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畫家卓霈欣的旅歐創作故事!如何在文化異地描繪出情緒的共同質地?

插畫家卓霈欣的旅歐創作故事!如何在文化異地描繪出情緒的共同質地?(圖片提供:卓霈欣)

有記憶以來,卓霈欣就喜歡畫畫。總在日曆紙背後塗鴉的女孩,從美術班畫到台北藝術大學動畫系,再赴英國皇家藝術學院(Royal College of Art,RCA)攻讀視覺傳達與插畫系碩士,並於2021 年以短篇漫畫《樹冠羞避》獲得波隆那SM 國際插畫家大獎,去年也與西班牙SM基金會合作出版繪本《漁夫和他的靈魂》。在這段旅外故事背後,有著什麼樣的經歷與心境?

《樹冠羞避》靈感源自疫情爆發時,卓霈欣從柏林房間窗外看到生長旺盛的樹與植物,將人與人保持距離的「新常態」,與自然早就存在的「樹冠羞避」特性連結。(圖片提供:卓霈欣)
《樹冠羞避》靈感源自疫情爆發時,卓霈欣從柏林房間窗外看到生長旺盛的樹與植物,將人與人保持距離的「新常態」,與自然早就存在的「樹冠羞避」特性連結。(圖片提供:卓霈欣)

旅外並非卓霈欣早有規劃的目標,北藝大動畫系畢業後,其實先在台灣過了一年接案生活。「大學的時候,覺得自己在創作上找到了一個大方向,想要深入發展下去的時候,就已經畢業了。自由接案的那一年,好像就知道自己該往那個方向走,但我就一直看著那裡,停在原地。」她說,大一大二訓練較多動畫技法,到了大三大四需要完成個人短篇動畫,一方面接觸到歐美、日本的實驗動畫,驚覺敘事還有這麼多可能;另一方面因修習初階心理學,促使她向內探尋,開始在作品放入越來越多的「我」,進而找到在創作上想說的故事。但商業接案難以做到這點,於是她決心出國留學。研究眾多藝術學校後,最後選擇RCA,因為RCA強調實驗性質且不侷限於單一形式,和她想深究的視覺敘事方向吻合。

卓霈欣為《Deseret News》創作的插畫作品〈The new truth about adoption〉。(圖片提供:卓霈欣)
卓霈欣為《Deseret News》創作的插畫作品〈The new truth about adoption〉。(圖片提供:卓霈欣)

在既現代又樸實的倫敦求學與生活

相比台灣藝術教育較重視技法,卓霈欣在RCA的求學經驗,教授很強調批判性思考,不會直接教你或告訴你該怎麼繪畫,也不存在一套系統性理論,讓她在創作時學會不斷質問自己:為什麼要選擇這個媒材?為什麼要使用這個視覺元素來幫助敘事?不僅讓自己更清楚脈絡,也更容易向別人闡述創作原因。「我以前是聽話的好學生,但RCA讓我主動思考和推翻自己,這個訓練非常有幫助。」歷經不斷的自我辯證,她對個人風格也有了不同詮釋。過去會覺得風格是視覺上的畫風,但現在認為風格更像是把主題內化後,重新組合、詮釋出來的個人方式,「我對於情緒的感受較為敏感,所以創作上漸漸發展成從情緒的角度去切入各種主題,也覺得自己能夠自在地以這個方式表達和收放,漸漸就成了我敘事的方式。」

受《Where the Leaves Fall》雜誌委託,卓霈欣為作者Akielly Hu的文章繪製插圖〈Dreaming in Sci-Fi〉。(圖片提供:卓霈欣)
受《Where the Leaves Fall》雜誌委託,卓霈欣為作者Akielly Hu的文章繪製插圖〈Dreaming in Sci-Fi〉。(圖片提供:卓霈欣)

RCA畢業後她隨即展開旅歐職涯,「那時候想出國念書,就很希望有機會可以留下來工作,我很想知道國外插畫產業的工作環境是什麼樣子,因此畢業後就想盡辦法留下來。」這個「想盡辦法」指的是簽證,卓霈欣說,畢業後英國的學生簽證到期,雖然現在已有畢業後的學生工作簽證,但當時還沒有,於是她以「打工度假」簽證到德國柏林,計畫準備藝術家簽證。沒想到在準備期間,又抽到英國的打工度假簽,喜歡倫敦生活的她馬上回來,直到去年底才申請到「海外人才簽」,放下簽證的重擔。問她為什麼喜歡倫敦,她說,倫敦固然有非常現代化的高樓大廈,但常常轉一個彎,就進到不超過3層樓的矮房住宅,現代和樸實的組合非常奇妙。「我喜歡歐洲的原因是,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建築和建築之間的距離,讓我比較自在。」喜歡在工作結束或假日外出散步的她,總能在倫敦城市裡找到許多公園與綠意,還有歐洲人對相異性的包容性很大,讓她較沒有容貌焦慮。

卓霈欣受英國皇家文學會委託創作的作品。(圖片提供:卓霈欣)
卓霈欣受英國皇家文學會委託創作的作品。(圖片提供:卓霈欣)

在歐洲插畫產業主動出擊

想盡辦法拿到簽證,就是為了一探歐洲插畫產業,但初闖異地要如何生存?卓霈欣說,她的家庭沒有藝術人脈,就讀的也是偏向實驗性的RCA,學校對於學生連結企業、產業等並無直接幫助。「我的方法非常實際,土法煉鋼主動聯繫所有藝術總監。」她會先查詢其他插畫家是和哪些藝術總監合作,再設法查出藝術總監的信箱,主動寄出作品集。她回憶最初寄出超過百封信件,回覆率低於50封,且那些沒有被拒絕的信,也無從得知對方的回饋是正面還是反面。因此她做足功課,不斷去看藝術總監的採訪,了解什麼樣的信件內容會打動他們,或是也有人傾向收到實體的明信片或作品物件。個人網站也不斷改版,她觀察現今創作者很流行一點進去就看到大圖,但自己並不偏好此瀏覽方式,而是把大圖放到點進去後的作品頁面,因為她的風格仍需要以大畫面突顯細節。

卓霈欣認為插畫是用來溝通的媒材,要去思考觀者怎麼接收圖像,讓畫面更「善解人意」地好看。(圖片提供:卓霈欣)
卓霈欣認為插畫是用來溝通的媒材,要去思考觀者怎麼接收圖像,讓畫面更「善解人意」地好看。(圖片提供:卓霈欣)

她在歐洲接到的第一個案子,是柏林茶品牌「Paper & Tea」以茶和新年為主題的短秒數動畫。2021年獲得波隆那SM國際插畫家大獎後,也讓更多人認識她,但都不是爆發性增加案源,而是每一次完成一件作品後,就會穩定迎來新受眾。那歐洲插畫產業真的比較好嗎?她說,歐洲許多產業都有「藝術總監」這個職位,顯示他們非常重視視覺藝術的運用,會找尋適合的藝術家來為各種主題傳遞訊息和理念。以社論插畫為例,插畫不是依附文章的配圖,而是讓插畫家用另一個語言來詮釋文章。

在《The Telegraph》網站上,卓霈欣為沙烏地歐拉皇家委員會(Royal Commission for AlUla,RCU)所畫的地圖插畫廣告。(圖片提供:卓霈欣)
在《The Telegraph》網站上,卓霈欣為沙烏地歐拉皇家委員會(Royal Commission for AlUla,RCU)所畫的地圖插畫廣告。(圖片提供:卓霈欣)

語言終有殊異,但圖像視覺能情緒共感

去年她與西班牙SM基金會合作出版繪本《漁夫和他的靈魂》,也在義大利波隆那插畫展舉辦展覽和演講,「第一次去,很像觀光客。」她笑說,有將作品集印成小小疊的明信片遞給喜歡的出版社,並討論合作意願,進而了解到這些出版社偏好合作「同時也是作家」的插畫家,所以需要等待自己有故事的時候再去提案。她也在展覽上遇見喜歡的插畫家、IG相互追蹤的創作者,像是繪本《遺失的靈魂》作者、波蘭插畫家Joanna Concejo ,以及義大利插畫家MonicaBarengo等。「其實我很希望能聊更多,但她們不太會講英文,沒辦法聊得深入。所以我很想學西班牙文,因為我喜歡的繪本大部分來自歐洲,通常也都會出版西班牙文而非英文,會西班牙文就可以讀懂他們。」

卓霈欣首部繪本《漁夫和他的靈魂》改編自文學大師王爾德的作品,描述年輕漁夫為了與人魚相愛、生活而捨棄靈魂的故事。(圖片提供:卓霈欣)
卓霈欣首部繪本《漁夫和他的靈魂》改編自文學大師王爾德的作品,描述年輕漁夫為了與人魚相愛、生活而捨棄靈魂的故事。(圖片提供:卓霈欣)

語言是很奇妙的事,即便會講外語,表達起來跟母語就是不同,因為語言背後牽涉到的文化、價值觀等太過繁雜。這點卓霈欣來到歐洲後感觸很強烈,「我常常會想,我在用英文講話的時候,是不是像『我』在講話?因為英文不是我的母語,我學習和表達的方式可能是從教科書、電影、媒體來的,我的說話方式搞不好不是我的風格。」但她也笑說,「這對我來說其實是好事。」因為個性內向,創作內容又偏向個人,用華語表述會太過赤裸、講起來結結巴巴。相對之下,英語不如母語有深厚的情感共鳴,便較能直面自如。這樣語言在不同文化中的理解「漏洞」,讓作品著重情緒的她,花了很多時間在生活經驗裡重新認識不同關於情緒的英文單字,例如光是「開心」,不同詞彙其實代表了不同程度的開心。

而卓霈欣也意識到,情緒在語言表達裡,會因每個人的文化和成長經驗不同而有不同理解,「但情緒本身的質地應該是相似的,我想畫出來的是那個質地。」因此她在選擇視覺語言的時候,經常使用日常元素,但透過跳脫現實規則的畫面、適當的留白,讓觀者更容易去思考、帶入自身經驗。「我覺得畫本身不全然是一個訊息的傳遞者,而是引導者,引導觀者感受到屬於他們的情緒方向。我真正想說什麼是其次,只要能引導觀眾往那個方向去,他們就不會跑得太遠。」藝術的世界很大,海外的世界很廣,只要清楚自己的方向,創作的座標就不會迷航。

卓霈欣首部繪本《漁夫和他的靈魂》。(圖片提供:卓霈欣)
卓霈欣首部繪本《漁夫和他的靈魂》。(圖片提供:卓霈欣)

同場加映:卓霈欣的英國插畫筆記

Q:為什麼選擇在歐洲自由接案?

我的風格比較不是商業類,加上插畫本身很難成為正職或全職,就算在國外也是如此,除非你會做設計,因此很自然選擇自由接案。

Q:歐洲給予插畫家哪些資源或環境?

歐洲不會認為插畫是附屬的,很能接受實驗性的元素,讓視覺語言融入生活,不僅讓藝術接觸到更多人,也讓讀者學會怎麼閱讀這些視覺語言。

Q:台灣有什麼是讓你想念的地方?

我喜歡喝湯,所以答案就是各式各樣的湯,像是雞湯、酸辣湯、清湯,歐洲人應該很難想像「熬湯」對台灣人的重要程度。我也很喜歡喝茶,很想念台灣的烏龍茶。

卓霈欣常在工作結束或假日外出散步,歐洲的大片綠意很吸引她。(圖片提供:卓霈欣)
卓霈欣常在工作結束或假日外出散步,歐洲的大片綠意很吸引她。(圖片提供:卓霈欣)

卓霈欣

生於台灣桃園,畢業於台北藝術大學動畫系與英國皇家藝術學院視覺傳達與插畫系,現以視覺創作者的身分居住在倫敦。透過溫柔並隱晦的視覺語言包裹感性,細膩並理性地描繪出情緒的質地,催化觀者的親密主觀體驗與記憶碎片。作品《樹冠羞避》獲2020年桃園插畫金獎、2021年波隆那SM插畫大獎,並於2022年由西班牙SM基金會出版首本繪本《漁夫與他的靈魂》。IG:peihsincho

文|張以潔 圖片提供|卓霈欣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 La Vie 2023/5月號《直擊海外創意現場》

專訪音樂人桑布伊 X 設計師陳世川——當音樂與設計,長出自己的「圖騰」

專訪音樂人桑布伊 X 設計師陳世川——當音樂與設計,長出自己的「圖騰」

台北流行音樂中心裡,有間桑布伊團隊租下的小工作室。 作為專輯製作的基地,這裡承載許多會議和回憶,歷年專輯的封面海報倚靠在牆角,標示著音樂人跨度10餘年的創作生涯,也標示著他和陳世川結識、合作20多年的情誼——至今,桑布伊的4張專輯裝幀都由其操刀設計。在桑布伊第4張創作專輯《靠近》發片之際,兩位老友首次並肩受訪,聊聊一路以來的合作幕後,也交換民族文化與創作間的羈絆和思考。

卑南族的桑布伊和魯凱族的陳世川,家鄉都在台東,騎摩托車下個坡,油門還不用催落就能到對方的部落。

但真正的結識是在台北的音樂現場——那時,還在讀台藝大視傳系的陳世川也在玩音樂,和室友Suming(舒米恩)組樂團「艾可菊斯」,某次站在昏暗台下看演出,聽到一位吟唱卑南古調的老靈魂,燈一亮,驚訝竟和自己年齡相仿。後來,兩人同加入唱片公司「野火樂集」,和胡德夫、以莉.高露、陳永龍、阿洛⋯⋯,一票年輕原住民音樂人彼此合音、伴奏,一同演出、闖蕩。

同時,陳世川也已開始設計音樂周邊與電影海報。2012年桑布伊要出首張專輯時,很自然想到這位(他笑說「當年很便宜」)的同伴。談起歷來的合作模式,兩人互看,「也就聊天聊一聊!」那究竟是如何聊到兩次入圍金曲獎最佳裝幀?這回,桑布伊首次跳脫世界音樂框架的《靠近》在視覺設計上如何詮釋?更深一層的,在創作路都走了20餘年後,對於原住民身分、傳統文化與個人創作間的羈絆,如今兩人怎麼看?

(圖片提供:卡達德邦文化工作室)
去年10月,桑布伊推出個人第4張專輯《靠近》,這次不以世界音樂的框架或文化與環境的嚴肅命題為主題,而以更加貼近現代的聲線和曲風,聚焦於身邊的人事物。(圖片提供:卡達德邦文化工作室)

歷年來專輯視覺概念多在輕鬆的聊天中誕生,能否帶我們回溯過往3張專輯裝幀誕生的討論現場?

桑布伊 第1張專輯《Dalan 路》,收錄許多傳統古調,那時我和世川講卑南族的傳統故事,講黑色是我們最美麗的顏色,代表力量、祖靈,也聊到會塗木炭作為偽裝的狩獵文化,就自然有了把身體塗黑的想法,也呼應音樂上唱大獵祭、召喚善靈這種宗教祭祀主題的神祕感。後來的《椏幹》,歌多跟環境有關 ,「椏幹」是卑南語的「生命」,生命就像樹,我很喜歡樹,只要在路邊經過大棵的老樹,都想要去觸碰它,跟它打聲招呼,它會給你能量和祝福。

(圖片提供:卡達德邦文化工作室)
桑布伊個人首張專輯《Dalan 路》(2012),也是陳世川首次為桑布伊設計專輯裝幀。圍繞卑南族的狩獵文化發想,帶來強烈、震撼、有力道的視覺意象。圖為設計細節拆解,其中亦有桑布伊親筆手繪圖。(圖片提供:卡達德邦文化工作室)

陳世川 每次開完專輯會,聊完一首歌的創作動機,我都會再問桑布伊有沒有相關的照片?那個時期,他會在臉書放很多樹木,配上「早安」和天氣如何之類的文字,像是生活紀錄。視角上,他不從旁拍,而會站在樹的下方,以仰角拍上去,很像 人真的在土裡跟著樹一起生長,所以設計方向就從這延伸。

(圖片提供:卡達德邦文化工作室)
桑布伊第2張專輯《椏幹》的設計,勾勒人紮根於土地,內頁全無人物照,而是根和土壤等自然元素,CD片是象徵「時間」的年輪:封面則把人跟樹疊影,膚色是泥土,頭髮是樹根,樹影由陳世川家外面的樹和桑布伊日常拍攝的樹多張拼成。(圖片提供:卡達德邦文化工作室)

桑布伊 到了第3張《得力量》,正值疫情,主要還是在講人與環境的關係,當你破壞大自然,大自然一定會反撲的。所以這次有點在反省,〈別這樣〉、〈跟著走〉還有〈擁抱〉啊,都是對環境的謙卑——我跟世川講這些,他就做出一個天、地、人的平衡,和象徵石生文化的石頭,一種從原住民態度出發的太極。

然後其實,因為之前第1張時攝影師劉士毅拍了很多照片,可惜用不完,我說素材應該夠?世川說可以。所以我們前3張都是用同一批照片,拍一次用8年!(笑)

(圖片提供:卡達德邦文化工作室)
桑布伊第3張個人專輯《得力量pulu'em》(2020),音樂及視覺設計主題聚焦天人合諧,專輯裝幀內頁上下被一道地平線分開,人均在下方的地上,上方皆為自然元素,強調人在自然之下。(圖片提供:卡達德邦文化工作室)

陳世川 其實相比電影海報,我比較少做唱片,因為唱片承載的東西很多——電影只會講一個故事,很容易用畫面去說,但專輯每首歌都是一個故事,要全部整合,還要包裝歌手,在設計面其實很難。可是之所以可以做桑布伊的,因為他「態度」總是很清楚,我認為藝術家的生活狀態跟創作的歌曲之間的「一致性」非常重要,這在他身上一直都有,而且很強烈,所以他每次要設計時,我就說好,那就去做!

第4張專輯《靠近》是桑布伊首次拋開傳統議題,將創作焦點轉向日常,為什麼這回想呈現這些給大家?世川又是如何詮釋這次改變?

桑布伊 可以看到,過往的設定比較跟大自然、族群文化有關,編曲也都很澎湃,大山大海,交響樂弦樂團——但其實會給聽眾一點壓力。同時,我也很想做自己平常在聽的歌、平常在做的事:譬如會去田裡工作、去海邊逛、睡懶覺(笑),會談戀愛、失戀、會哭、會思念,會跟部落的朋友一起喝酒醉,會鼓勵自己關心的人⋯⋯。那陣子,我也聽很多國外的R&B、Blues和Jazz,獲得很多靈感,就想嘗試用卑南的旋律、歌詞架構來詮釋很chill的音樂。疫情時,在都沒有觀光客的台東寫下了第一首很舒緩、很慢的〈開始〉。

陳世川 對我來說,這正是這次難的地方!背後不再有大山大海可以靠,一開始甚至也不算有主題,只有一個「靠近」的概念。後來我自己消化,聯想到一些畫面,像北歐小島上一座很遙遠的小房子、紐西蘭南方湖面上的一棵樹、台灣海角的燈塔,都很孤單,也很「遙遠」,但好像也正是遙遠才會吸引我們去靠近。就像〈靠近〉的歌詞,「如果你冷/我為你照耀」、「如果你因此而離去/我會思念著你」,一直維持一個距離的美感。所以封面上,我把桑布伊一再縮小,拉出距離,把空間感放大——他私下其實是很愛鬧、很熱情溫暖的, 給人的感覺就是這個紅橘色。

(圖片提供:卡達德邦文化工作室)
桑布伊 Sangpuy《靠近 mudalrep》 實體專輯封面。(圖片提供:卡達德邦文化工作室)

桑布伊 一開始我只很怕會像喜帖!(笑)不過那天我到攝影棚嚇一跳,這背板是真的用油漆畫的,不是後製的欸,好厲害!那天站在裡面,我想起這很像是小時候老人家會提醒的,暴風雨前會有的顏色,很美,但也預示改變——尤其我們台東看太平洋沒什麼障礙物,整片海從世川部落的溪口看出去最清楚。

(攝影:蔡耀徵)
呼應桑布伊本次音樂調性的新面貌,陳世川亦運用較之前抽象的視覺語言,將「靠近」的概念具象化予聽眾感受和詮釋。(攝影:蔡耀徵)

這也是首次在視覺上,不直接可見傳統認知中的原住民符號,在個人的音樂/設計中,如今兩位會怎麼拿捏哪些傳統元素要保留,哪些應當轉化?

陳世川 這次服裝設定比較摩登、時髦,也真的是個跳脫。很多人會說,我的設計怎麼沒有那麼多原住民元素?我想這是很多原住民藝術工作者都會碰到的問題。

其實背後有一個很奇怪的「失落感」,我們生活上面已經沒有這個語言了,卻會一直重新學母語,平常已經不會穿族服,但會重新去做原住民傳統的服飾和圖騰。我記得早期台灣原住民歌手寫的歌都在唱「回家」,以前離鄉背井到台北工作,回家是真的困難,可是現在到底要回哪個家?台北都買房子了,再唱就沒有說服力了。尤其近10年,大家生活方式的改變更明顯,所以我反而在思考,當代原住民的創作,是不是要有更多其他元素放進去才對?

(攝影:蔡耀徵)
陳世川近年多以國片電影海報與主視覺的設計作品為人所知,自2009年樓一安導演的《一席之地》起,如今已有15年的深厚功力。(攝影:蔡耀徵)

桑布伊 這次的專輯還是全母語,也有原住民音樂的元素:卑南的旋律、少少幾句但感情表現放很多的歌詞、用自然萬物比擬情感的敘事⋯⋯。我也在想,不一定要唱古調,用族語寫我的生活也代表我的身分啊,不用在設計上還要放祖靈的眼睛、還要穿戴原住民服裝,而是要回到我們在想什麼,看到大家在面臨的同樣問題——譬如「環境」,只是我分享我們如何以老祖先傳給我們的觀念和智慧、百年千年甚至萬年在台灣土地上生活的經驗去看待。

昨天睡前, 看了一下之前〈溫暖的光〉的MV,哇好多新的回應,都是謝謝這首歌在很失落、難過時讓人平靜——我想,欸對啊,唱歌的用意就是這樣不是嗎?不論是豐年祭或生病時,我們傳統的觀念就是:歌很少是用來娛樂,大部分是用來安撫靈魂的。從之前到現在,我寫的歌幾乎都還是在往人的心裡面去做。

(圖片提供:卡達德邦文化工作室)
桑布伊本次專輯視覺,形象服裝設定摩登、時髦,也是新的嘗試與跳脫。(圖片提供:卡達德邦文化工作室)

陳世川 一個沒有「創作過程」的東西,我會稱作「圖騰」的包袱——無論是菱形、百步蛇紋、太陽或蝴蝶,我們都可以直接使用,卻少了當代的創作行為。過去雕刻家創造那些圖案和線條,是源自他的材質和工具、他的生活,可是現在我們用電腦去重複這些圖騰,就只是在復刻。它是需要內化的。像桑布伊,不一定會再一直講傳統祭儀,但他內化後會去講自然界的、對我來講比較像「能量」的東西,也變成他的生活方式,和切入講文化的角度。

桑布伊 我沒見過我爺爺,只聽過他唱歌的錄音帶,很感動,體會到歌聲有力量和能量,就有動力去學族語、學他唱的歌,所以從10幾歲就開始給部落的老人家訓練調教。突然有天我想,一直唱祖先的歌也不行,一定要寫首歌謝謝他們,就寫了〈Dalan路〉,慢慢開始族語的創作,越寫越多,一直到這次聽了兩年多的西洋音樂,哎呀,整個感覺就出來了,直接知道該怎麼加入原住民的元素,這樣就很飽滿、很自己啦!就是因為前面的訓練、努力,已經產生出很多聲音的顏色和圖騰。

很多人說,桑布伊你乾乾淨淨欸,都不刺青,其實我想刺欸,我們同階級的兄弟有想刺一個圖騰。但我媽媽說,不要啦,放在外面就是給人家看而已。我想想,對啊,我靈魂已經都是圖騰,滿滿的,而且它不會像身體刺不下,還會越來越多、越壯大。最近幾年都在想,接下來想出一張不只是音樂,還融入以族語唸故事的專輯,讓後面的孩子可以聽到母語的發音、聲調,留下從這個土地長出來的語言——這次不一定要等4年啦,趁80、90歲的老人家還在,趕快去做,也已經有在錄音了。

(攝影:蔡耀徵)
桑布伊團隊位於台北流行音樂中心的工作室,與專輯籌備相關的討論會議多在這裡發生。(攝影:蔡耀徵)

桑布伊
創作歌手,自幼跟隨部落長老學習族語和部落歌曲吟唱技巧。歷年專輯《Dalan 路》(2012)、《椏幹 Yaangad》(2016)、《得力量pulu'em》(2020)三度獲金曲獎「最佳原住民語歌手獎」、兩度獲「年度專輯獎」;甫推出個人第4張創作專輯 《靠近mudalrep》。

陳世川
設計師,設計領域跨足電影及劇集海報、唱片、演唱會、表演藝術等,並以電影海報最為人熟知,近年代表作有《刺客聶隱娘》、《怪胎》(獲廣告界最高獎項4A創意獎)、《少年吔,安啦!》及《悲情城市》4K修復版等。操刀之桑布伊專輯《椏幹》、《得力量 pulu'em》皆入圍該年度金曲最佳裝幀獎。

採訪整理|李尤 攝影|蔡耀徵 圖片提供|卡達德邦文化工作室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 La Vie 2025/1月號《2025餐飲新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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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帕赫個展《失落與重現的樂園》探索酷兒未來之途!交織神話與殖民歷史,水流象徵性別流動

李·帕赫《失落與重現的樂園》安卓藝術展出!神話與殖民歷史交織,繪出酷兒通往未來之途

從神話、民間傳說、殖民歷史等汲取靈感,菲律賓視覺藝術家李·帕赫(Lee Paje)藉繪畫探討複雜的性別議題,她常在畫中以「水」包裹人體形象,暗示性別的流動性;藉油彩銅板畫若隱若現的金屬光澤、摺頁書開展的扉頁等媒材及形式,象徵歷史的複雜性及迭代,並進一步揭露殖民主義如何鞏固異性戀規範的社會結構。即日起至215日,李·帕赫台灣首個展《失落與重現的樂園》於安卓藝術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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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從哪說起?神話中一場摧毀社會的洪水

在《失落與重現的樂園》展覽中,李·帕赫重新探討性別與菲律賓殖民歷史之間的關聯,使歷史與神話交織並存。展覽名稱取自《靈魂之書》(The Soul Book)中記載的前殖民神話:一場洪水摧毀了社會,在故事中,「樂園」象徵豐收與人類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連結,並允許生命形態自由轉變。李·帕赫認為,這種轉變本質上蘊含「酷兒性」,並在作品中重新召喚這一概念,雖然洪水使樂園成為失落的場景,但「水」的流動仍回蕩於她的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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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中的性別流動意象:水流 X 金屬光澤 X 巴貝蘭文化

「水」常是李·帕赫作品視覺與隱喻的核心,並在《丈量、裁切,卻未曾分離》中達到視覺的巔峰;另在雙聯作《風吹開了天堂之門》中,身著教袍的牧師佇立在告解室,目光投向岸邊模糊的人影,且李·帕赫採用銅片作為創作媒材,其光澤與油畫層次也成為探討性別流動性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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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e Paje《被測量,被切削,但永不分隔 Measured, Cut but Never Divided》。(圖片提供:安卓藝術)

·帕赫以海潮幻化成的人形,暗示著他們獨特的身份與靈性,彷彿前殖民時期擔任巫師或祭司角色的群體——「巴貝蘭」(babaylan),其意指舊時擔任巫師或祭司角色的群體,這一身份可為順性別女性,也可為穿著並扮演女性的男性,突顯了菲律賓前殖民時期性別流動的特質,同時解釋李·帕赫作品中「水」所包裹的人體形象——水流是對性別流動性的視覺回應;衣飾般的紋理則代表人們社會表演的外衣,反映出信仰傳統、殖民主義及原住民文化如何縱橫交錯梳理與定義性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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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e Paje《風吹開了天堂之門 The Door to Paradise Blew Open》。(圖片提供:安卓藝術)

回到17世紀,藉藝術重構酷兒歷史

透過挖掘歷史檔案,李·帕赫藉《相擁》一作重新講述一則鮮為人知的故事:17世紀時,有一位來自台灣的中國官員——樓蘇,因頻繁出入西班牙殖民時期的馬尼拉華人區尋求性關係,最終因「雞姦罪」於1670年被判有罪;而樓蘇之後成功脫罪,部分原因是來自他與鄭經的親屬關係,西班牙當局因外交考量而未追究。

李·帕赫《失落與重現的樂園》安卓藝術展出!神話與殖民歷史交織,繪出酷兒通往未來之途
Lee Paje《相擁 Embrace》。(圖片提供:安卓藝術)

在《相擁》中,兩個人物臥於床上,水的形象流動於他們之間,地上散落的衣物及物件呼應了床頭畫中聖米迦勒大天使刺殺中國魔鬼的意象,據稱這類圖像象徵了西班牙傳教士對菲律賓華人居民的焦慮。儘管此作引用了樓蘇的故事,但它只是藝術家所揭示的酷兒壓迫微敘事之一,這些微敘事也成為重建酷兒歷史的努力。

探討性別表達自由,反思殖民歷史

在本次展覽中,李·帕赫以油彩繪於銅板與紙本裝置之上,書寫出一幅多層次的當代敘事畫卷,重新檢視性別流動性與菲律賓殖民歷史之間的交互關係,並通過歷史與神話的交織,揭示被忽視的文化與性別敘事。

李·帕赫《失落與重現的樂園》安卓藝術展出!神話與殖民歷史交織,繪出酷兒通往未來之途
Lee Paje《BIRTHING》。(圖片來源:leepaje.com)

菲律賓藝術研究學者Gianpaolo L. Arago指出,李·帕赫並未將性別與殖民歷史視為單純的變遷,而是揭示殖民主義如何鞏固異性戀規範的社會結構,若僅以「殖民者原住民」或「異性戀酷兒」的二元對立來解讀李·帕赫的作品,過於簡化;她透過多層次的語境,汲取前殖民時期的神話和被遺忘的歷史軼事,梳理出細膩且豐富的詮釋。「樂園或許失落,但李·帕赫將之重新尋回:無論是性別表達的自由,還是對後殖民主體的反思。於此,神話成為通往酷兒未來的一道可能之門。」

「失落與重現的樂園」李.帕赫

展期|2025年1月4日-2月15日

地點|安卓藝術(台北市內湖區文湖街20號1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