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是人類造物中的一種特殊存在。建築師為自己建造的家屋更是如此,大到空間設計、小至家具擺放,都是創造者個人風格與理念的延伸。近日台灣國寶級建築大師王大閎自宅「虹廬」,獲列為台北市歷史建築,隨著建築史學家徐明松的深入剖析,讓我們一起認識這位引領台灣1960年代現代建築運動的大師自宅,不僅看見建築與人相依存的關係,更發現對建築師來說,即使是自宅,也都是一件自身即完整存在的建物作品。
王大閎的建築作品這麼棒,是我後來才知道的。當年我從義大利回來,驚覺台灣有這樣一個不論作品與養成背景,都能與世界最前端接軌的建築師,我們卻不太討論他。
王大閎是英國劍橋大學建築系學士、後來又攻讀美國哈佛大學建築碩士,還是包浩斯創校校長葛羅培斯(WalterGropius)的學生,又受現代主義建築大師密斯凡德羅(Ludwig Mies van derRohe)影響深遠,台灣很少有人能夠跟世界最先進的設計端有這麼強的連結。在一九七〇年代,王大閎在台灣佔有一席之地,特別是一九七二年完成國父紀念館後聲勢如日中天。
然而,同時房地產逐漸興起,蓬勃的商業操作讓建築成為市場需求的產品,王大閎曾失望以「服務業」比喻建築。除了國父紀念館,他一生留下了故宮博物院競圖、台大學生活動中心、外交部辦公大樓、甚至是未完成的登陸月球紀念碑等經典公共建築,但最能完整且如實呈現他的設計理念,還是三棟自宅設計。
實現建築理念的自宅建築
自宅很有意思,有別於住宅為業主服務,自宅是建築師、業主、使用者三者合而為一,可以達到建築師的理想。王大閎其實在陽明山一帶設計了很多住宅,但我覺得空間感都比不上自宅,因為業主和使用者不是王大閎。房子蓋好後,更重要的是維護和使用,王大閎個性又有點霸道,住進自宅後家人都會配合他。他的兒女曾經和我講過,房子的牆壁是清水磚牆刷白,爸爸很喜歡油漆開始剝落時的韻味,所以不准他們碰牆壁。
1953年的建國南路自宅是他在台灣的第一件作品,看起來有點像是正方形,長寬皆是9.25公尺的小房子,四周圍還有庭園,這跟王大閎從小在中國蘇州成長的經歷有關。中國傳統合院建築的特色是「一明一暗」,在室內與中庭的空間交錯中,感受光線的變化,但蘇州卻會在合院旁邊加入庭園,這在其他地方都不多見。
從建國南路自宅大門進去,並不是從客廳的落地窗直接進入,而是要走到房子的側面才能進玄關,之後再回頭右轉90度進到客廳,所以從大門到客廳,其實轉了180度;如果要到臥房,還得再次轉180度。這樣兩個180的動線設計,從機能主義來說很浪費空間。建國南路自宅室內約26坪,只有一個房間,按照台灣當年的設計標準,理當做到三個臥房。但是在轉兩個180度的路程會看到很多景,這個經驗跟蘇州庭園是一樣的,這段動線一點也不無聊。
這樣的平面完全是密斯式的,很空靈、很流暢。密斯的平面很有趣,房子基本上是通透的,稍微把浴室、廚房隔間並設在中央,剩下的空間都可以互相滲透流動。建國南路自宅也是這樣,幾乎沒有門,臥室用簾子隔間,其實沒有什麼隱私可言。從南向庭園往室內看,會發現左邊到玄關的開口,跟右邊進臥房的開口,寬度完全一樣;從客廳往南向庭園走,會看到兩根黑色的鐵柱子,剛好把自宅的正面隔成三等份,這來自於合院的經驗,放祖先牌位的地方俗稱「公媽廳」,都有一個半戶外空間,並設有兩根柱子。在這麼小的空間,他就把中國合院跟庭園,融合在他受到密斯影響的的空間處理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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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留痕跡地融合傳統與現代
1960年左右建國南路自宅擴建,因為他結了婚,家庭成員變成一家四口,還請了一個傭人;隨後房子出售,他便於1964年蓋了第二棟自宅虹廬,和第二任妻子又生了兩個小孩。有別於建國南路自宅最初僅考量一個人的居住,虹廬開始將公共與私密空間用月洞門隔開。再加上當時台北開始都市化、人口增多,市中心不適合蓋一層樓的藝術型建築,王大閎便把中國三合院的空間垂直化,放進四層樓的公寓。
從虹廬的大門走進,會立刻碰到一個中庭,我們現在會稱這個空間為「天井」;左邊有一個樓梯,走半層會感到光線變暗,走完一層又會看到天井,光線變亮一明一暗的空間被垂直化了。所以為什麼王大閎蓋好後拿下四樓,把一、二、三樓都賣掉,因為走到四樓就會經過四次一明一暗。這就很像中國三合院的空間經驗現代化,這樣的嘗試很成功也很有趣,提供了詮釋中國傳統的一種方式。
1979年的弘英別墅規模又更大,王大閎把蘇州庭園的精神更完整地帶進來。平面是九宮格式的,他將其中一格拿來做庭園。弘英的動線也特別多,建國南路自宅是兩個180度,可以說是在比較緊縮的空間完成動線的遊戲。但弘英空間大,更像是遊園的感覺,每一次都不會互相衝突,移動的時候會看到月洞門、九宮格空出來的庭園、九宮格外面的庭園。
我認為王大閎在弘英的表現更為成熟,在中國傳統與西方現代的邊界比較不清楚。在建國南路自宅,還是留有大量受到密斯凡德羅的空間概念或中國合院影響的痕跡。但從虹廬到弘英,空間經驗已經被極度抽象化,你不會一眼就看出這是密斯式的空間、或這是中式的公媽廳。
有趣的是,王大閎三個自宅裡的家具幾乎都是自己設計,全是單件生產;弘英外面的石頭,王大閎不滿意工人的鋪法,乾脆自己下去鋪,所以他的建築作品都很有手工性,就像中世紀的老匠師。
如果我們要講現代主義式的建築,王大閎創作的路是最健康也是最難的,因為他親身經歷過中國蘇州庭園與包浩斯兩個精緻的傳統和現代,他的養成讓他的設計是非常自然的。他的三棟自宅我都非常喜歡,都是不同時期回應社會的角度,都有它的代表性,這是華人第一次將東方精神與西方最前衛的設計結合。
徐明松
威尼斯建築學院建築碩士、義大利國家建築師,現任銘傳大學建築系助理教授。長年從事王大閎相關研究,並擔任王大閎建築研究與保存學會秘書長。著有《靜默的光,低吟的風:王大閎先生》、《王大閎:永恆的建築詩人》、《建築師王大閎1942-1995》等。
口述 徐明松 整理 張以潔 攝影 張藝霖
圖片提供 臺北市立美術館、王守正、王鎮華、徐明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