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是枝裕和親談《小偷家族》電影創作理念 犯罪與貧窮中,那一份最普通的幸福

專訪/是枝裕和親談《小偷家族》電影創作理念 犯罪與貧窮中,那一份最普通的幸福

「讓小孩子去偷東西,你都不會覺得心虛嗎?」「因為除了偷竊之外,我沒有什麼可以教他的了。」面對警察的盤問,柴田治低聲說著。《小偷家族》後半段劇情急轉直下,殘酷真相逐一被揭開,但隱藏在罪惡背後一絲幽微的人性光亮,卻又讓觀者無比動容。這部片為是枝裕和生涯再突破的力作,替他摘下坎城最高殊榮金棕櫚獎,也充滿其一貫的風格和提問。家是什麼?家人的羈絆從何而來?他用最哀傷的寓言故事緩緩道來。

 

1988年,東京豐島區發生「西巢鴨四棄子事件」,一位在百貨公司上班的女子拋棄四個小孩和男友私奔,長達半年孩子們僅靠母親寄來的微薄零用金為生。當年是枝裕和26歲,剛開啟長達十年的電視紀錄片製作生涯。他跑去長野縣春那小學,記錄學生們和荷蘭乳牛一起生活的故事,採訪終了,當地老師卻問他:「這個教室是我和孩子們學習成長之地,是枝導演真正要面對的,難道不是應該到你生長的東京去找嗎?」此話猶如當頭棒喝,他旋即返回東京,又看見棄子新聞,隔年便參考該事件寫下劇本和企畫書,成為後來《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的雛形。該片是他第一次入圍坎城金棕櫚獎,還催生出史上最年輕的坎城影帝柳樂優彌(當時14歲),讓他在世界影壇的中心大放異彩。「這部電影想要描寫的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真的只是想描繪出那些小孩的日常生活。」他於日後表示,「電影不是用來審判人的⋯⋯我總是期盼看電影的人回到日常生活時,對日常生活的看法能有所改變,能成為他們改掉用批判性眼光看待日常生活的契機。」

 

時間來到2018年,那個每日賣命拍電視紀錄片的青年,如今早已是坎城影展常客。當頒獎人凱特布蘭琪(Cate Blanchett)唸出本屆金棕櫚獎得主是《小偷家族》時,全場歡聲雷動,他愣了一下,緩身起立致敬。初衷沒變,描述社會底層的貧窮也沒變,但他成為日本第四位註1、也是日本睽違21年再獲得金棕櫚獎的導演。他溫和地重申面對這份志業的立場:「在彼此對立的人之間,以及產生隔閡的世界之間,電影應該擁有把它們連繫起來的力量。」

 

沒有對與錯,只想拍出日常生活

不僅質量兼具,還是世界各大影展常勝軍,是枝裕和無疑是日本現下最具代表性及創造力的導演之一。有人在他的作品中看見小津安二郎悠緩卻越嚼有味的時間感,也有人將他視作繼山田洋次後另一位「國民導演」。追根究柢,都和他的平淡風格、以及擅寫家人之間的情感有關。雖談家,他卻從未渲染家的溫馨,相反地,他認為自己電影的整體是描寫「被留下來的人」。註2

 

《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有四個被母親遺棄的年幼孩子。集結多位知名女星合演的《海街日記》,描述因生父撒手人寰,姐姐們將同父異母的妹妹接來一起生活。近作《比海還深》中主角的父親逝世,主角也因離婚被迫孤獨度日。比起「失去」或「死亡」,他的鏡頭一直對準的,是「被留下的一方,他的生活是什麼」。

 

這種關懷有跡可循。他回憶九〇年代完成的早期電視紀錄片《然而⋯⋯∼福利消失的時代∼》時曾指出,「儘管來到福利這個社會性題材的入口,我關心的卻是丈夫自殺身亡後妻子的哀傷輔導作業。」隔年其大銀幕處女作《幻之光》也扣緊未亡人的主題。

 

被留下的一方,生活從來不是容易的。「並非『因為是家人所以什麼話都能說』⋯⋯反而是『因為是家人,所以不想讓他們知道』等情況在實際生活中佔絕大多數。」台灣觀眾熟悉的《橫山家之味》裡,身為次子的主角為了爭一口氣,刻意隱瞞失業的窘態,而母親除了不斷邀請讓優秀長子因相救而喪命的男孩來家中作客以折磨他外,難得的家族聚會上,還刻意播放當年父親和外遇對象一起唱的流行曲。家是如此破碎卻又無可替代,是枝裕和很微妙地點出其中複雜的多面性。當年《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的初稿曾被製作公司的人建議「結局不要太晦暗」,他卻認清,自己要的不是救贖的淨化,也非斥責或哀悼,而就是過程本身,進而毫不迴避呈現無限灰色漸層的世界。

 

然而,既然有遁入黑洞般的死亡和別離,那一定也有迎向白色之光的燦爛時刻。他從未忽略,即便在最困苦難熬的情況下,人類面對生活所能展現最單純的「生」的喜悅。《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中即便媽媽不在,又髒又餓,孩子們還是會偷偷跑去公園玩耍。《海街日記》裡就算最小的妹妹為父親外遇所生,三個姊姊依舊接納並看見她的純真善良。《比海還深》的最後,對著「無法成為理想大人」、長年不得志又失婚的兒子,母親嘆道:「總是在追逐失去的東西,夢想著無法實現的願望,把自己困住,每天怎麼會快樂?」像在說生活有苦有樂,痛苦會來,快樂也理當存在。

 

「犯罪」讓我們生活在一起

不斷沿著「家」的概念向更深處探索,是枝裕和終於來到至今生涯的巔峰。《小偷家族》敘述年老的母親初枝、先生柴田治、妻子柴田信代、妻子的妹妹亞紀、以及兒子祥太,一家五口倚靠母親的老人年金過活,暗地裡也以偷竊維生。某夜,治發現被生母遺棄的小女孩由里,將她帶回家中當成自己的女兒養育,直到看見由里的尋人新聞⋯⋯。

 

血緣,或許可看作家庭成立的「根本」。2013年的《我的意外爸爸》中曾直視這層「根本」。透過兩個發現抱錯小孩的家庭,面臨是否換回「親生兒子」的掙扎,討論「父母從什麼時候開始成為父母」。到了《小偷家族》更決絕,因為小女孩由里不僅毫無血緣連帶,這個小偷之家還深受貧窮糾纏。少得可憐的年金,信代在加工廠賺取的零丁薪水,以及走投無路之下被迫越過法律界線,以贓竊換取更好的物質享受。在這髒亂無章的家庭之外,是枝裕和點出的是日本、乃至於全世界逐漸嚴重的貧窮問題。當初他從長野縣返回東京,看見自己家鄉繁榮的背面,竟充斥著疏離、貧瘠和犯罪,時隔30載,這些問題不但沒有消除,反而加倍惡化。過不起最基本的生活,還有可能得到家庭生活嗎?躲藏在社會最角落的腐敗家族,該倚靠什麼走下去?

 

本片不意外再度看見老班底──飾演初枝的樹木希林,和飾演柴田治的Lily Franky,讓電影充滿觀眾熟悉的「是枝味」。然而最亮眼的,非飾演女主角信代的安藤櫻莫屬。曾以《百元之戀》奪下日本藍絲帶獎的她,是日本30代女星中最具演技實力的其中一位。影片後半她直面鏡頭告白,以一個誘拐犯罪者的身份,道出社會的真實與殘酷,更教人屏息至無語。

 

「我們是不是被選中的呢?」電影其中一幕,走在春光明媚的天橋上,看著小步前行的由里,信代不經問起身旁的初枝。或許當一個人自己選擇家庭時,那份羈絆,要比被上天給予的還要更堅韌也說不一定。「家人」究竟如何成立?或許探問這件事情之前,得先明白,倘若世上有一百種幸福,那麼也會有一百種家人的形式。

 

是枝裕和談《小偷家族》

(內容涉及《小偷家族》電影部分劇情,不想被暴雷者,請斟酌參閱)

您長年來一直不斷嘗試撰寫原創劇本,包括《橫山家之味》、《第三度殺人》、以及這次的《小偷家族》等,皆獲得很高的評價。您為何堅持撰寫原創劇本?

 

首先我要說的是,日本電影之所以經常改編自漫畫,是因為日本的漫畫都非常優秀,而且非常有趣。現在這個時代,電影和電視劇的製作人,都會去書店找漫畫來看,漫畫就是如此地有趣,這是我的一個前提。不過我的確感覺到,來自導演原創的電影,這20年來愈來愈難成型,如此一來,就失去了電影的多樣性。因為我想做自己原創的電影,因此只能和現狀對抗,而且我身邊也聚集很多和我有相同想法的導演,想抵抗現今的潮流。舉例來說,西川美和註3導演就比我還要堅持只做原創電影這件事。我雖然打算做自己想看的電影,但或許也是會因為觀眾而改變也不一定,但總而言之,「如果想做原創電影,就要耐得住貧窮」,這樣的狀況一定要改變才行。

 

因為再婚或其它因素導致家庭成員重組,像這樣「如何成為家人」的議題一直反覆出現在作品中。您自己怎麼看成為家人這件事?什麼樣的情況下,彼此會成為真正的「家人」?

「普通」是最難描繪的。一方面不知道普通的基準是什麼。另外我也常想,描繪「普通的家族」,不能比「不普通的家族」顯得壓抑。家族的成員如果缺少了誰,就必須有人去頂替那個位子。父親不在的話,母親或兒子就會替代父親的角色,如此一來,我就會思考「父親」到底是什麼?一旦家族是這樣「流動」的狀態,本來看不見的東西,是否就能看見了呢?

 

構思《小偷家族》這部片時,腦中最先出現的,是一個什麼樣的畫面?

我看到新聞報導,一個家族因為偷竊釣竿被捕,而且他們沒把釣竿拿去換錢。我就想,這個家族還真喜歡釣魚啊⋯⋯然後腦中就浮現父子用偷來的釣竿釣魚的畫面。

 

《小偷家族》中,男孩祥太在偷竊前,會做一個轉指頭和吹氣的手勢,這個設定是怎麼來的?

我想創造一個只有這個家族知道的,類似咒語的東西。這個動作是助理導演想的。

 

柴田治和信代以偷竊為生,卻又給予小孩愛和關懷,可以說他們是一對同時給了最好和最壞榜樣的「父母」。您自己怎麼思考家庭「教育」這件事?就算不偷竊,父母也不可能是完人,這種情況下,如何教導小孩好好地長大?

我沒有什麼能說的教育理論,但真要說的話,我覺得沒有人是完美的,不要去要求別人(包括孩子)做到完美。

 

安藤櫻的演技無疑是《小偷家族》的一大亮點。她在劇中的哪一個表情最讓您印象深刻?

她偶爾會散發出某種神聖的氣息。片中有一幕,樹木女士對著正在看海的她說:「妳真漂亮」,原本劇本裡沒有寫到這句台詞,我想是樹木女士自然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我也深有同感。所以聽到樹木女士那句脫稿演出的台詞之後,我就做了一些修改,更加呈現出她的這個部分,譬如之後泡澡和最後會客室的戲。她在演出時,總覺得空氣變得特別澄澈,彷彿有什麼滿溢而出,因而讓氛圍變得神聖。這點我真的覺得非常厲害。我認為她本身已經釋放了某種超越演技的事物。

 

獲香港金像獎最佳影片的《十年》目前正籌備國際版本,而報導指出您擔任日本版《十年日本》的監製。您自己怎麼看日本的十年後?您最關注的議題會是什麼?

不是專注在犯罪和貧窮的社會問題,而是專注在「自己責任」的思潮。

 

奪下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對您而言的意義是什麼?以及如今導演生涯走到新高峰後,未來在電影產業內還想努力的事情是什麼?

我想一點一點改變日本電影的拍攝環境。影視從業人員的勞動環境和權利問題是當務之急。另外,我們需要像釜山影展這樣紮實的國際影展。以及對於文化發信基地的藝術電影院,該如何支持它們繼續經營。必須要改善的事情非常多,但最重要的事情,是繼續做出自己能夠認可的作品,然後不要超支(笑)。今後要如何實現自己想要拍的電影,這個獎項給了我這方面的能量。

 

 

註1:此前還有衣笠貞之助的《地獄門》(1954)、黑澤明的《影武者》(1980)以及今村昌平的《楢山節考》(1983)和《鰻魚》(1997)。金棕櫚獎(Palme d'Or)自1955年開始頒發,衣笠貞之助當年得到的是坎城電影節大獎,但廣義也被視為金棕櫚獎。

 

註2:因《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在坎城接受訪問時,有一位俄國記者指出「常有人說你是死和記憶的作家,但我不那麼想。你所描寫的是被留下的人。」是枝裕和表示自己恍然大悟,下意識的動機竟被採訪者點破。

 

註3:西川美和從大學時期開始擔任是枝的助導,與是枝裕和一同為2014年創設的工作室「分福」的核心成員,主導企畫和導演等工作。

 

文 歐陽辰柔 

圖片提供 采昌國際多媒體

 

【完整內容請見《LaVie》2018年7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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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像廣瀨鈴這般既有華麗一面、亦具實力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來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像廣瀨鈴這般既有華麗一面、亦具實力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來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欲藉此作搭起跨越40年時間鴻溝的橋樑,導演以自身所處「不近不遠」的時代位置,試圖領觀眾回望一段歷史,不,或許更該說是一份記憶——「我們在重現的是角色『記憶中的歷史』,而不是『歷史』本身。」然所有歷史某種程度上卻都經過「誰說了什麼樣的故事」堆疊建構,最終還是回到「記憶」這件事。因此,比起用宏觀的拍攝角度去看待史實中二戰引發的國族悲劇,石川慶改編石黑一雄小說,循的依舊是親子關係的微小架構,讓觀眾意念隨真相的隱蔽與揭露,跳轉於任何人事物皆具備的光與暗、希望與絕望等兩面性之間,冷不防勾動那些必須忘掉又忘不掉(只好扭曲成另一種形狀),或屬於個人、或屬於群體的巨大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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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訪談內容皆含有劇透,介意得知劇情情報的讀者,建議看過片後再行閱讀;若本身即為書迷,歡迎馬上進入《群山淡景》的電影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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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個關於長崎的故事

記憶會騙人

故事始於1980年代的英國鄉間,韓戰後改嫁英國人並攜女赴英的悅子(廣瀨鈴、吉田羊分飾青年和中年),在丈夫過世、與日本前夫所生的大女兒景子自殺後,決定賣掉一家人生活的房子;與英國丈夫所生的二女兒妮姬(Camilla Aiko飾)這才從倫敦回到老家幫母親一同收拾。幾日陌生相處中,她請求母親講述1950年代的長崎往事,關於佐知子(二階堂富美飾)及其女萬里子(鈴木碧櫻飾)的點滴於是被娓娓道來。可記憶會騙人、情感會讓現實偏色失真,這些往事終究只描繪出存在悅子心中的長崎。至於真實的長崎,對妮姬而言永遠都是不曾到過的地方。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妮姬視角相當於觀眾視角

電影透過將妮姬這個原作中相對被動的角色,強化為「發動者」的觀點轉換,成功為觀眾引路,使我們得以跟著無論內在養成、外在形象都不算距今太遙遠的人物,逐步發掘石黑一雄擅用的「不可靠的敘事者」筆法下,主角所說哪些是謊言,哪些可能是真相。而屋內一條象徵通往真相、末端是景子生前房間的關鍵走廊,特別借助狹長陰暗的場景設計,與當年佐知子的長崎住處做成圖像上的連結,「這個房子在電影中也是很重要的角色,我希望它本身如同生命體般存在。」深不著底的沉鬱氛圍彷彿景子孤魂不散,亦彷彿鑄成於長崎的「錯」緊抓不放。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色調切分時空,細節聯繫角色

1950年代長崎和1980年代英國色調一暖一冷,同時帶動視覺與觸覺體驗的「溫差」,不僅明確割裂夢與現實,更為長崎篇增添非寫實的奇幻感。掌鏡的是導演第四度合作的老朋友兼波蘭洛茲電影學院好同學Piotr Niemyjski。石川慶坦言,兩人通常不需要溝通到太細節的部分,也能理解彼此心中構想,「但我們還是會盡量保持充分的溝通。」舉凡個別場景要表達的重點是什麼、燈光和一鏡時長如何調控等,縱使尋求答案的過程往往很辛苦,也絕不放出鏡頭隨便就拍,「我們兩個都是這樣個性的人,一定會在找到理由後才去進行下一步動作。」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萬里子/景子、悅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萬里子/景子、悅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可覺察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可覺察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漫長而嚴謹的磨合造就堅實默契,應對此次分為日本和英國兩地的龐雜拍攝,「包括服裝、美術,甚至演員都大洗牌,感覺就好像同時間做了兩部電影。」然兩人合作無間下,幀幀影像展開真如兩副明信片套組,分別貫串英國篇和長崎篇的鏡頭美學耐人尋味,Piotr Niemyjski也憑此作提名BIFA英國獨立電影獎最佳攝影。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且若仔細去看,還能尋獲冥冥之中聯繫兩時空的彩蛋。比方說悅子英國家裡的掛畫,和長崎家裡的紙門擁有相同圖騰;又或者英國時期悅子的穿著,選用與長崎時期互有呼應的材質和花紋,皆是製作團隊精心鋪排的巧思。不過,講究各方面到位的背後,跨國取景也不會少被錢追著跑,「一開始預計拍10天,但有次製片跟我說『不如把1天改為準備日,先用9天排排看行程吧』。我想說有1天準備日的話也行,就那樣去排;結果後來大家都不叫那天準備日了,其實就是少了整整1天拍攝日。」導演略略苦笑地分享其一「趣聞」,表示在物價極高的英國,預算掌握確實艱難。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奔死還是重生?

原作和電影過半後,觀眾大都陸續意會到悅子口中的「我朋友」就是她自己。尤其電影特意安排廣瀨鈴飾演的悅子,從窗戶遠遠望見吉田羊飾演、如著喪服般全身黑的女人朝佐知子家走去,這「觀看真實自己」的一幕,更屬全片畫風變調的轉捩點。明示觀眾悅子即便深受喪女之痛所困,以至於需要編造故事並為自己設定一個旁觀角色來抽離痛苦,但到頭來,「我」仍得面對「她」——另一個自己、自己的另一面,才可能向原作者筆下不斷強調的未來前進。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而導演極為重視並著力刻畫的「兩面性」,除可見於悅子和佐知子身上、恐怖懸疑與靜謐美麗交織的氣氛裡,亦深刻彰顯在作品日文譯名《遠い山なみの光》承載的「光」字,「關於這個『光』,既是兩個女人在稻佐山瞭望台上談到的希望之光,同時也象徵原子彈落下的光,正負面是並存的。」有趣的是,整部電影大致上依時間序順拍至此,逐漸同步化的兩位演員、兩個角色,正按導演最初設定,於此瞭望台場景合為一體兩面。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有些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有些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再延伸論之,如果悅子在原爆中倖存可謂重生,為讓女兒隨自己移居英國的一連串作為又像帶她去奔死,生死的兩面性亦不言而喻。種種夾雜在原作曖昧語句間的思索和探問,經由較文字強烈且直觀的影像媒介,清晰展露兩面性、轉譯出雙重意涵,實為石川慶對《群山淡景》改編工作踩得相當有力的基調。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在他人期待與自身想望之間創作

坎城首映後收穫難忘笑容

那麼究竟找來原作者、世界著名小說家、自己也很會寫劇本的石黑一雄擔任監製,是什麼樣的體驗?石川慶表示,其實石黑一雄先生的態度自始至終保持「雖然這是我的原作,可一旦拍成電影,它就是你的電影,你可以用你的詮釋拍出你自己的電影」,以大體上不干涉太多、但適時提供意見的方式給足創作者信任感,甚至連年輕一輩必然拋不開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頭銜的顧慮,他都備好強心針:「《群山淡景》是我25歲很年輕時寫的出道作,你的經驗比當時的我還多,所以請有自信地去做。」時間就這麼來到坎城首映後,石黑一雄掛著滿臉笑容,「緊緊握住我的手說了句『非常好呢(すごく良かったよ)』」的最終回饋,令石川慶至今印象深刻。

驀然回首,已從新銳成為中流砥柱

2016年首部長片《愚行錄》即登世界三大影展、2023年憑《那個男人》橫掃「日本奧斯卡」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導演等8項大獎、2025年《群山淡景》勇闖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以及10年間還能解壓縮的豐碩創作歷程,石川慶從最早被冠上的「新銳」前綴,一路帶著常相合作的「石川組」成員們迎來愈趨壯大的作品規模,如今已然成為日本中生代電影導演裡中流砥柱般的存在。本人直言「滿不可思議的,我一直都覺得自己還是新人,回過神發現已經變成所謂『中堅導演』了(笑),最近特別有感。」

然廣受外界認可、逐步行穩文學改編之道、於國際影壇多有機會嶄露頭角⋯⋯這些「好的標籤」是否催生或反倒阻礙導演的未來創作?「(能參與大企劃當然是好事)但還是得在某些時候把尺度拉回來、縮小規模,有意識地建立一個能做更為個人化作品的環境。不然照這樣下去,企劃好像只會越來越大⋯⋯」雖未言明,話語間多少流露的不安,讓人確信導演肯定有許多有趣的念頭在腦中醞釀,「這次就已經拍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那下次的原作會是什麼簡直難以想像啊。」或許規格不見得往上加高,鍾情石川慶風格的觀眾們,想必非常期待導演在小製作裡大放異彩。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記憶終有一天只會剩下記錄

終戰80年,哪怕世上還有一名困於傷痛中的人活著,有些話就不能被說。然而,身處一個時代銜接下一個時代間轟隆作響的巨變期,如同本片以男人和女人二分的「與時代俱進」和「被時代拋下」群體,當今人們也嘗試解除噤聲,從歷史洪流中奮力將舊情感抓入新價值之中,不讓記憶太快流逝為記錄。

「現在我們還能把那個時代的事當成『記憶』訴說;但再過幾年,就只能作為『記錄』來論。到那時候,要冷靜對話可能就很難了。」專訪最後,忍不住問出那個抓緊褲腳擔憂會不會得罪不同信仰者的「當代日本怎麼談二戰」問題。不過是多慮了,接在帶著笑意的「怎麼說呢⋯⋯」之後一席話,導演並沒有不答,卻也輕巧地擴大問題核心,指涉日本以外、包括台灣在內的整個當代社會,皆可能面對的類似情境:過去的「對錯」難單面論斷,然認知與思維更新所致的「改變」並非壞事,異觀點尤需在來得及時好好對話。這無疑扣回1977年生的石川慶、在2025年拍出《群山淡景》的必然性,以及,作為時代連結的重要性。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下,許多過去不允許的論述越來越能被言說;導演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下,許多過去不允許的論述越來越能被言說;導演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文表達連結的動詞「繋がる」語帶「羈絆」意味——《群山淡景》探討人事物的一體兩面,而情感恰恰塗刷了歷史高牆的兩面:但凡情感在,很多事情談不得;可不談,待現在仍懷情感的人慢慢逝去直到為數「零」,記憶便成「已死」的記錄,無以再生成對話空間。或許我們永遠不得而知何時最是時候,那麼趁記憶還能引起這些、那些波瀾⋯⋯(留予彼端的你自由填答)。

這部作品的誕生,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這部作品的誕生,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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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Ning Chi          口譯|陳幼雯          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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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2026年台灣上映!是枝裕和執導:「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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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炎拳》、《鏈鋸人》等作擁有眾多粉絲的漫畫家藤本樹,其扣人心弦之作《驀然回首》(LOOK BACK)真人版電影,將由是枝裕和導演一手包辦導演、劇本、剪輯,並將於2026年上映。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當時《驀然回首》在知名創作者與漫畫粉絲之間引起熱烈討論,打動許多讀者的心,更獲得「這本漫畫真厲害!2022」男性部門第一名的殊榮,2024年推出的動畫電影版於世界規模最大的動畫影展「法國安錫國際動畫影展」首映,在世界各地上映後更造成轟動,獲得極高的評價。

是枝裕和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

特別的是,是枝裕和導演在收到執導邀約前,就被《驀然回首》真切的故事所打動,據說他當時偶然在書店看到了這部作品,被封面的「背影」所吸引就買下來一口氣讀完了,是枝裕和導演表示:「藤本樹先生如果沒畫這部作品,應該就無法繼續前進吧,我深切地感受到那樣的心情。對我而言,《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就是那樣的作品。」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感謝能在這個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後來製作人小出大樹邀請是枝裕和導演執導《驀然回首》的真人版電影,與原作作者藤本樹見面後,是枝裕和導演表示:「一開始是希望能向藤本先生致謝,謝謝他讓這樣的作品誕生,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但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記得自己就下定決心覺得必須執導本作。」藤本樹也透露《海街日記》是他看的第一部是枝裕和導演的電影,對於導演細膩的執導方式讚不絕口,他表示:「如果是枝導演能執導《驀然回首》,就什麼都不用多說了,我很期待!」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以藤本樹的家鄉為中心進行拍攝

《驀然回首》故事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藤野」、「京本」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真人版電影和原作相同,將與美麗的四季一同細膩地描繪兩位主角「藤野」、「京本」從小學時期以來這13年的歷程。本作也以《驀然回首》原作作者藤本樹的家鄉秋田縣仁賀保市為中心進行拍攝,獲得當地民眾熱心的協助,在電影中將可飽覽豐富的四季之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濱田英明拍攝視覺照與劇照

另外,《驀然回首》還請來攝影師濱田英明負責拍攝視覺照與劇照,目前釋出的兩張視覺海報,也出自於濱田英明之手,一張是兩位主角在房間作畫,另一張則是兩人行走於雪地的背影,這都是電影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資料提供|車庫娛樂、文字整理|Adela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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