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美學散步手冊:暗藏在枯山水庭園中的西洋美術透視法-龍安寺

待在京都,如果有時間的話,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會忍不住動身前往龍安寺。

 

我會去那裡欣賞日本最著名的石庭。狹小的庭園中,擺放了數十顆石頭,帶著柔和灰白色的沙粒,舖滿了地面,和些許的青苔。庭園中,就只有這些東西。

 

這個簡單又充滿謎團的庭園,到底想表達些什麼?不論我怎麼左思右想,如何推理猜測,都遍尋不著答案,然而卻又怎樣也看不膩這片景緻。

 

優秀的藝術品中,往往隱含著無盡的謎題,李奧納多.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的《蒙娜麗莎》、馬塞爾.杜象(Marcel Duchamp,1887—1968)的《泉》皆是如此。龍安寺的庭園也一樣,沒人曉得裡頭的石庭園枯山水到底是為了什麼而設置。不過,只要我們專注地凝視著這片石庭,答案就會漸漸浮現,而心中又會接著冒出「不過,應該不只是這樣才對」等等的想法,新的謎團緊接著應運而生。

 

之所以總會想要「再去一趟龍安寺吧」,就是因為不論去幾次,龍安寺仍讓我感受到裡頭依舊充滿著無盡的謎團。

 

讓我們從入口處依序看起吧。提到龍安寺,相信所有的人都會想到裡頭的石庭枯山水。然而抵達枯山水前,一路上有池子、石階、圍籬。每一個要素,事實上都是塑造出龍安寺世界的一部分。

 

穿過大門,首先我們可以一起看看眼前的水池。這座池子名為鏡容池,東西寬約一二○公尺,南北長約六十五公尺,是座相當大的水池。睡蓮簇生,形成一片圓,初夏時會綻放花朵。宛如克勞德.莫內(Claude Monet,1840—1926)描繪的庭園一般,池子上架著一座拱橋,走過池子,就是枯山水的所在處。

 

換句話說,外頭有水池,而深處則是一片無水的枯山水。這個對比,展現出一種宇宙觀。如果說池水是一個生命活躍的世界,那枯山水就是荒涼的死後世界。夢窗疎石打造的京都庭園基本形式,一樣體現在龍安寺中。

 

從水池處往前進,會碰到一座大石階。石階兩側有低矮的圍籬,階梯前方的道路旁,一樣也有相同造型的竹籬,人稱龍安寺垣。交錯成菱形的竹籬圖案,上下的竹子往水平方向延伸,這個菱格狀的圖案,看起來就像魚鱗或一條龍。自池中飛越而出的龍,就這樣爬昇天際。路線的前方,有一個截然不同的枯山水世界。

 

就這樣,你終於抵達了龍安寺的石庭。和池水、石階相比,石庭顯得相當窄小,四周被圍牆包住,而這道圍牆相當厚實,頗具份量感。大概也是因為這樣吧,進入庭園後不會覺得「這是一座庭園」,反而有一種「這是一幢建築物」的印象。你甚至可能會覺得:這裡不是一個林木、池水、園中小徑豐富起伏的庭園,而是在建築物縫隙間的畸零空間。裡頭就是知名的龍安寺石庭,只靠著鋪滿的沙粒、大大小小共十五顆石頭組成的傑作。

 

感覺好安靜。四周沒有瀑布、溪流的水聲,附近也沒有會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的樹枝、葉片,因此這裡有一種物理上的靜謐,同時眼前並沒有任何華麗的裝飾,所以心理上也覺得非常沈靜。在這份寂靜的包圍下,你默默地望著石庭。

 

謎題由此開始——你能一眼望穿庭中的十五顆石頭嗎?不論從哪個角度看起,總有幾顆石頭藏在別的石頭後方,實在沒辦法一次就辨識出十五顆石頭分別位於何處。謎團就這樣劈頭降落在你眼前,好像在解一道數學題似的。就這樣,你一步步踏入了石庭的謎團深處。

 

庭園是長方形的,配置在裡面的石頭如此和諧,近乎神秘。為什麼製作者要這樣擺設那些石頭?這幅光景,就像是在準備作畫的畫面中,暫且點上幾個點決定構圖方向一樣,讓眼前的景象看起來也有點像是一塊畫布。事實上,據說這些石頭的配置正巧符合「黃金比例」原則——一種西方自古流傳的數學比例。只要提到枯山水石庭,人們多少就會聯想到這是展現出「日本之心」的典型,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座庭園卻似乎是以西洋美學為基礎所建構而成的。

 

裡頭不只有黃金比例,還採用了透視法這項布局手法。所謂的透視法,是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達文西所創造出來的一種美學手法,而龍安寺裡頭,就存在著這個舶來的透視法。包圍著石庭的圍牆,帶出了前後、遠近。這種圍牆被稱為油土塀,牆面用的是土壁,上面附有鋪著瓦片的屋頂。屋頂的高度隱約有些許傾偏歪斜,創造出富有立體遠近的空間。我們可以從「方丈*」建築的「緣台*」上眺望庭園。仔細看看眼前的圍牆,緊接著你就會發現右端深處的屋頂比較低矮,油土塀屋頂正如你所見,漸次往右側下降。

 

*方丈(hohjyou,ほうじょう),寺院中住持住的房間。

*緣台(endai,えんだい),日式傳統建築獨棟中,大多會在靠向庭園的那一面做一道半開放的側廊,居住者可以坐在上面欣賞庭園景緻。概念類似於我們熟知的「露台」。

 

只要站在庭園的最右邊與最左邊,比較一下兩邊的視覺效果,你就會馬上瞭然於心。站在庭園的最左邊,沿著對角線往另一頭的深處眺望,透視法布局會讓整個庭園看起來顯得更「寬闊」;站在最右邊用同樣的方式一看,庭園則顯得更為「遙遠」

 

一般而言,遠方的東西看起來小且低,近的東西看起來大且高,基於這個道理,遠一點的土塀看起來應該會比較矮。然而龍安寺的油土塀卻顯得更為極端,遠處看起來非常低矮。也因為如此,站在庭園左邊沿著對角線,斜斜地觀察整個庭園時,庭園會比實際上更深、更廣。一旦發現這件事,心中就會產生一股奇妙的感覺。眼前看到的庭園是真實的,它既非繪畫,也不是影像,雖然它存在於現實之中,但映入眼中的空間,卻又有那麼點悖離現實。

 

接著,讓我們換到另一邊。站在庭園的最右邊,從這裡往斜對角的左方盡頭望去。你會發現,透視法的反效果會讓庭園看起來顯得更窄,左邊深處的角落看起來變得好近,彷彿是用照相機鏡頭拉近觀察整個庭園似的。此刻,你的感覺和方才截然不同。當透視法讓看起來寬闊、遙遠的庭園感覺起來顯得「悠遠」時,你會覺得自己明明身處在現實之中,但又好像正在欣賞超越現實的另一個世界。然而,當映入眼簾的庭園因為逆透視法(Negative Perspective)而放大時,你又會不禁覺得:眼前的庭園顯得如此真實,它確確實實就在眼前,就在「這裡」。

 

除了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外,近代印象派畫家保羅.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的風景畫,一樣帶出了這樣的空間感。繪畫這種藝術品,近看、遠看都會有各種新鮮的發現,然而有些作品從左看、由右看,畫面也會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感覺。塞尚的畫就是如此,分別從左側與右側欣賞,觀畫者會感覺到不一樣的深淺度。左右明明只是一種橫向的移動,但平行的移動,卻會讓畫面的前後產生改變,感覺畫面一下看起來相當深遠,一下又顯得近在眼前。

 

龍安寺的石庭也一樣,比較了站在右邊與左邊眺望的結果,你會發現眼前好像有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這座石庭,是一座以透視法布局的庭園。

 

藝術表現手法中的透視法,又有幾種分別,諸如直線透視法、空氣透視法、色彩透視法*等等。直線透視法也可再細分,像是只有一個消失點的一點透視法、運用兩個消失點建構畫面的兩點透視法等等。簡單來說,直線透視法就是運用「遠的東西看起來比較小,近的東西看起來比較大」這個原理,帶出畫面中的深度。當人隔著空氣看東西時,遠的東西會顯得比較模糊,近的東西則看起來較為清晰,將這樣的特徵表現在繪畫上,就是所謂的空氣透視法。另外,色彩透視法則是利用色彩來表現遠近,例如紅色就會讓物體看起來更近、更鮮明,藍色則會讓東西看起來更沉、更遠,畫家們運用這樣的色彩效果,有時候就會把山巒塗成藍色,以表現其悠遠。

 

*色彩透視法,有些人似乎會稱呼這種透視法為「空間透視法」,另外,中文有時候也不見得會稱呼「色彩透視法」,有時候會更模糊地用描述性的手法來指涉這件事,如「以色彩的深淺營造出遠近感的透視法」等等。

 

龍安寺的石庭使用的是直線透視法。不過後來有人發現,布局中不只運用了直線透視法,還使用了色彩透視法。二○○四年,為了修補石頭表面,負責的人員仔細清洗石頭時,才發現有些石頭帶著紅色,有些石頭略顯藍色,有的石頭看起來有點綠綠的,原來每顆石頭的色彩都不太一樣。一直以來,人們都覺得這是座宛如水墨畫的黑白色調枯山水庭園,後來才發現,裡頭原來還運用了色彩。紅色的石頭看起來顯得比較近,藍色的石頭感覺比較遠,若這些效果都在設計者的算計中,那龍安寺的石庭,就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色彩遠近法庭園了。

 

再來談談後方的油土塀吧。有些人指出了這個問題:為什麼周圍的油土塀會出乎意料地「低矮」?關於這一點,只要想起「低=遠」,那我們也就能自然聯想到:設計者想要運用透視法的效果,讓狹窄的庭園看起來比實際上更寬敞。打造石庭的人使用了各種不同的透視法,讓狹小的庭園中,濃縮了一個寬闊的空間。我們甚至可以說,這座庭園就像是一個象徵了宇宙的縮小模型。

 

然而另一方面,我有時候也會忍不住思考,會不會這座庭園根本就沒有象徵著任何東西?裡面是否根本沒有濃縮任何現象,也未曾象徵任何事物?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為欣賞其他寺院的枯山水庭園時,可以清楚地知道製作者把山、河縮小變成庭園造景的一部分,但相較之下,龍安寺的庭園仍有一些未解之處,我們根本不曉得設計者到底在這座庭園裡濃縮了些什麼。石頭看起來像是漂浮在海上的島嶼,但設計者的意圖真的是如此嗎?庭園裡面想表現的,會不會根本就是其他的景緻?我心底不禁一次又一次地浮現這些想法與疑惑。

 

在庭園外真正的自然環境中,我站在海邊的岩礁上,或者是走在河岸邊,有時候會赫然看見酷似龍安寺石庭的景色。退潮後海面低矮,有幾顆岩石從水面探出頭來,看起來就像龍安寺的石庭;在河邊,有幾顆大石頭躺在河道上,河水乾涸,河底的砂礫裸露,看起來也和龍安寺的石庭如出一轍。

 

我有個想法,「龍安寺石庭表現的,會不會根本就是真實存在的風景?它會不會只是把現實中的景緻,按照原比例搬移到庭園中罷了?」它看起來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庭園,不,正因為它看似平凡無奇,反而能讓我們從中領略各種人生的況味。我試著解開謎團,想知道眼前的庭園到底象徵著什麼,解著解著,新的謎題又會應運而生。

 

在這樣的思考下,我總忍不住想再次造訪龍安寺。這座庭園真的只是擷取了真實的自然風景而已嗎?我有時候會想或許真的是如此,然而似乎又不只是這樣。很明顯,這座石庭會讓人感覺當中處處充滿「刻意的安排」,就算它展現的是現實世界中的真實風景,就算它真的依照原尺寸打造了某種真實景象,它仍是一座出自人為的庭園。與此同時,它卻又可以是抽象的風景。這座庭園,混合了具象與抽象。

 

我們可以試著再次分別站在庭園的左邊與右邊,比較眼前「看到」的景象!首先,我們先從左邊開始。從左邊望過去,透視法的效果會讓庭園看起來比實際上還要深遠。接著你會發現,右邊最深處顯得深遠,其實也就代表著正面面對庭園時,眼前的景象根本就沒有遠近可言。換句話說,從左邊看過去時,庭園會細長地往右邊最深處延伸,你會忽然意識到這不就像是一條河流嗎?河流的水正從右往左奔流,而且這條河看起來與平時在平原、山間看到的小河一樣,顯得如此真實。你會以為自己就正站在河邊,眺望著水流。

 

那麼站在右邊時,又會有什麼感覺呢?這次,你別沿著對角線看向左邊深處,而是試著留意正對著庭園時的距離感,然後再開始觀察眼前的景色。接著你會發現,景物變得好遠,剛才油土塀看起來像是河岸對面的堤防,但現在看起來卻好像在遙遠地平線的另一頭似的。朝著庭園的正面看去,景緻看起來變得寬闊、遙遠,這不恰巧就像海洋嗎?從右邊往正面看,龍安寺石庭就像是一片汪洋。

 

因觀察的位置不同,同一個庭園看起來可以是河川,也可以是海洋。兩種風景,同時存在於一個畫面,這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一般的枯山水庭園,只能營造出河川、海洋的其中一種。舉例來說好了,大德寺大仙院的枯山水是圍繞在建築物的東西南北側,有些看起來像是山林深處的溪流,有些看起來像是滔滔江河,有的地方則看起來像是大海。河川的流向、地形全都被名為方丈的建築物包圍著,河川與大海的景色,一個個被壓縮在不同的庭園之中。然而,龍安寺的石庭中,河與海共存在「一個庭園」之內。透過這座石庭,設計者讓現實與幻象巧妙地互為表裡。

 

面對著庭園,從右向左、由左向右走去,眼前都能忽然躍出另一幅景緻。這座庭園到底想向世人訴說些什麼?是個永無止盡的謎團。

 

 

本文選自La Vie出版書籍《布施英利の京都美學散步手冊》,更多精彩內容請點選→布施英利の京都美學散步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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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坐擁書迷萬千、原作者石黑一雄親自監製電影《群山淡景》於2025年12月5日全台正式上映。集結廣瀨鈴、二階堂富美、吉田羊和童星鈴木碧櫻等魅力演員,本片挾第78屆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入選之勢,相繼亮相日本院線和金馬影展後,已率先斬獲東西方不同歷史文化脈絡下的解讀與反響。La Vie專訪將撥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巨作光環,探知幕後製作祕辛,以及真正吸引導演選擇再次挑起改編大樑,「現在不談,以後要談就難了」的究竟何事。

1952、1980、2025⋯⋯時光流轉,哪怕濃墨褪去,淡筆仍保記憶中依稀可及之景。英國作家石黑一雄出道作《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自1980年代面世以來首度影像化,由日本導演石川慶(Ishikawa Kei)捕捉藏於深沉主旨背後的戲劇性乃至娛樂潛力,適切揉合洋氣與和風、新穎形式與古典神韻,從當代人漸漸無知亦無感的原爆事件和反核論述,轉而聚焦同樣占據原作相當份量的女性故事,進一步發散出如移民、多元與多樣性等21世紀你我依舊在面臨,也依舊能產生共鳴的議題。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一位能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進行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一位能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進行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欲藉此作搭起跨越40年時間鴻溝的橋樑,導演以自身所處「不近不遠」的時代位置,試圖領觀眾回望一段歷史,不,或許更該說是一份記憶——「我們在重現的是角色『記憶中的歷史』,而不是『歷史』本身。」然所有歷史某種程度上卻都經過「誰說了什麼樣的故事」堆疊建構,最終還是回到「記憶」這件事。因此,比起用宏觀的拍攝角度去看待史實中二戰引發的國族悲劇,石川慶改編石黑一雄小說,循的依舊是親子關係這樣的微小架構,讓觀眾意念隨真相的隱蔽與揭露,跳轉於任何人事物皆具備的光與暗、希望與絕望等兩面性之間,冷不防勾動那些必須忘掉又忘不掉(只好扭曲成另一種形狀),或屬於個人、或屬於群體的巨大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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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訪談內容皆含有劇透,介意得知劇情情報的讀者,建議看過片後再行閱讀;若本身即為書迷,歡迎馬上進入《群山淡景》的電影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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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個關於長崎的故事

記憶會騙人

故事始於1980年代的英國鄉間,韓戰後改嫁英國人並攜女赴英的悅子(廣瀨鈴、吉田羊分飾青年和中年),在丈夫過世、與日本前夫所生的大女兒景子自殺後,決定賣掉一家人生活的房子;與英國丈夫所生的二女兒妮姬(Camilla Aiko飾)這才從倫敦回到老家幫母親一同收拾。幾日陌生相處中,她請求母親講述1950年代的長崎往事,關於佐知子(二階堂富美飾)及其女萬里子(鈴木碧櫻飾)的點滴於是被娓娓道來。可記憶會騙人、情感會讓現實偏色失真,這些往事終究只描繪出存在悅子心中的長崎。至於真實的長崎,對妮姬而言永遠都是不曾到過的地方。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妮姬視角相當於觀眾視角

電影透過將妮姬這個原作中相對被動的角色,強化為「發動者」的觀點轉換,成功為觀眾引路,使我們得以跟著無論內在養成、外在形象都不算距今太遙遠的人物,逐步發掘石黑一雄擅用的「不可靠的敘事者」筆法下,主角所說哪些是謊言,哪些可能是真相。而屋內一條象徵通往真相、末端是景子生前房間的關鍵走廊,特別借助狹長陰暗的場景設計,與當年佐知子的長崎住處做成圖像上的連結,「這個房子在電影中也是很重要的角色,我希望它本身如同生命體般存在。」深不著底的沉鬱氛圍彷彿景子孤魂不散,亦彷彿鑄成於長崎的「錯」緊抓不放。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色調切分時空,細節聯繫角色

1950年代長崎和1980年代英國色調一暖一冷,同時帶動視覺與觸覺體驗的「溫差」,不僅明確割裂夢與現實,更為長崎篇增添非寫實的奇幻感。掌鏡的是導演第四度合作的老朋友兼波蘭洛茲電影學院好同學Piotr Niemyjski。石川慶坦言,兩人通常不需要溝通到太細節的部分,也能理解彼此心中構想,「但我們還是會盡量保持充分的溝通。」舉凡個別場景要表達的重點是什麼、燈光和一鏡時長如何調控等,縱使尋求答案的過程往往很辛苦,也絕不放出鏡頭隨便就拍,「我們兩個都是這樣個性的人,一定會在找到理由後才去進行下一步動作。」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佐知子)、萬里子/景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佐知子)、萬里子/景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尤可察覺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尤可察覺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漫長而嚴謹的磨合造就堅實默契,應對此次分為日本和英國兩地的龐雜拍攝,「包括服裝、美術,甚至演員都大洗牌,感覺就好像同時間做了兩部電影。」然兩人合作無間下,幀幀影像展開真如兩副明信片套組,分別貫串英國篇和長崎篇的鏡頭美學耐人尋味,Piotr Niemyjski也憑此作提名BIFA英國獨立電影獎最佳攝影。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且若仔細去看,還能尋獲冥冥之中聯繫兩時空的彩蛋。比方說悅子英國家裡的掛畫,和長崎家裡的紙門擁有相同圖騰;又或者英國時期悅子的穿著,選用與長崎時期互有呼應的材質和花紋,皆是製作團隊精心鋪排的巧思。不過,講究各方面到位的背後,跨國取景也不會少被錢追著跑,「一開始預計拍10天,但有次製片跟我說『不如把1天改為準備日,先用9天排排看行程吧』。我想說有1天準備日的話也行,就那樣去排;結果後來大家都不叫那天準備日了,其實就是少了整整1天拍攝日。」導演略略苦笑地分享其一「趣聞」,表示在物價極高的英國,預算掌握確實艱難。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奔死還是重生?

原作和電影過半後,觀眾大都陸續意會到悅子口中的「我朋友」就是她自己。尤電影特意安排廣瀨鈴飾演的悅子,從窗戶遠遠望見吉田羊飾演、如著喪服般全身黑的女人朝佐知子家走去,這「觀看真實自己」的一幕,更屬全片畫風變調的轉捩點。明示觀眾悅子即便深受喪女之痛所困,以至於需要編造故事並為自己設定一個旁觀角色來抽離痛苦,但到頭來,「我」仍得面對「她」——另一個自己、自己的另一面,才可能向原作者筆下不斷強調的未來前進。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而導演極為重視並著力刻畫的「兩面性」,除可見於悅子和佐知子身上、恐怖懸疑與靜謐美麗交織的氣氛裡,亦深刻彰顯在作品日文譯名《遠い山なみの光》承載的「光」字,「關於這個『光』,既是兩個女人在稻佐山瞭望台上談到的希望之光,同時也象徵原子彈落下的光,正負面是並存的。」有趣的是,整部電影大致上依時間序順拍至此,逐漸同步化的兩位演員、兩個角色,正按導演最初設定,於此瞭望台場景合為一體兩面。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再延伸論之,如果悅子在原爆中倖存可謂重生,為讓女兒隨自己移居英國的一連串作為又像帶她去奔死,生死的兩面性亦不言而喻。種種夾雜在原作曖昧語句間的思索和探問,經由較文字強烈且直觀的影像媒介,清晰展露兩面性、轉譯出雙重意涵,實為石川慶對《群山淡景》改編工作踩得相當有力的基調。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更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更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在他人期待與自身想望之間創作

坎城首映後收穫難忘笑容

那麼究竟找來原作者、世界著名小說家、自己也很會寫劇本的石黑一雄擔任監製,是什麼樣的體驗?石川慶表示,其實石黑一雄先生的態度自始至終保持「雖然這是我的原作,可一旦拍成電影,它就是你的電影,你可以用你的詮釋拍出你自己的電影」,以大體上不干涉太多、但適時提供意見的方式給足創作者信任感,甚至連年輕一輩必然拋不開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頭銜的顧慮,他都備好強心針:「《群山淡景》是我25歲很年輕時寫的出道作,你的經驗比當時的我還多,所以請有自信地去做。」時間就這麼來到坎城首映後,石黑一雄掛著滿臉笑容,「緊緊握住我的手說了句『非常好呢(すごく良かったよ)』」的最終回饋,至今令石川慶印象深刻。

驀然回首,已從新銳成為中流砥柱

2016年首部長片《愚行錄》即登世界三大影展、2023年憑《那個男人》橫掃「日本奧斯卡」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導演等8項大獎、2025年《群山淡景》勇闖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以及10年間還能解壓縮的豐碩創作歷程,石川慶從最早被冠上的「新銳」前綴,一路帶著常相合作的「石川組」成員們迎來愈趨壯大的作品規模,如今已然成為日本中生代電影導演裡中流砥柱般的存在。本人直言「滿不可思議的,我一直都覺得自己還是新人,回過神發現已經變成所謂『中堅導演』了(笑),最近特別有感。」

然廣受外界認可、逐步行穩文學改編之道、於國際影壇多有機會嶄露頭角⋯⋯這些「好的標籤」是否催生或反倒阻礙導演的未來創作?「(能參與大企劃當然是好事)但還是得在某些時候把尺度拉回來、縮小規模,有意識地建立一個能做更為個人化作品的環境。不然照這樣下去,企劃好像只會越來越大⋯⋯」雖未言明,話語間多少流露的不安,讓人確信導演肯定有許多有趣的念頭在腦中醞釀,「這次就已經拍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那下次的原作會是什麼簡直難以想像啊。」或許規格不見得往上加高,鍾情石川慶風格的觀眾們,想必非常期待導演在小製作裡大放異彩。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記憶終有一天只會剩下記錄

終戰80年,哪怕世上還有一名困於傷痛中的人活著,有些話就不能被說。然而,身處一個時代銜接下一個時代間轟隆作響的巨變期,如同本片以男人和女人二分的「與時代俱進」和「被時代拋下」群體,當今人們也嘗試解除噤聲,從歷史洪流中奮力將舊情感抓入新價值之中,不讓記憶太快流逝為記錄。「現在我們還能把那個時代的事當成『記憶』訴說;但再過幾年,就只能作為『記錄』來論。到那時候,要冷靜對話可能就很難了。」

專訪最後,忍不住問出那個抓緊褲腳擔憂會不會得罪不同信仰者的「當代日本怎麼談二戰」問題。不過是多慮了,接在帶著笑意的「怎麼說呢⋯⋯」之後一席話,導演並沒有不答,卻也輕巧地擴大問題核心至日本以外、包括台灣在內的整個當代社會,皆可能面對的類似情境。這無疑扣回1977年生的石川慶、在2025年拍出《群山淡景》的必然性,以及,作為時代連結的重要性。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右翼化,讓石川慶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右翼化,讓石川慶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文表達連結的動詞「繋がる」語帶「羈絆」意味——《群山淡景》探討人事物的一體兩面,而情感恰恰塗刷了歷史高牆的兩面:但凡情感在,很多事情談不得;可不談,待現在仍懷情感的人慢慢逝去直到為數「零」,記憶便成「已死」的記錄,無以再生成對話空間。或許我們永遠不得而知何時最是時候,那麼趁記憶還能引起這些、那些波瀾⋯⋯(願彼端的你自由填答)。

拍出這部作品,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拍出這部作品,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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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Ning Chi          口譯|陳幼雯          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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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2026年台灣上映!是枝裕和執導:「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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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炎拳》、《鏈鋸人》等作擁有眾多粉絲的漫畫家藤本樹,其扣人心弦之作《驀然回首》(LOOK BACK)真人版電影,將由是枝裕和導演一手包辦導演、劇本、剪輯,並將於2026年上映。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當時《驀然回首》在知名創作者與漫畫粉絲之間引起熱烈討論,打動許多讀者的心,更獲得「這本漫畫真厲害!2022」男性部門第一名的殊榮,2024年推出的動畫電影版於世界規模最大的動畫影展「法國安錫國際動畫影展」首映,在世界各地上映後更造成轟動,獲得極高的評價。

是枝裕和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

特別的是,是枝裕和導演在收到執導邀約前,就被《驀然回首》真切的故事所打動,據說他當時偶然在書店看到了這部作品,被封面的「背影」所吸引就買下來一口氣讀完了,是枝裕和導演表示:「藤本樹先生如果沒畫這部作品,應該就無法繼續前進吧,我深切地感受到那樣的心情。對我而言,《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就是那樣的作品。」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感謝能在這個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後來製作人小出大樹邀請是枝裕和導演執導《驀然回首》的真人版電影,與原作作者藤本樹見面後,是枝裕和導演表示:「一開始是希望能向藤本先生致謝,謝謝他讓這樣的作品誕生,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但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記得自己就下定決心覺得必須執導本作。」藤本樹也透露《海街日記》是他看的第一部是枝裕和導演的電影,對於導演細膩的執導方式讚不絕口,他表示:「如果是枝導演能執導《驀然回首》,就什麼都不用多說了,我很期待!」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以藤本樹的家鄉為中心進行拍攝

《驀然回首》故事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藤野」、「京本」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真人版電影和原作相同,將與美麗的四季一同細膩地描繪兩位主角「藤野」、「京本」從小學時期以來這13年的歷程。本作也以《驀然回首》原作作者藤本樹的家鄉秋田縣仁賀保市為中心進行拍攝,獲得當地民眾熱心的協助,在電影中將可飽覽豐富的四季之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濱田英明拍攝視覺照與劇照

另外,《驀然回首》還請來攝影師濱田英明負責拍攝視覺照與劇照,目前釋出的兩張視覺海報,也出自於濱田英明之手,一張是兩位主角在房間作畫,另一張則是兩人行走於雪地的背影,這都是電影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資料提供|車庫娛樂、文字整理|Adela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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