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金工藝術家江枚芳:運用鋁材和特色工藝技法,組構斑斕多彩的風土生命

江枚芳金工創作

在臺灣,少見運用鋁材發揮的金屬工藝,像江枚芳如此專注於鋁陽極染繪的首飾創作者,目前全臺很難找到第二位。近二十年的創作歷程,持續挑戰在結構上的呈現,交融金工、陶藝與傳統纏花、剪黏、交趾陶等養份,從穿戴型首飾到大型裝置作品,發展出獨特語彙,在如此寬廣的作品尺幅展現各自的精彩。

江枚芳認為自身的生活環境對創作內涵影響巨大,她生長於新北市,後來到南藝大修讀金工創作研究所,畢業後在臺南六甲鄉間度過六、七年,才來到目前位於中西區的工作室,定居臺南市區已七年,「到臺南唸書,深刻感受到歷史的厚度,眾多廟宇就是博物館。在六甲,對自然的觀察跟學習,是共感且直接的。搬到市區,會明顯感受到社會運作的存在,意識到個人與社會的關聯性。」個人創作逐步連結起與社會和諧共處、共榮的想望,她的作品涵融對精神面的探求。

江枚芳在工具室牆面擺放了各式所需的工具。整個空間也反應出江枚芳對於工具擺放與組織很有條理的一面。(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江枚芳在工具室牆面擺放了各式所需的工具。整個空間也反應出江枚芳對於工具擺放與組織很有條理的一面。(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選擇少人走的那條路

就讀復興商工時,江枚芳即接觸以陶藝為主的課程,升學至國立臺灣藝術大學工藝設計學系,學習各種不同特性的材質與技術,她描述那時自我表達的欲望比較強,創作欲領著她多方嘗試,從金工的練習裡發現自己喜歡修長、線條感的造形,金屬質地的硬挺很吸引她,同時金屬擁有串連很多異材質的可能性,加上掌控金工工具很具挑戰性,為了在創作上更為專精,繼續到南藝大唸研究所,期間徐玫瑩老師與來校進行工作坊的英國藝術家Jane Adam,成為啟發江枚芳後來選擇「鋁」的關鍵影響。

相較其他金屬工藝,國內確實極少創作者耕耘鋁材,此點也激發了江枚芳勇於踏上少人走的那條金工路。鋁材輕盈,製作成首飾能打造較大的量體,能在組構上實驗更多層次的立體造形,通常搭配硬體的不鏽鋼線作為冷接及穿戴零件的材料,再藉由結構分配比重,留意適佩性的胸針有著體貼的心意,完全不會因胸針重量而歪斜垂墜影響衣著外觀。

極少創作者耕耘鋁材,此點也激發了江枚芳勇於踏上少人走的那條金工路。(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極少創作者耕耘鋁材,此點也激發了江枚芳勇於踏上少人走的那條金工路。(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結合工業製程的工藝技法:鋁陽極染繪

「鋁陽極染繪」是江枚芳偏好使用的工藝技法,也是呈現其作品特色的視覺標記,《折葉》系列首飾有其固定的葉片結構,多以明亮色彩表現,而壁掛的裝置能探見內斂的藍灰,《隱身樹》的色調則隱晦和諧,「它有點像繪畫,可以有各種變化,其中有很大的不確定與隨機性。」金屬只有鋁材需要陽極步驟,鋁板材表面必須先經過工廠電解處理,讓金屬表面出現細小孔洞,專門的顏料可以像繪畫般被吃進孔洞裡,不容易掉色。陽極距離你我並不遙遠,手機等3C產品,其鋁製表面的顏色,即是陽極後浸入色料來製成。

長期和江枚芳一起工作、也曾為其策展的好友鄭功夫補充,不妨以底片的概念來理解陽極:染繪前,必須將金屬片處理成像塗上感光乳膠的底片,送回工作室後,為避免接觸空氣濕度讓孔洞封起,通常需在兩三天內上色完成。

染繪板材像畫水彩,江枚芳有時會在塗色後,噴灑清水於表面,製造水流暈開顏色,相較手機表層使用的機器染色技術,她透過不容易複製的手繪讓色彩筆觸施展流動性,染繪後的板材鋸切後的每一小片,絕不會有重複的圖案,為作品創造獨一無二的迷人魅力。

江枚芳示範鋁陽極染繪。(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江枚芳示範鋁陽極染繪。(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鋁陽極染繪」是江枚芳偏好使用的工藝技法,首先在鋁板材表面經過電解處理,讓金屬表面出現孔洞。(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鋁陽極染繪」是江枚芳偏好使用的工藝技法,首先在鋁板材表面經過電解處理,讓金屬表面出現孔洞。(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出現孔洞後,接著再使用專門顏料像繪畫般再鋁板上進行繪畫。(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出現孔洞後,接著再使用專門顏料像繪畫般再鋁板上進行繪畫。(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以火實驗精神性的表達,以結構相應主題

江枚芳以《彼岸》系列榮獲2023臺灣工藝獎,在鋁陽極染繪的鋁片上可見燒灼過的斑駁火痕,細看有些呈現細絲紋理,源於她使用自己的髮絲,將鋁片退火,即燒熱局部至高溫,在鋁片放上頭髮的瞬間,髮絲因高溫碳化於金屬表面,消散或烙印下細紋,「因為《彼岸》想談的是有關對人的思念,透過火燒灼髮絲、形成煙霧,連結焚香等儀式性。」

此系列和火的關係,江枚芳描述著重於精神性的表達,燒灼過程轉譯了首飾作品裡的祝福與傳承。《彼岸》系列也能探見結構屬於較鬆、有機形狀的串接,她著重主題和結構需相輔相成,情感記憶的生與滅,讓美麗與斑駁可以同時並存,因組構鬆發出些許的碰撞聲響,提醒了此刻的存在,詩意在不同鬆緊的冷接細節裡流露。

這陣子她嘗試運用火熔融陽極過的鋁片,當鋁因高溫形成液態,火焰像在捏塑材料般運行於上:推高、螺旋,或刻出溝槽紋理,甚至燒出鏤空,染繪時顏料順著熔融過的起伏凹凸流入色彩,上色讓紋理層次更為立體,乍看也像油畫顏料堆疊後的畫布,江枚芳說,尚在實驗中的創作方法也許會繼續發展為《邊界》系列,或也不一定,火帶給她更多想像空間,持續成熟地、誠實地去應用材料,也是挑戰與冒險,突破的那天,自然會去到該去的地方。

金工人的生存之道

長年協助銷售與展覽策劃的好友鄭功夫,談起江枚芳很早就決定不做教學,以創作型態找到自己的生存模式成為首要目標,一直以來並行純創作與商品,精湛的陽極染繪自成獨特語彙,同時擁有兩項關於「結構」的專利技術,其一是如《折葉》系列葉片上突出的交接結構。

現有展售首飾作品的官網,且在臺北中山區「簡單喜悅」寄售價格較親切的小飾品。幾年下來發現消費客群大多為40歲以上、稍有經濟能力及美學鑑賞度的風格人士,購買穿戴型首飾的女性偏多,鄭功夫強調:「但購買我們首飾的女生是可以接受很中性的東西。」除了鋁材,江枚芳也使用耐候鋼創作大型裝置,空間上有此類作品需求的藏家則更年長些。

江枚芳和鄭功夫皆認同,近年固定舉辦在春節假期間的Open Studio,對經營銷售有很大的助益,「很多人知道江枚芳,但常常不曉得要去哪裡購買她的首飾。」鄭功夫說明擔負多重功能的工作室開放日,每年僅有一次機會、約進行三天左右,直接來現場試戴,且江枚芳能和客人直接面對面,除了首飾類,能在自家空間多多展示藝術性更凸顯的作品,客人和藏家能直擊創作者的工作場所,近距離認識藝術家與理念,對長期支持的客人而言,每年都能從Open Studio掌握作品的新動向,江枚芳因而感受到:「如此一來,可以幫助我瞭解大家的需求,也幫助大家理解我,是非常棒的雙向交流。」

《折葉》系列首飾的原型其實是江枚芳對於在路邊野花草,順手掛在身上把玩的經驗。(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折葉》系列首飾的原型其實是江枚芳對於在路邊野花草,順手掛在身上把玩的經驗。(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透過觀察葉瓣與莖脈的生長結構,《折葉》不知不覺變發展成為了一個系列。(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透過觀察葉瓣與莖脈的生長結構,《折葉》不知不覺變發展成為了一個系列。(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肯定是創作者持續的動力

江枚芳作品曾獲日本伊丹美術館國際首飾大賽等獎項肯定,也受邀到國外展出,展覽和獲獎皆是鼓舞她繼續前行的美好力量。提起早期曾參與全國金屬工藝大賽首飾與器物類並獲獎,自2007年起由黃金博物館主辦的金工大賽是專屬金屬工藝類別的競賽舞台,自2020年後因疫情等規劃停辦至今,鄭功夫認為若要談如何刺激臺灣金工市場,期望至少先恢復這行之有年的國際金工競賽,透過此對話平台,學習者和相關從業者、國際評審能有機會交流、獲獎者能受到鼓舞認同,「若被肯定,創作者會繼續做。」江枚芳和鄭功夫語重心長,期盼政府政策的延續性,正關乎金工創作生命延續至多遠多廣的未來。

「我覺得工藝的學習是有機的,工藝創作者如沒有停滯地持續吸收、成長,時間越久就會長出不一樣的東西。」工藝是江枚芳用以理解世界的方式之一,創作歷經從個人連結至社會的實驗、反思和期許,戴上她的首飾,感受其轉化風土生命的獨特愉悅,是從身到心的美感體驗。

江枚芳2023年的系列作品《隱身樹》入選了2023伊丹國際首飾展。(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江枚芳2023年的系列作品《隱身樹》入選了2023伊丹國際首飾展。(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期)

文字 / 黃怜穎

攝影 / PJ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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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俞鳳的「治器」哲學:從空間設計到跨域工藝的創意實驗室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臺中大容東街河畔的「治器 doTsuwa」,乍看以為是一頗具生活風格的選店,然而在店舖空間的裡邊,藤編屏風的背後,卻隱藏了兩座大小電窯以及拉坯機,儼然是一座迷你作坊。再往上走,才發現二樓其實是間室內設計公司—這個空間的成分複雜,一如邱俞鳳的雙重身份,除了室內設計的專業,她也是「治器doTsuwa」的藝術總監,跨領域的特質也因此反映在她的創作之中。

難以定義的邱俞鳳,有些人認識她是因為室內設計,而有些人認識是透過她的展覽,她說:「從小物件到大空間都是一種『器』,皆與生活的關係緊密,無論有形或是無形,具體或抽象,都是我想要探討的。」邱俞鳳定義自己的創作核心,治器即是「治理生活之容器」的簡寫,也因此邱俞鳳不給自己設框,任何能夠乘載生活的事物都是她創意狩獵的領土。

以創作者角色切入商空設計

從復興商工廣設科畢業,邱俞鳳轉入室內設計業,與先生林建華共同開業,主持「構築設計」(doT & associates),操刀不少空間與建築案,像是有名的Fine Dining餐廳「Embers」、汲取式酒吧「DraftLand」臺中店、融合公務所與美術館的「工家美術館」等,非制式的設計風格主要來自突破性的技術與材料,這正是邱俞鳳能以創作者角色切入商空設計的關鍵能力。

回顧自己跨界的歷程,其實邱俞鳳最初都是為了解決設計上的問題,譬如有一次接到建設公司的委託,他們在牆壁開錯了洞,希望邱俞鳳可以利用藝術性的手法來修補失誤,使其「錯得很美麗」。

在辦公室的樓梯間,一座完全使用木條與方形金屬扣件組合的書架,正是室內設計與工藝發生關係的最佳證明。「連接木條與木條的鐵件是我們自己開發的,先用3D列印出等比例的模型,經過組裝測試與修正,最後繪成設計圖交給工廠量產。」長久以來,邱俞鳳在空間的課題裡練習,結合其他媒材或是技法,試驗室內裝修材料,成了她冶煉創意的高湯。

邱俞鳳認為小物件到大空間都是一種「器」,工作室的陳列也依循同樣的邏輯,在木構框架圍塑的空間中,光影、器物與家具交織出一場靜謐的生活場景。(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邱俞鳳認為小物件到大空間都是一種「器」,工作室的陳列也依循同樣的邏輯,在木構框架圍塑的空間中,光影、器物與家具交織出一場靜謐的生活場景。(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動手把想法做出來很酷

有別於其他人,邱俞鳳的創作思路緊貼建築,「我會很自然地從基地的環境去想、必須要解決的問題是什麼、哪種藝術品才會符合空間的氛圍,如此做出來的作品才會因為有意義,而不可取代。」

逐漸地,邱俞鳳的創作從依附於空間,逐漸走向鮮明獨立,為客戶的需求量身創作,譬如為療癒品牌「美意好室」設計店舖 LOGO,或是為住戶捏塑代表家徽的陶燒,工藝創作於是成為空間裡獨有的印記。

2019 年臺南煙波大飯店開幕,邱俞鳳在大牆上使用銅金色支架與黑亮釉面手作陶球,點布出《點點遊人歸客來》這件作品,以單元之間的群聚與流動來比喻驛站空間千客萬來。

為了削弱落地窗的強日照問題,她使用古代建築所用的「墨斗」,指掐彈印於透光畫布,創作出具有東方水墨畫神韻的作品《雨過天青見煙嵐》,成為飯店接待櫃檯的詩意背景,也回應了業者從建築發跡的這段故事。

《雨過天青見煙嵐》是為了降低落地窗的強日照,在透光畫布上以「墨斗」創造抽象的圖騰設計。(圖片提供:治器 doTsuwa)
《雨過天青見煙嵐》是為了降低落地窗的強日照,在透光畫布上以「墨斗」創造抽象的圖騰設計。(圖片提供:治器 doTsuwa)

2020 年她為客家文化基金會創作的《躍昇》,以客家油紙傘的折疊收放特性為靈感,使用高知和紙、壓克力顏料、複合媒材打造出互動裝置。2021 年個展《無形無色》,她則使用白瓷土模仿卵石渾然天成的造型,至 2022 年個展《無明》則更近一步試驗纖維與陶瓷或珪藻土的混合。

在型態與材料各異的作品上,可見共同具有柔軟、曲線、有機的元素,彷彿動物或植物的局部結構,使邱俞鳳常被形容為「仿生」。信奉直覺的邱俞鳳喜歡用手直接去捏塑,沒有太多論述,也沒有設計圖。她說:「直接動手把想法做出來,我覺得這是一個很酷的過程。」

2022 年的裝置作品《無明 / 話說》,進一步試驗纖維、紙、陶瓷與珪藻土,在結構與造型上的發展潛力。(圖片提供:治器 doTsuwa)
2022 年的裝置作品《無明 / 話說》,進一步試驗纖維、紙、陶瓷與珪藻土,在結構與造型上的發展潛力。(圖片提供:治器 doTsuwa)

成為跨國工藝的媒合者

確實,在剛性的設計之外,邱俞鳳更喜歡用柔軟的陶土來創作。一座為住戶玄關設計的雕塑,她手捏陶土,不時轉換角度與方向,小心控制溼度與乾燥度,避免陶土坍塌,最後完成彷彿海綿生物中空腔體的雕塑,而那輕薄柔軟的波浪觸手之中,彷彿寫了一個「龍」字。她說:「我喜歡欣賞動、植物,從它們身上看見感性的線條。」在講求有序的空間與建築裡,曲線少有珍貴,令邱俞鳳覺得很美,也更加欣賞。

除了自己創作之外,偶爾她也會退回到設計者的角色,成為工藝的媒合者。她與先生另外成立的「構築設計 / 聯合治作 doT & associates」,主要任務便是連結臺日設計與工藝,為原創、協作、選品需求提供服務。在治器線上與門市陳列推出的臺灣時鐘設計品牌EMspec,與他們的緣份也是來自日本,其中商品「Matrix Clock 十二宮格」折井銅染系列,就是與日本工藝品牌 momentum factory Orii(折井)攜手合作,運用獨特的「銅染」技術所製成。治器與折井除了推廣商品經銷之外,也因為藝術品銅染技術合作多年,因此產生更多共鳴。

另外治器也運用 3D 列印技術輔助創作,做為開發商品過程的嘗試,探索傳統工藝與現代技術融合的可能性。

邱俞鳳喜愛在作品中加入柔軟、曲線,類似動植物結構的有機造型,邱俞鳳把這樣的風格形容為「仿生」。(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邱俞鳳喜愛在作品中加入柔軟、曲線,類似動植物結構的有機造型,邱俞鳳把這樣的風格形容為「仿生」。(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近來,他們為了回應大阪萬博會上,臺灣因為政治因素無法「正名」登場,只能以「玉山科技」的企業名義參與,於是發起「臺日共丸」計畫,在宇野港駅東創庫用可拆卸再利用的木構造打造一座「臺灣自己館」,把臺灣的設計商品帶到日本展出,用民間的力量打開國際文化交流,自成萬博的會外展。

歸納自己一路走來,邱俞鳳認為:「這不完全是藝術、也不全是工藝或是商品,而是所有的混合。」在她的想法裡,未來的設計、工藝、藝術也是共玩的。

《Matrix Clock 十二宮格》折井聯名銅染系列,是結合了時鐘公司 EMspec 與日本工藝品牌折井(momentum factory Orii)的「銅染」技術,開發出以光源代替指針與刻度的工藝時鐘。(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Matrix Clock 十二宮格》折井聯名銅染系列,是結合了時鐘公司 EMspec 與日本工藝品牌折井(momentum factory Orii)的「銅染」技術,開發出以光源代替指針與刻度的工藝時鐘。(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文字 / 李佳芳

攝影 / 王士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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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木頭與世界對話:工藝家蔡旻翰刻出自我的創作之路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木頭是死的,但也是最有生命力的創作材料。」指尖輕輕摩挲著一塊木頭邊角料。從父親收藏的陶瓷物件與木製家具,到學院裡嚴謹的工藝設計訓練,再到如今在展覽場域裡受到熾烈注目的骨骼雕塑與器物家具。他在一塊塊木材之間,刨出屬於年輕世代工藝家的語彙,也把自己曾經的脆弱與倔強,一刀一刀刻進作品的肌理中。

視線所及的櫃子裡

27 歲的蔡旻翰低聲說,「我常站在父親收藏的實木木櫃前,用小手指輕撫榫卯縫隙,盯著櫃子裡的每一處手工打造痕跡。」童年時,他被父親的工藝收藏品圍繞,日復一日地與材質對話。這些無心積累的對話,在他體內悄悄播下工藝的種子。

「本來我是打算往平面設計的方向走,但美術老師認為我對光影的捕捉、立體的建構更拿手,鼓勵我往立體藝術創作方向試試看。」就讀普通高中的他沒受過專業美術訓練,靠著自己對畫畫的興趣與鑽研,大學成功考進臺灣藝術大學工藝設計系。「或許,選擇工藝設計一部分也是因為小時候看很多工藝品吧!我也沒想過自己會踏上這條路。」他微笑說。

在工藝設計系,他學會以更清晰的流程拆解創作:定義問題、分析結構、描繪草圖,再與材料妥協。「以木材來說,掌握木材的含水量很重要,還要考量空氣濕度與溫度可能對木材造成的變化,藉此調整刀具角度、預留放置時間。」對蔡旻翰而言,工藝奠定了他創作的基礎,設計則賦予更脈絡化的創作過程。當流程被清楚定義,同時他也找到媒材轉化的方式,他的創作就不再被靈感侷限。

蔡旻翰將刻刀深入木料,反覆削切,木屑飛濺出工作檯。(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蔡旻翰將刻刀深入木料,反覆削切,木屑飛濺出工作檯。(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以木為骨,以心為肉

「對我而言,創作是一種語言,用木頭與世界對話。」他的作品橫跨訂製器物與家具,風格看似多元卻一脈相承,不變的是在自然材質與結構邏輯之間,開闢出獨特的當代語彙。

學木工八年,他形容自己從「匠氣十足」的完美主義者,蛻變為懂得取捨的「正常」工藝家。他解釋:「我也曾經喜歡強調自己的作品用了哪些昂貴材料,或是經過多少次的複雜塗裝工法才製作而成,但其實這樣的做法與當代世界是脫節的。現在都用較為簡便的方法居多,雖然相對不耐用,但這就是時代的變遷。而且現在觀者想看到的不再是炫技,他們要的是『感受』。所以我努力讓我的作品能帶給觀者共感。」

要創造共感,就要先把自己攤開,蔡旻翰是這樣想的。他最為人知的「骨骼」創作系列,以全木材打造,卻做出如同真實骨頭的質理。同時調配出金屬質地的漆,在骨骼外上了一層「機械盔甲」。被問到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創作靈感,他看著手中的《冕》作品,輕輕說到:「其實是跟我的骨髓疾病有關。」

他稍微拉下衣服,指著自己脖子上的紅疹:「像是這些紅疹也是因為骨髓疾病造成的。這個病讓我非常容易過敏,還會造成我的身體免疫反應過激,傷口不易癒合。只要太乾燥,我的皮膚就容易龜裂、關節僵硬,高中時特別嚴重,連曬太陽都要避免,因為會讓皮膚變太乾燥,容易裂開。」這段如同生理禁錮的時期,促使他在創作時思考:「我現在好多了,想與過去訣別。那我可以用什麼方式呈現?」於是他以本來就很喜歡的骨骼結構,搭配金屬質感的「盔甲」,象徵被撐起來的自己。

作品《無明》取佛教中不動明王的意象,象徵以充滿智慧的火焰焚燒困難與障礙,展現在困境中追尋自我的心境。(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作品《無明》取佛教中不動明王的意象,象徵以充滿智慧的火焰焚燒困難與障礙,展現在困境中追尋自我的心境。(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少年工藝家的煩惱

「當小學生都懂得用3D 列印與雷射切割,我所喜歡的手工曲線,會不會很快被大家遺忘?」20 出頭的蔡旻翰,眼見世界的變動,對自己所學產生強烈焦慮感。他露出笑容接著說:「所以我就想,我還年輕,我什麼沒有,時間最多。我就盡我所能創作、辦展覽,讓更多人看到我。因為,我想一直做下去,我想一直傳遞創作的美好。」蔡旻翰以滿腔危機感驅動自己,把展覽當成一場場放聲喊話,讓世人重返那木屑噴濺、粉塵飛揚、噪音貫耳的現場溫度,並在工藝市場中,刻劃屬於新生代的足跡。

除了增加曝光度,他也深知「創作需要資本養分」。就學時期,他就開始販售作品與接案,慢慢積累本錢,因為他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就我觀察,如果畢業後兩三年內沒有持續創作、開工作室,之後就很難走下去了。所以我的目標就是研究所畢業後開工作室,並大量累積作品。」有金融背景的母親還教他做預算分配與效益評估,同時也因為他勤奮的態度,獲得許多前輩的支持。「很感謝工藝圈的前輩們,資助了我一些創作用的器械,對我真的幫助很大。」

「年輕就是籌碼。」在蔡旻翰身上,我們看到這句話的體現。在別人還在摸索之時,他已將每一次展覽看成試煉場,積累經驗與曝光。同時,他也努力培養商業頭腦,把每一個商業作品所耗費的金錢與時間成本估算進去,算出商品的價值。他堅信,藝術家需要商業思維,「畢竟我們也是要吃飯過生活的啊!」在笑聲之中,他闡明了身為年輕工藝家的謀生之道。

蔡旻翰會調出具有金屬質地的色調,上色後作品便會呈現出「盔甲」的質感。(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蔡旻翰會調出具有金屬質地的色調,上色後作品便會呈現出「盔甲」的質感。(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舊皮新骨,建構舊物的骨架

經常還是會聽到大家對於木工、木作工藝家的印象是做室內裝潢、雕刻鍾馗與各式佛像。面對如此「集體潛意識」,蔡旻翰立志以「新元素」一一打破。他拆解骨骼結構,挹注機械隱喻,用宗教般的儀式構築創作論述。「我覺得我的創作過程就很像宗教儀式。同一個動作我可能需要做數十次、上百次,這不就像是日復一日的膜拜嗎?」他更認為,當代的工藝家,既需傳承老匠師的技法,更要找到符合當代審美的平衡點,不走說教路線,讓作品在觀者心中自動生成共鳴。

在商業路線方面,他正開發「神獸骨骼」系列,結合石獅與貔貅的傳統意象,以機械關節和金屬質感構築當代護祐符號。此外,蔡旻翰正與陶藝家、金工藝術家攜手,嘗試將木構結合金工與漆彩,期待在跨域素材對話中擦出新的火花。

「做就對了,但別盲目苦做。先問自己為何而做,找到熱情與市場需求的交集,再行動。從興趣到工作,從工作再發現樂趣,那才是真正長久的動力。」在被木材圍繞的工作室中,戴著防護面罩的蔡旻翰,最後如此鼓勵同樣在創作路上剛起步,追尋眼裡那道光的工藝家們。

金屬質感的焚香爐。(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金屬質感的焚香爐。(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文字 / 洪孟樊

攝影 / 一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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