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時代革命》的電影路,不變的創作自由!專訪香港導演周冠威

後《時代革命》的電影路,不變的創作自由!專訪香港導演周冠威

香港導演周冠威執導的《時代革命》,記錄2019年香港由反對通過《逃犯條例》引發的社會運動,獲得第58 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而周冠威此前卻是一個劇情片導演,從拍攝有劇本、有演員的電影,到記錄一場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的社會運動,引領周冠威的是什麼力量?

batch_周冠威導演感謝台灣觀眾入場觀賞《時代革命》
導演周冠威。(圖片提供:時代革命)

進入虛實難辨的新時代,豐富了大銀幕的五光十色,但誰又能篤定地說是幾可亂真的特效震撼,還是反映真實境況的紀錄片震撼?是奇幻劇情,還是真人真事更撩動你的思緒?對周冠威來說,拍攝的劇情片大多始於有想說的故事,甚至是自己操刀劇本,但他形容拍攝《時代革命》的動機是特殊的:「2019年香港人很努力去找自己的崗位,大家為了自由、公義、平等、普選去奮鬥的時候,一定會被鼓動問自己『我可以做些什麼?』我記得片中有一個手足的訪問,他說:『不是你想不想做,是你的能力和責任。』這句話打動了我,也是我們的共鳴。」他說促成這紀錄片誕生的投資者,其實也是這個想法。

batch_《時代革命》上映後反應熱烈,本周起將有更多戲院加入的映演行列
《時代革命》2021年7月於第74屆坎城影展首映,不僅獲第58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亦為台灣影史最賣座的海外華語紀錄片。(圖片提供:時代革命)

保護受訪者才是最大考量

被問到拍攝紀錄片相對劇情片來說最大的分別,周冠威思考了一會兒,靦腆地笑著說:「有一點是很個人的,我是劇情片導演,很注重美感,有時候尚未準備好漂亮的角度和鏡頭,但時機到你就要拍,有時想到怎樣拍的時候已經過了時機,拍不好又不能重拍,這個讓我心裡有點痛苦。」很快他就收回笑臉,嚴肅地解釋紀錄片得面對更大的挑戰—如何保護受訪者的安全。「我記得未公開放映之前,找來其中一個受訪者看試片,我跟他說:『影片透露了你的一些背景,是因為我想讓觀眾認識多一點你這個人物,讓他們更能感受你所感受的一切;但是,如果我是警察,我可以透過片中的資訊,從一些關聯最後找到你。』我直接警告他,如果覺得風險太大的話可以剪掉,這部紀錄片不是要剝削他,安全才是最大的考量。看完之後我們談了一段時間,最後他決定:『你去吧,導演!既然讓你拍,我就做好了有危險的準備,我出去抗爭時也預料到可能會坐牢。』他反過來鼓勵我。」

batch_《時代革命》警民衝突越發嚴重。(時代革命提供)
《時代革命》劇照。(圖片提供:時代革命)

batch_香港人因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草案》走上街頭對抗獨裁統治。(時代革命提供)
《時代革命》劇照。(圖片提供:時代革命)

2021年7月,《時代革命》在法國坎城影展震撼性世界首映,此前4個月,影片還在剪接中,周冠威心中還差一個鏡頭:「裡面有一段montage(蒙太奇),想用影像聲音、時空交錯地,展現Be Water(流水式運動)的概念,我早就想好用無人機在高空拍人群四散的鏡頭,但我沒錢拍,這是我最大的遺憾。3月時,我突然在網路上找到一個這樣的鏡頭,我以前沒看過,即使其他人幫我找也沒找到,突然有一個這樣的鏡頭出現,它就是我夢寐以求、一直想拍拍不成、覺得最大遺憾的鏡頭,馬上問上傳的人可不可以給我,他說你用吧。這個是禮物,上天給我的禮物。」

batch_《時代革命》紀錄香港人民為了爭取民主走上街頭。(時代革命提供)
從1984年香港主權移交的歷史背景,到2019年夏天開始的示威運動,《時代革命》中有詳盡的記錄。(圖片提供:時代革命)

從《時代革命》釋放的自由

周冠威在香港演藝學院電影電視學院主修導演,畢業後一段時間都是拍電影幕後花絮,技術上對觀察和捕捉環境、處理訪問是很好的訓練。而《十年》(自焚者)這部關於香港人權狀況、社會制度的電影,周冠威形容它是拍《時代革命》的通行證,以此獲得投資者、受訪者的信任。由此看來一切自有安排的鋪墊,讓他準備好迎接《時代革命》,但之後呢?

batch_《時代革命》紀錄2019年香港人爭取民主自治的抗爭運動。(時代革命提供)
《時代革命》以香港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草案》運動為題,從7組不同示威者的視角,闡述事件背景和參與者體驗。(圖片提供:時代革命)

2019年前《十年》也被視為是踩紅線的電影,周冠威說:「《十年》都拍了,我什麼都可以拍,這是我拍完《十年》的感受。」而拍完《時代革命》是另一個層次,「我面對的風險比《十年》大很多。當你做了一件危險的事,而你做到了,突破了,承受得了的話,其實你的心理會大大地提升。所以環境上,我是不自由的,這個要坦白承認,但這是爭取自由的社會運動紀錄片,我作為導演,透過這個紀錄片得到心靈很大的自由。所以縱使這一刻,仍然有被捕的風險,我都覺得我是平安的,我是自由的,萬一真的被拘捕,即使身被囚禁,心靈是自由的。」

batch_《時代革命》是絕佳公民教育電影,各界包場遍地開花。(時代革命提供)
「想把香港的故事講給世界聽」,周冠威在運動期間跟隨示威者數月,截至影片完成時,片中的部分受訪者已隱居、入獄或逃離香港。(圖片提供:時代革命)

社會政治題材之後也不避諱

封殺,未必須官宣,只是社會運動前談好的電影被投資者撤出、演員辭演,社會籠罩著白色恐怖,接下來香港是一股移民潮,充滿無力感和離愁別緒。留在香港的周冠威,2020年的《幻愛》和2023年新作《1人婚禮》,命題跟《十年》、《時代革命》都很不一樣,周冠威特別強調一點:「不少人都有一種完全錯誤的看法—周冠威拍了《時代革命》之後,只能夠拍《1人婚禮》這般沒有社會背景的電影了,沒有政治隱喻、純娛樂型的電影,覺得周冠威可憐、委屈,這完全錯誤,《1人婚禮》是我7、8年前的想法,我一直都很想拍,但因為《時代革命》被腰斬而已,能夠完成這電影才是我自由的表現。」

batch_《時代革命》使觀眾反思民主自由的可貴。(時代革命提供)
《時代革命》中出現的受訪者多數隱藏真實身分,或由演員扮演,為保障創作者安全,職員表中除周冠威以外都使用化名。(圖片提供:時代革命)

《幻愛》的緣起是周冠威10多年前,回演藝學院兼職教書時,受一位學生說想拍精神病者的故事而觸發,他資料搜集後發現精神病人談戀愛十分困難,於是創作了短片《樓上來的歌聲》,再寫了長版本《幻愛》的劇本。而《1人婚禮》始於10年前周冠威看到台灣一則新聞報導,一個女生生日時為自己舉辦1人婚禮,向自己承諾愛自己。這些都是回應社會、回應心靈的故事,能走出觀眾預期的限制,在不同的電影中展示才華,是另一種電影人的自由。

batch_《幻愛》講述精神病患珍貴的戀愛機會,在香港金像獎入圍6項大獎。(台北電影節)
《幻愛》講述精神病患珍貴的戀愛機會,在香港金像獎入圍6項大獎。(圖片提供:台北電影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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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婚禮》由周冠威身兼監製、編劇和導演,提出「如何愛自己?」之問,省思透過接納和包容,最終才能坦誠面對內心渴求。(圖片提供:周冠威)

記錄人那一瞬間的情緒

縱使周冠威會以「我是一個劇情片導演」自稱,但談到紀錄片也會著迷,他認為紀錄片有一種力量,是劇情片甚至其他真實的記錄文本無法取代的:「就是記錄情緒。很多年之後你回看那一個畫面,觀眾可以進入那個世界、進入那個時空,尤其是你在漆黑的戲院當中看一部紀錄片,它能引領你進入時光機,影片中的人那一瞬間的情緒被記錄下來,也會牽動多年後觀眾的情緒。例如行人的表情、警察的神態,那些紀錄是即時感官的感受,文字的紀錄無法取代,劇情片是再呈現,但是紀錄片就能做到。」隨著拍攝技術普及,加上人對社會、地緣政治、環境的關注度提高,他相信拍紀錄片的人和觀眾都會越來越多,也希望有一天,看紀錄片會和看電影一樣成為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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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婚禮》女主角由人氣YouTuber小薯茄阿冰飾演,拍攝中也邀請遊戲治療師/小丑導師,為演員做戲劇訓練。(圖片提供:周冠威)

 周冠威推薦:感受到震撼的紀錄片!

1.《機械生活》(Koyaanisqatsi,1982 )

就讀演藝學院研究紀錄片的時候,看過最震撼的一部作品,因為它完全沒有對白、只有影像,但卻把我看哭,讓我感受到鏡頭、剪接的威力。

2.《車神塞納》(Senna,2010)

由於我在運動發起後2個月才開始拍《時代革命》,很擔心頭2個月的畫面如何表達,但這部紀錄片是在塞納去世後才製作,都能完成得這麼好,為當時的我打了一支強心針!

3.《偷天鋼索人》(Man on Wire,2008 )

我對極限運動很著迷,這個70年代的人在美國世貿中心雙子星大樓走鋼索!紀錄片展示了他是一個多麼有追求、有勇氣的人,即使這位人物後來被拍成電影,看紀錄片的真人還是更有吸引力。

 Profile :周冠威 

1979 年生於香港,香港演藝學院電影電視學院主修導演畢業。2015 年他執導的《十年》(自焚者)獲2016 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2020 年《幻愛》獲第26 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及第57 屆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2021 年《時代革命》獲邀於法國坎城影展世界首映,並獲得第58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

採訪、文字|Jovy Wong 

圖片提供 |周冠威、時代革命、Cheng Wai Hok、台北電影節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 La Vie 2023/9月號《紀錄片的真實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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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坐擁書迷萬千、原作者石黑一雄親自監製電影《群山淡景》於2025年12月5日全台正式上映。集結廣瀨鈴、二階堂富美、吉田羊和童星鈴木碧櫻等魅力演員,本片挾第78屆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入選之勢,相繼亮相日本院線和金馬影展後,已然取得東西方不同歷史文化脈絡下的解讀與反響。La Vie專訪將撥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巨作光環,探知幕後製作祕辛,以及真正吸引導演選擇再次挑起改編大樑,「現在不談,以後要談就難了」的究竟何事。

1952、1980、2025⋯⋯時光流轉,哪怕濃墨褪去,淡筆仍保記憶中依稀可及之景。英國作家石黑一雄出道作《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自1980年代面世以來首度影像化,由日本導演石川慶(Ishikawa Kei)捕捉藏於深沉主旨背後的戲劇性乃至娛樂潛力,適切揉合洋氣與和風、新穎形式與古典神韻,從當代人漸漸無知亦無感的原爆事件和反核論述,轉而聚焦同樣占據原作相當份量的女性故事,進一步發散出如移民、多元與多樣性等21世紀你我依舊在面臨,也依舊能產生共鳴的議題。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像廣瀨鈴這般既有華麗一面、亦具實力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來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像廣瀨鈴這般既有華麗一面、亦具實力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來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欲藉此作搭起跨越40年時間鴻溝的橋樑,導演以自身所處「不近不遠」的時代位置,試圖領觀眾回望一段歷史,不,或許更該說是一份記憶——「我們在重現的是角色『記憶中的歷史』,而不是『歷史』本身。」然所有歷史某種程度上卻都經過「誰說了什麼樣的故事」堆疊建構,最終還是回到「記憶」這件事。因此,比起用宏觀的拍攝角度去看待史實中二戰引發的國族悲劇,石川慶改編石黑一雄小說,循的依舊是親子關係的微小架構,讓觀眾意念隨真相的隱蔽與揭露,跳轉於任何人事物皆具備的光與暗、希望與絕望等兩面性之間,冷不防勾動那些必須忘掉又忘不掉(只好扭曲成另一種形狀),或屬於個人、或屬於群體的巨大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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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訪談內容皆含有劇透,介意得知劇情情報的讀者,建議看過片後再行閱讀;若本身即為書迷,歡迎馬上進入《群山淡景》的電影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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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個關於長崎的故事

記憶會騙人

故事始於1980年代的英國鄉間,韓戰後改嫁英國人並攜女赴英的悅子(廣瀨鈴、吉田羊分飾青年和中年),在丈夫過世、與日本前夫所生的大女兒景子自殺後,決定賣掉一家人生活的房子;與英國丈夫所生的二女兒妮姬(Camilla Aiko飾)這才從倫敦回到老家幫母親一同收拾。幾日陌生相處中,她請求母親講述1950年代的長崎往事,關於佐知子(二階堂富美飾)及其女萬里子(鈴木碧櫻飾)的點滴於是被娓娓道來。可記憶會騙人、情感會讓現實偏色失真,這些往事終究只描繪出存在悅子心中的長崎。至於真實的長崎,對妮姬而言永遠都是不曾到過的地方。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妮姬視角相當於觀眾視角

電影透過將妮姬這個原作中相對被動的角色,強化為「發動者」的觀點轉換,成功為觀眾引路,使我們得以跟著無論內在養成、外在形象都不算距今太遙遠的人物,逐步發掘石黑一雄擅用的「不可靠的敘事者」筆法下,主角所說哪些是謊言,哪些可能是真相。而屋內一條象徵通往真相、末端是景子生前房間的關鍵走廊,特別借助狹長陰暗的場景設計,與當年佐知子的長崎住處做成圖像上的連結,「這個房子在電影中也是很重要的角色,我希望它本身如同生命體般存在。」深不著底的沉鬱氛圍彷彿景子孤魂不散,亦彷彿鑄成於長崎的「錯」緊抓不放。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色調切分時空,細節聯繫角色

1950年代長崎和1980年代英國色調一暖一冷,同時帶動視覺與觸覺體驗的「溫差」,不僅明確割裂夢與現實,更為長崎篇增添非寫實的奇幻感。掌鏡的是導演第四度合作的老朋友兼波蘭洛茲電影學院好同學Piotr Niemyjski。石川慶坦言,兩人通常不需要溝通到太細節的部分,也能理解彼此心中構想,「但我們還是會盡量保持充分的溝通。」舉凡個別場景要表達的重點是什麼、燈光和一鏡時長如何調控等,縱使尋求答案的過程往往很辛苦,也絕不放出鏡頭隨便就拍,「我們兩個都是這樣個性的人,一定會在找到理由後才去進行下一步動作。」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萬里子/景子、悅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萬里子/景子、悅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可覺察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可覺察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漫長而嚴謹的磨合造就堅實默契,應對此次分為日本和英國兩地的龐雜拍攝,「包括服裝、美術,甚至演員都大洗牌,感覺就好像同時間做了兩部電影。」然兩人合作無間下,幀幀影像展開真如兩副明信片套組,分別貫串英國篇和長崎篇的鏡頭美學耐人尋味,Piotr Niemyjski也憑此作提名BIFA英國獨立電影獎最佳攝影。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且若仔細去看,還能尋獲冥冥之中聯繫兩時空的彩蛋。比方說悅子英國家裡的掛畫,和長崎家裡的紙門擁有相同圖騰;又或者英國時期悅子的穿著,選用與長崎時期互有呼應的材質和花紋,皆是製作團隊精心鋪排的巧思。不過,講究各方面到位的背後,跨國取景也不會少被錢追著跑,「一開始預計拍10天,但有次製片跟我說『不如把1天改為準備日,先用9天排排看行程吧』。我想說有1天準備日的話也行,就那樣去排;結果後來大家都不叫那天準備日了,其實就是少了整整1天拍攝日。」導演略略苦笑地分享其一「趣聞」,表示在物價極高的英國,預算掌握確實艱難。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奔死還是重生?

原作和電影過半後,觀眾大都陸續意會到悅子口中的「我朋友」就是她自己。尤其電影特意安排廣瀨鈴飾演的悅子,從窗戶遠遠望見吉田羊飾演、如著喪服般全身黑的女人朝佐知子家走去,這「觀看真實自己」的一幕,更屬全片畫風變調的轉捩點。明示觀眾悅子即便深受喪女之痛所困,以至於需要編造故事並為自己設定一個旁觀角色來抽離痛苦,但到頭來,「我」仍得面對「她」——另一個自己、自己的另一面,才可能向原作者筆下不斷強調的未來前進。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而導演極為重視並著力刻畫的「兩面性」,除可見於悅子和佐知子身上、恐怖懸疑與靜謐美麗交織的氣氛裡,亦深刻彰顯在作品日文譯名《遠い山なみの光》承載的「光」字,「關於這個『光』,既是兩個女人在稻佐山瞭望台上談到的希望之光,同時也象徵原子彈落下的光,正負面是並存的。」有趣的是,整部電影大致上依時間序順拍至此,逐漸同步化的兩位演員、兩個角色,正按導演最初設定,於此瞭望台場景合為一體兩面。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有些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有些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再延伸論之,如果悅子在原爆中倖存可謂重生,為讓女兒隨自己移居英國的一連串作為又像帶她去奔死,生死的兩面性亦不言而喻。種種夾雜在原作曖昧語句間的思索和探問,經由較文字強烈且直觀的影像媒介,清晰展露兩面性、轉譯出雙重意涵,實為石川慶對《群山淡景》改編工作踩得相當有力的基調。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在他人期待與自身想望之間創作

坎城首映後收穫難忘笑容

那麼究竟找來原作者、世界著名小說家、自己也很會寫劇本的石黑一雄擔任監製,是什麼樣的體驗?石川慶表示,其實石黑一雄先生的態度自始至終保持「雖然這是我的原作,可一旦拍成電影,它就是你的電影,你可以用你的詮釋拍出你自己的電影」,以大體上不干涉太多、但適時提供意見的方式給足創作者信任感,甚至連年輕一輩必然拋不開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頭銜的顧慮,他都備好強心針:「《群山淡景》是我25歲很年輕時寫的出道作,你的經驗比當時的我還多,所以請有自信地去做。」時間就這麼來到坎城首映後,石黑一雄掛著滿臉笑容,「緊緊握住我的手說了句『非常好呢(すごく良かったよ)』」的最終回饋,令石川慶至今印象深刻。

驀然回首,已從新銳成為中流砥柱

2016年首部長片《愚行錄》即登世界三大影展、2023年憑《那個男人》橫掃「日本奧斯卡」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導演等8項大獎、2025年《群山淡景》勇闖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以及10年間還能解壓縮的豐碩創作歷程,石川慶從最早被冠上的「新銳」前綴,一路帶著常相合作的「石川組」成員們迎來愈趨壯大的作品規模,如今已然成為日本中生代電影導演裡中流砥柱般的存在。本人直言「滿不可思議的,我一直都覺得自己還是新人,回過神發現已經變成所謂『中堅導演』了(笑),最近特別有感。」

然廣受外界認可、逐步行穩文學改編之道、於國際影壇多有機會嶄露頭角⋯⋯這些「好的標籤」是否催生或反倒阻礙導演的未來創作?「(能參與大企劃當然是好事)但還是得在某些時候把尺度拉回來、縮小規模,有意識地建立一個能做更為個人化作品的環境。不然照這樣下去,企劃好像只會越來越大⋯⋯」雖未言明,話語間多少流露的不安,讓人確信導演肯定有許多有趣的念頭在腦中醞釀,「這次就已經拍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那下次的原作會是什麼簡直難以想像啊。」或許規格不見得往上加高,鍾情石川慶風格的觀眾們,想必非常期待導演在小製作裡大放異彩。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記憶終有一天只會剩下記錄

終戰80年,哪怕世上還有一名困於傷痛中的人活著,有些話就不能被說。然而,身處一個時代銜接下一個時代間轟隆作響的巨變期,如同本片以男人和女人二分的「與時代俱進」和「被時代拋下」群體,當今人們也嘗試解除噤聲,從歷史洪流中奮力將舊情感抓入新價值之中,不讓記憶太快流逝為記錄。

「現在我們還能把那個時代的事當成『記憶』訴說;但再過幾年,就只能作為『記錄』來論。到那時候,要冷靜對話可能就很難了。」專訪最後,忍不住問出那個抓緊褲腳擔憂會不會得罪不同信仰者的「當代日本怎麼談二戰」問題。不過是多慮了,接在帶著笑意的「怎麼說呢⋯⋯」之後一席話,導演並沒有不答,卻也輕巧地擴大問題核心,指涉日本以外、包括台灣在內的整個當代社會,皆可能面對的類似情境:過去的「對錯」難單面論斷,然認知與思維更新所致的「改變」並非壞事,異觀點尤需在來得及時好好對話。這無疑扣回1977年生的石川慶、在2025年拍出《群山淡景》的必然性,以及,作為時代連結的重要性。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下,許多過去不允許的論述越來越能被言說;導演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下,許多過去不允許的論述越來越能被言說;導演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文表達連結的動詞「繋がる」語帶「羈絆」意味——《群山淡景》探討人事物的一體兩面,而情感恰恰塗刷了歷史高牆的兩面:但凡情感在,很多事情談不得;可不談,待現在仍懷情感的人慢慢逝去直到為數「零」,記憶便成「已死」的記錄,無以再生成對話空間。或許我們永遠不得而知何時最是時候,那麼趁記憶還能引起這些、那些波瀾⋯⋯(留予彼端的你自由填答)。

這部作品的誕生,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這部作品的誕生,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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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Ning Chi          口譯|陳幼雯          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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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炎拳》、《鏈鋸人》等作擁有眾多粉絲的漫畫家藤本樹,其扣人心弦之作《驀然回首》(LOOK BACK)真人版電影,將由是枝裕和導演一手包辦導演、劇本、剪輯,並將於2026年上映。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當時《驀然回首》在知名創作者與漫畫粉絲之間引起熱烈討論,打動許多讀者的心,更獲得「這本漫畫真厲害!2022」男性部門第一名的殊榮,2024年推出的動畫電影版於世界規模最大的動畫影展「法國安錫國際動畫影展」首映,在世界各地上映後更造成轟動,獲得極高的評價。

是枝裕和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

特別的是,是枝裕和導演在收到執導邀約前,就被《驀然回首》真切的故事所打動,據說他當時偶然在書店看到了這部作品,被封面的「背影」所吸引就買下來一口氣讀完了,是枝裕和導演表示:「藤本樹先生如果沒畫這部作品,應該就無法繼續前進吧,我深切地感受到那樣的心情。對我而言,《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就是那樣的作品。」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感謝能在這個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後來製作人小出大樹邀請是枝裕和導演執導《驀然回首》的真人版電影,與原作作者藤本樹見面後,是枝裕和導演表示:「一開始是希望能向藤本先生致謝,謝謝他讓這樣的作品誕生,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但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記得自己就下定決心覺得必須執導本作。」藤本樹也透露《海街日記》是他看的第一部是枝裕和導演的電影,對於導演細膩的執導方式讚不絕口,他表示:「如果是枝導演能執導《驀然回首》,就什麼都不用多說了,我很期待!」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以藤本樹的家鄉為中心進行拍攝

《驀然回首》故事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藤野」、「京本」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真人版電影和原作相同,將與美麗的四季一同細膩地描繪兩位主角「藤野」、「京本」從小學時期以來這13年的歷程。本作也以《驀然回首》原作作者藤本樹的家鄉秋田縣仁賀保市為中心進行拍攝,獲得當地民眾熱心的協助,在電影中將可飽覽豐富的四季之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濱田英明拍攝視覺照與劇照

另外,《驀然回首》還請來攝影師濱田英明負責拍攝視覺照與劇照,目前釋出的兩張視覺海報,也出自於濱田英明之手,一張是兩位主角在房間作畫,另一張則是兩人行走於雪地的背影,這都是電影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資料提供|車庫娛樂、文字整理|Adela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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