這種方式來呈現,但這的確讓人身臨其境,擁有超凡脫俗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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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額制度仍然存在,但已緩和許多。1967年的政府要求每家電影院一年得播放至少146天的韓國電影,相當於一年總天數五分之二。到了2006年,依據前總統盧武鉉規定,播放天數降低至73天。按照金東鎬的解釋,韓國政府會發給韓國電影振興委員會四億美元的高額支票,其中約有一半來自政府金庫,另一半則來自電影票房收入中的強制性捐款,這情況就好比要求每一家美國電影院老闆,得資助史派克.李拍攝他的下一部片一樣。

 

然而,金東鎬認為,如今對電影產業而言,配額制度算是以前的失誤政策:「坦白說,配額制度已經沒有意義了,現在韓國電影的國內市場占有率已達五至六成,即使政府刪除了配額,也不會傷害到韓國電影工業。」不過,直到1990年代末韓國電影茁壯成熟為止,為了保護韓國的電影創作,配額制度仍提供了重要的功能。

 

我問金,為什麼韓國電影都是暴力電影?他糾正我,票房第一的韓國賣座電影都不是暴力電影。他舉了三個例子佐證:第一部是2013年的喜劇片《七號房的禮物》,劇情描述患有精神病的男子,因被烏龍指控強姦而被判入獄,故事情節苦樂參半;第二部是2012年的歷史古裝喜劇《雙面君王》,由李炳憲主演,講述有位韓國君王死後,迫使他的鄉下雙胞胎替他統治國家十五年;以及2012年的《神偷大劫案》,情節神似美國劇情片《瞞天過海》,描寫一窩專業劫匪,犯案時卻狀況頻頻的故事。

 

歐爸當道憑甚麼? 第十一章 長驅直入坎城影展的韓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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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對大多數觀眾而言,若想看浪漫愛情喜劇和警匪片,大家一定會選擇好萊塢電影;講到神祕憂傷類型影片,則會推薦瑞典電影;若想在飽覽田園風光之際又被感動得淚流滿面,不能錯過義大利電影;想來點瘋狂又充滿藝術氣息的片,則非法國片莫屬。長久以來,在一般的影迷眼中,各國電影都有各自的類型,而韓國電影就是懸疑恐怖血腥暴力電影的大本營!

 

建立韓國電影工業的無名英雄,韓國政府官員金東鎬,大多在幕後默默協助電影產業,不過在以母與子為主角的《聖殤》(Pietà)榮獲2012年威尼斯影展最高榮譽金獅獎後,該片導演金基德回到家鄉正式發表謝詞時,金基德說:「這個獎超過一半的榮耀,應該歸金東鎬先生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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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鬼地方》2019年出版,隔年賣出英文版權、入選《紐約時報》書單、至今陸續被翻譯成13國語言,陳思宏持續以近乎每年15萬字的節奏說故事。這次帶來長篇小說新作《社頭三姊妹》,他捎來什麼訊息?寫作和生活都在遠方和鄉土之間往返,心境此刻又走到哪裡?

陳思宏穿著花襯衫來。

這次為了新作,回台一個月出頭,每天都要簽書、受訪或演講,他在臉書貼文哭哭,「這次帶回來的,都穿過了啦!哎喲。」不知從何時起,或許是呼應他筆下世界的繽紛,又或是符合在台上發光時的幽默能量,人們開始期待看見他一次次披著不重樣的鮮豔花色出場。

他倒也欣然接受。陳思宏是雙魚座,不曾測過MBTI,但只要見過他的人都知道,要E能量,他絕對給好給滿。5月初的台北場新書發表會,近百讀者塞滿松菸誠品,問答踴躍,面對每個提問,他除了一五一十回答,還都忍不住隨口掏出至少一則趣事附贈。

(攝影:KRIS KANG)
(攝影:KRIS KANG)

站遠了看,總以為作家和他動不動就能高八度的聲腔一樣瘋,坐下來聊,才知道其實他的日常毫不脫序,被秩序填滿了在運轉。

他常近乎澄清地強調,「我真的是很無聊的人喔!」並且他喜歡。

在柏林,每天5點24分的鬧鐘(單純因為整點會更無聊),不用伸展,一杯咖啡就能進入狀態,一路寫作到中午,煮飯、午覺。從不拖稿,最怕遲到。盡可能每天上一堂運動團課,出國也總會找尋當地的健身房,「讓身體在一個生動活潑的狀態。」說著並非刻意為健美或保養,只是從小就嗜睡又好動,但是更深層的是,他清楚,「一個健康而穩定的人,才可以開心地寫不、健、康的事。」

遠方的召喚

陳思宏已寫作20多年,出版8本小說,3本散文。近年的《鬼地方》寫甩不掉的原鄉「鬼魂」、《佛羅里達變形記》是青春的崩毀、《樓上的好人》有女性視角望出去的傷痕與心結、《第六十七隻穿山甲》談父權的擠壓——本本形狀花式綻放,但都不離家庭與性別,惡意和逃離,傷痕及療癒。

最新作《社頭三姊妹》,與寫家鄉永靖的《鬼地方》、員林的《樓上的好人》,合稱「彰化三部曲」,故事同樣發生在一點也不純樸的小地方。這回的主角是來自乩童世家的三姊妹,還有羊駝、戴勝,以及瘋子、沒瘋但瘋狂的「正常」人們⋯⋯,在連續的5天上演一場喧嘩鬧劇。這是陳思宏第一次嘗試黑色喜劇,過程比預想的順利,奔放行文間藏不住寫者的過癮。

(圖片提供:鏡文學)
(圖片提供:鏡文學)

荒謬一直是他寫作的美學,甚至是追求的目標。為什麼呢?「因為我們來自一個不允許我們荒謬的體系啊!要四四方方,規規矩矩,成為一個乖巧的人,在我們台灣文化裡是太重要的事情。」

陳思宏也是這樣長大。直到當年拿到人生第一筆文學獎獎金,想著要揮霍,要去遠方,剛好同學送來一張唱片,樂團來自德國。抵達的當晚,柏林就大方迎客,他被帶入陌生人家的party,欣賞頂樓一整片綠油油的(當時尚未合法的)大麻田;往後還會在地鐵上遇見全裸男子牽著有穿衣服的狗狗,但整節車廂的柏林人沒有多看一眼⋯⋯。荒謬事蹟數不完,柏林的瘋狂衝擊人心,陳思宏第一次懂,「你可以完全不在那個盒子裡,只要不干擾別人,都沒問題,可以很自在地活出自己的樣子。」

(攝影:KRIS KANG)
(攝影:KRIS KANG)

不想再乖了的人受到召喚,2004年,他正式搬去柏林。以為來自島嶼中部小鎮的同志,終於搬進自由和迷幻?

又是抵達的第一晚。時差睡不著,陳思宏去散步,一大群放學芭蕾女伶的蓬蓬裙在他身旁聚合又四散,從台北總統大選喧鬧的街頭,瞬間走到歐洲極度冷靜的黑夜,「天啊,第一次感到這麼巨大又具體的寂寞。我好快樂。」來自有9個小孩的傳統農家、乖乖念書去到以為更寬廣的首都,城市好擠,朋友好多,人情好暖,從來沒有一個人的空間和時間。「可是我是一個寫作者,如果不寂寞、不孤獨,要怎麼寫作?」

這次《社頭三姊妹》的扉頁,摘錄來自法國作家 Paul Valéry 的文句,「我將這個萬物生機勃勃的封閉系統命名為:孤獨。」他寫熱鬧的故事,住熱鬧的城市,「但再怎麼瘋狂,喧鬧,大家要承認自己是孤獨的。」這也是作家真實的人生選擇。

從「我」出發,再縮小自己

從個人經歷談進小說作品,這件事在陳思宏身上並非禁忌。

他的寫作建立在真誠和體感,只會也只敢寫看過、聞過、吃過的東西,寫真的去過、混過的地方。好比,他常寫女性,「因為從小有8個女人(媽媽加7個姊姊)在管我,所以很多時候確實寫女人比寫男人要順手。」也常寫黏膩到逼人發瘋的炎夏,就是自己「要夠討厭才可以寫呀!」現在他絕不在夏天回台,鏡文學發書也都默契避掉這一檔期。

塑造角色時亦然,陳思宏筆下的人物繁多,但面貌從不模糊。每本小說都有一個專屬筆記本,用來做人物卡,布局角色輪廓,這是以前戲劇訓練要寫角色日記所留下的基本功。這次創造三姊妹時,她們分別用哪一牌的洗髮精、什麼顏色的床單、會去哪一間廟拜拜⋯⋯,他都想得清清楚楚,「有時是不必要的細,但我要跟這些人變熟——有點太熟了,才有辦法動筆,不然我會很虛。」

(攝影:KRIS KANG)
(攝影:KRIS KANG)

虛實緊密交織的寫作方式,尤其是在面對家鄉時,會不會有壓力?「沒有!」陳思宏穩穩搖頭,「我昨天才去社頭唯一的獨立書店簽書,來的讀者沒有一個知道這裡的存在,但是他們可能知道社頭最好吃的臭豆腐在哪裡。那,到底什麼叫做真正認識一個地方?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視野。」

擁有清晰的界限,也要多虧了柏林。它不只示範了不體面規整也不要緊,陳思宏也在異鄉從頭開始認識自己,「煮什麼吃不會殺死自己?什麼讓我憤怒,又讓我開心?」長達十多年的時間,寫作之外,他更翻譯、主持、演戲,打各種工,過程中服侍他人、遇過混蛋、被無禮對待,實際活一遍寫作象牙塔之外的人生百態。

於是現在的他不擺一點姿態,最常說的話是「我盡力配合!」形容辦活動是服務業,出場時,總是不忘周到謝過每個夥伴。即便5年來《鬼地方》的活動已講過800場,考慮到台下的人是第一次聽,他還是每次都將能量拉到上限,「我會想,人家阿妹都可以一直唱『三天三夜』了。」

雖然有戲劇底子,這些要不了陳思宏的命,但總是耗能的——他始終沒習慣被叫「老師」,拍形象照要化濃妝,幾次頂著粉底被讀者認出都讓他尷尬癌末期。身為作家,能不用一直露臉,在他眼中其實是一種特權,「我們還是要靠作品,」他手指書本,「還是要回到這個最基本的單位。」即便他早已習慣交稿當天就和無論多熟的角色們澈底道別,作品出版後就是身外之物、絕不重讀,陳思宏自認活到這個年紀,已經沒什麼害怕的,「但的確會怕對不起別人。」想到出版社要賣書、在國際上代表台灣作家的形象⋯⋯,「寫作之外的事沒有辦法控制,只能做一件事,就是全力以赴嘍!」

乍看表演慾十足,原來每次「文學明星」的閃亮出場,都實則是把「我」縮到最小後的展演。 

(攝影:KRIS KANG)
(攝影:KRIS KANG)

亂七八糟的花

陳思宏的筆下世界,塞滿各種魔幻和脫序。然而,《社頭三姊妹》出版後,其中鄉公所再再拼錯英文的情節,巧妙對應近日的雙北時事;還在納悶書中的社頭怎麼會有羊駝?不久 Threads 上也有人拍到,一隻羊駝在鳳山街頭閒晃點鬆餅。網友和新聞讚他是「先知」,但在小說家眼中,自己寫的根本是寫實主義,「現實人生是更荒謬的,很多時候小說家只是在提筆追趕。」人們總問他,是不是特別容易遇到荒謬事,「其實我覺得,只是因為我頻道打很開。歡迎各種人事物在我周遭出現——不讓故事接近,是保險的生活狀態,但身為創作者,這個頻道要打開。」

所以陳思宏喜歡慢,比起發問 ChatGPT 更常去圖書館,愛散步,最愛的車速是區間車,《社頭三姊妹》的倒數第二章就是在上面搖晃著寫完。搭車時,陳思宏總是在觀察,「以前都會被發現,現在我可以盡情看人類!每個人都把感官關掉,待在手機裡。」這次他設定「三姊妹」各有視覺、嗅覺、聽覺上的超能力,正是暗示大家,「這是我們都有的能力。」

三姊妹共同的,還有「痟」,對此作者給予的定義是:不符合父權期待,在體制裡盡力衝撞的。透過這本書,他想呼籲大家一起瘋。那他做過最痟的事又是什麼?「就是去柏林啊!我拋下了這邊的一切欸。」代價是,花了好大力氣改變穿著、抹去口音,如今到社頭田調,哪怕回到永靖踩著拖鞋幫姊姊買貢丸,他都會被當作外地人,「沒辦法,我的臉和氣都離開那裡了。」

(攝影:KRIS KANG)
(攝影:KRIS KANG)

好在,完成了彰化三部曲,他已完成寫作和生命中最大的誠實,「面對自己其實就是個鄉巴佬。」很多人說,現象級的《鬼地方》已是他的高峰,他看得從容,「那不就是爬完玉山了?最難寫的家人跟家鄉寫完了,最大的鬼也見過了。」

訪談隔週,陳思宏就要逃回德國的日常,緊接著飛去希臘小島度假,期待把自己曬成龍蝦,更迫不及待「回到是 nobody 的狀態。」脫離人群,褪去花襯衫——更精準地說,「平時也會穿,但就可以亂七八糟的花。」不過文學可還不願離開他。寫作者也甘願於這件最本份的事,已忍不住確認過海邊會有 wi-fi,要開始寫下一本從未嘗試過的愛情小說,結局已經躺好在腦海。

在6月底前往首爾書展再度閃耀登台之前,是他們絕對神聖的 me-time。

陳思宏

彰化縣永靖鄉八德巷出生,農家第九個孩子。住在柏林。輔仁大學英文系、國立臺灣大學戲劇 學研究所畢業。曾獲臺灣文學金典獎年度百萬大獎、文化部金鼎獎、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獎首獎、九歌年度小說獎、讀墨年度人氣作家、金石堂十大影響力好書。出版小說《鬼地方》、《佛羅里達變形記》、《樓上的好人》、《第六十七隻穿山甲》、《指甲長花的世代》、《營火鬼道》、《態度》、《去過敏的三種方法》;散文《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第九個身體》。

文|李尤 攝影|KRIS K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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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中絕美皮拉提斯場館「Joshua Pilates」:和身心靈對話,在都市中尋找內在寧靜
Joshua Pilates堅信,真正的健康不僅是體能上的鍛鍊,更關乎心靈的平衡與力量(圖片提供:Joshua Pilates)

重新定義「健康」,推廣身心靈深層連結

為了讓追求身心靈和諧的都市人享受質感與專業兼具的頂級訓練體驗,Joshua Pilates配備全台最多台的Balanced Body實木器械,可供團體課程學員同時使用;私人教練空間也配備全系列器械,包含少見的Springboard壁掛彈簧板,以及專為團課打造的塔架設備,提供學員更豐富且多元的課程選擇。

台中絕美皮拉提斯場館「Joshua Pilates」:和身心靈對話,在都市中尋找內在寧靜
Joshua Pilates配備全台最多台的Balanced Body實木器械,可供團體課程學員同時使用(圖片提供:Joshua Pilates)
台中絕美皮拉提斯場館「Joshua Pilates」:和身心靈對話,在都市中尋找內在寧靜
一般教室少見的Springboard壁掛彈簧板(圖片提供:Joshua Pilates)

Joshua Pilates期望以知性、優雅且充滿力量的品牌精神,帶來全面提升個人體態、生活質感與健康美學意識的新型態皮拉提斯體驗,為現代人重新定義「健康」,推廣以自主健康為核心的運動理念,讓身體、思想與心靈達到真正的連結,進而建立全方位的健康意識,並打造積極推廣健康意識的在地社群。

台中絕美皮拉提斯場館「Joshua Pilates」:和身心靈對話,在都市中尋找內在寧靜
Joshua Pilates二樓教室空間(圖片提供:Joshua Pilates)

Joshua Pilates

地址|台中市南屯區河南路四段188號
官網|www.joshuapilates.com
Instagram|@joshuapila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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