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美學散步手冊:暗藏在枯山水庭園中的西洋美術透視法-龍安寺

待在京都,如果有時間的話,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會忍不住動身前往龍安寺。

 

我會去那裡欣賞日本最著名的石庭。狹小的庭園中,擺放了數十顆石頭,帶著柔和灰白色的沙粒,舖滿了地面,和些許的青苔。庭園中,就只有這些東西。

 

這個簡單又充滿謎團的庭園,到底想表達些什麼?不論我怎麼左思右想,如何推理猜測,都遍尋不著答案,然而卻又怎樣也看不膩這片景緻。

 

優秀的藝術品中,往往隱含著無盡的謎題,李奧納多.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的《蒙娜麗莎》、馬塞爾.杜象(Marcel Duchamp,1887—1968)的《泉》皆是如此。龍安寺的庭園也一樣,沒人曉得裡頭的石庭園枯山水到底是為了什麼而設置。不過,只要我們專注地凝視著這片石庭,答案就會漸漸浮現,而心中又會接著冒出「不過,應該不只是這樣才對」等等的想法,新的謎團緊接著應運而生。

 

之所以總會想要「再去一趟龍安寺吧」,就是因為不論去幾次,龍安寺仍讓我感受到裡頭依舊充滿著無盡的謎團。

 

讓我們從入口處依序看起吧。提到龍安寺,相信所有的人都會想到裡頭的石庭枯山水。然而抵達枯山水前,一路上有池子、石階、圍籬。每一個要素,事實上都是塑造出龍安寺世界的一部分。

 

穿過大門,首先我們可以一起看看眼前的水池。這座池子名為鏡容池,東西寬約一二○公尺,南北長約六十五公尺,是座相當大的水池。睡蓮簇生,形成一片圓,初夏時會綻放花朵。宛如克勞德.莫內(Claude Monet,1840—1926)描繪的庭園一般,池子上架著一座拱橋,走過池子,就是枯山水的所在處。

 

換句話說,外頭有水池,而深處則是一片無水的枯山水。這個對比,展現出一種宇宙觀。如果說池水是一個生命活躍的世界,那枯山水就是荒涼的死後世界。夢窗疎石打造的京都庭園基本形式,一樣體現在龍安寺中。

 

從水池處往前進,會碰到一座大石階。石階兩側有低矮的圍籬,階梯前方的道路旁,一樣也有相同造型的竹籬,人稱龍安寺垣。交錯成菱形的竹籬圖案,上下的竹子往水平方向延伸,這個菱格狀的圖案,看起來就像魚鱗或一條龍。自池中飛越而出的龍,就這樣爬昇天際。路線的前方,有一個截然不同的枯山水世界。

 

就這樣,你終於抵達了龍安寺的石庭。和池水、石階相比,石庭顯得相當窄小,四周被圍牆包住,而這道圍牆相當厚實,頗具份量感。大概也是因為這樣吧,進入庭園後不會覺得「這是一座庭園」,反而有一種「這是一幢建築物」的印象。你甚至可能會覺得:這裡不是一個林木、池水、園中小徑豐富起伏的庭園,而是在建築物縫隙間的畸零空間。裡頭就是知名的龍安寺石庭,只靠著鋪滿的沙粒、大大小小共十五顆石頭組成的傑作。

 

感覺好安靜。四周沒有瀑布、溪流的水聲,附近也沒有會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的樹枝、葉片,因此這裡有一種物理上的靜謐,同時眼前並沒有任何華麗的裝飾,所以心理上也覺得非常沈靜。在這份寂靜的包圍下,你默默地望著石庭。

 

謎題由此開始——你能一眼望穿庭中的十五顆石頭嗎?不論從哪個角度看起,總有幾顆石頭藏在別的石頭後方,實在沒辦法一次就辨識出十五顆石頭分別位於何處。謎團就這樣劈頭降落在你眼前,好像在解一道數學題似的。就這樣,你一步步踏入了石庭的謎團深處。

 

庭園是長方形的,配置在裡面的石頭如此和諧,近乎神秘。為什麼製作者要這樣擺設那些石頭?這幅光景,就像是在準備作畫的畫面中,暫且點上幾個點決定構圖方向一樣,讓眼前的景象看起來也有點像是一塊畫布。事實上,據說這些石頭的配置正巧符合「黃金比例」原則——一種西方自古流傳的數學比例。只要提到枯山水石庭,人們多少就會聯想到這是展現出「日本之心」的典型,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座庭園卻似乎是以西洋美學為基礎所建構而成的。

 

裡頭不只有黃金比例,還採用了透視法這項布局手法。所謂的透視法,是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達文西所創造出來的一種美學手法,而龍安寺裡頭,就存在著這個舶來的透視法。包圍著石庭的圍牆,帶出了前後、遠近。這種圍牆被稱為油土塀,牆面用的是土壁,上面附有鋪著瓦片的屋頂。屋頂的高度隱約有些許傾偏歪斜,創造出富有立體遠近的空間。我們可以從「方丈*」建築的「緣台*」上眺望庭園。仔細看看眼前的圍牆,緊接著你就會發現右端深處的屋頂比較低矮,油土塀屋頂正如你所見,漸次往右側下降。

 

*方丈(hohjyou,ほうじょう),寺院中住持住的房間。

*緣台(endai,えんだい),日式傳統建築獨棟中,大多會在靠向庭園的那一面做一道半開放的側廊,居住者可以坐在上面欣賞庭園景緻。概念類似於我們熟知的「露台」。

 

只要站在庭園的最右邊與最左邊,比較一下兩邊的視覺效果,你就會馬上瞭然於心。站在庭園的最左邊,沿著對角線往另一頭的深處眺望,透視法布局會讓整個庭園看起來顯得更「寬闊」;站在最右邊用同樣的方式一看,庭園則顯得更為「遙遠」

 

一般而言,遠方的東西看起來小且低,近的東西看起來大且高,基於這個道理,遠一點的土塀看起來應該會比較矮。然而龍安寺的油土塀卻顯得更為極端,遠處看起來非常低矮。也因為如此,站在庭園左邊沿著對角線,斜斜地觀察整個庭園時,庭園會比實際上更深、更廣。一旦發現這件事,心中就會產生一股奇妙的感覺。眼前看到的庭園是真實的,它既非繪畫,也不是影像,雖然它存在於現實之中,但映入眼中的空間,卻又有那麼點悖離現實。

 

接著,讓我們換到另一邊。站在庭園的最右邊,從這裡往斜對角的左方盡頭望去。你會發現,透視法的反效果會讓庭園看起來顯得更窄,左邊深處的角落看起來變得好近,彷彿是用照相機鏡頭拉近觀察整個庭園似的。此刻,你的感覺和方才截然不同。當透視法讓看起來寬闊、遙遠的庭園感覺起來顯得「悠遠」時,你會覺得自己明明身處在現實之中,但又好像正在欣賞超越現實的另一個世界。然而,當映入眼簾的庭園因為逆透視法(Negative Perspective)而放大時,你又會不禁覺得:眼前的庭園顯得如此真實,它確確實實就在眼前,就在「這裡」。

 

除了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外,近代印象派畫家保羅.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的風景畫,一樣帶出了這樣的空間感。繪畫這種藝術品,近看、遠看都會有各種新鮮的發現,然而有些作品從左看、由右看,畫面也會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感覺。塞尚的畫就是如此,分別從左側與右側欣賞,觀畫者會感覺到不一樣的深淺度。左右明明只是一種橫向的移動,但平行的移動,卻會讓畫面的前後產生改變,感覺畫面一下看起來相當深遠,一下又顯得近在眼前。

 

龍安寺的石庭也一樣,比較了站在右邊與左邊眺望的結果,你會發現眼前好像有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這座石庭,是一座以透視法布局的庭園。

 

藝術表現手法中的透視法,又有幾種分別,諸如直線透視法、空氣透視法、色彩透視法*等等。直線透視法也可再細分,像是只有一個消失點的一點透視法、運用兩個消失點建構畫面的兩點透視法等等。簡單來說,直線透視法就是運用「遠的東西看起來比較小,近的東西看起來比較大」這個原理,帶出畫面中的深度。當人隔著空氣看東西時,遠的東西會顯得比較模糊,近的東西則看起來較為清晰,將這樣的特徵表現在繪畫上,就是所謂的空氣透視法。另外,色彩透視法則是利用色彩來表現遠近,例如紅色就會讓物體看起來更近、更鮮明,藍色則會讓東西看起來更沉、更遠,畫家們運用這樣的色彩效果,有時候就會把山巒塗成藍色,以表現其悠遠。

 

*色彩透視法,有些人似乎會稱呼這種透視法為「空間透視法」,另外,中文有時候也不見得會稱呼「色彩透視法」,有時候會更模糊地用描述性的手法來指涉這件事,如「以色彩的深淺營造出遠近感的透視法」等等。

 

龍安寺的石庭使用的是直線透視法。不過後來有人發現,布局中不只運用了直線透視法,還使用了色彩透視法。二○○四年,為了修補石頭表面,負責的人員仔細清洗石頭時,才發現有些石頭帶著紅色,有些石頭略顯藍色,有的石頭看起來有點綠綠的,原來每顆石頭的色彩都不太一樣。一直以來,人們都覺得這是座宛如水墨畫的黑白色調枯山水庭園,後來才發現,裡頭原來還運用了色彩。紅色的石頭看起來顯得比較近,藍色的石頭感覺比較遠,若這些效果都在設計者的算計中,那龍安寺的石庭,就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色彩遠近法庭園了。

 

再來談談後方的油土塀吧。有些人指出了這個問題:為什麼周圍的油土塀會出乎意料地「低矮」?關於這一點,只要想起「低=遠」,那我們也就能自然聯想到:設計者想要運用透視法的效果,讓狹窄的庭園看起來比實際上更寬敞。打造石庭的人使用了各種不同的透視法,讓狹小的庭園中,濃縮了一個寬闊的空間。我們甚至可以說,這座庭園就像是一個象徵了宇宙的縮小模型。

 

然而另一方面,我有時候也會忍不住思考,會不會這座庭園根本就沒有象徵著任何東西?裡面是否根本沒有濃縮任何現象,也未曾象徵任何事物?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為欣賞其他寺院的枯山水庭園時,可以清楚地知道製作者把山、河縮小變成庭園造景的一部分,但相較之下,龍安寺的庭園仍有一些未解之處,我們根本不曉得設計者到底在這座庭園裡濃縮了些什麼。石頭看起來像是漂浮在海上的島嶼,但設計者的意圖真的是如此嗎?庭園裡面想表現的,會不會根本就是其他的景緻?我心底不禁一次又一次地浮現這些想法與疑惑。

 

在庭園外真正的自然環境中,我站在海邊的岩礁上,或者是走在河岸邊,有時候會赫然看見酷似龍安寺石庭的景色。退潮後海面低矮,有幾顆岩石從水面探出頭來,看起來就像龍安寺的石庭;在河邊,有幾顆大石頭躺在河道上,河水乾涸,河底的砂礫裸露,看起來也和龍安寺的石庭如出一轍。

 

我有個想法,「龍安寺石庭表現的,會不會根本就是真實存在的風景?它會不會只是把現實中的景緻,按照原比例搬移到庭園中罷了?」它看起來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庭園,不,正因為它看似平凡無奇,反而能讓我們從中領略各種人生的況味。我試著解開謎團,想知道眼前的庭園到底象徵著什麼,解著解著,新的謎題又會應運而生。

 

在這樣的思考下,我總忍不住想再次造訪龍安寺。這座庭園真的只是擷取了真實的自然風景而已嗎?我有時候會想或許真的是如此,然而似乎又不只是這樣。很明顯,這座石庭會讓人感覺當中處處充滿「刻意的安排」,就算它展現的是現實世界中的真實風景,就算它真的依照原尺寸打造了某種真實景象,它仍是一座出自人為的庭園。與此同時,它卻又可以是抽象的風景。這座庭園,混合了具象與抽象。

 

我們可以試著再次分別站在庭園的左邊與右邊,比較眼前「看到」的景象!首先,我們先從左邊開始。從左邊望過去,透視法的效果會讓庭園看起來比實際上還要深遠。接著你會發現,右邊最深處顯得深遠,其實也就代表著正面面對庭園時,眼前的景象根本就沒有遠近可言。換句話說,從左邊看過去時,庭園會細長地往右邊最深處延伸,你會忽然意識到這不就像是一條河流嗎?河流的水正從右往左奔流,而且這條河看起來與平時在平原、山間看到的小河一樣,顯得如此真實。你會以為自己就正站在河邊,眺望著水流。

 

那麼站在右邊時,又會有什麼感覺呢?這次,你別沿著對角線看向左邊深處,而是試著留意正對著庭園時的距離感,然後再開始觀察眼前的景色。接著你會發現,景物變得好遠,剛才油土塀看起來像是河岸對面的堤防,但現在看起來卻好像在遙遠地平線的另一頭似的。朝著庭園的正面看去,景緻看起來變得寬闊、遙遠,這不恰巧就像海洋嗎?從右邊往正面看,龍安寺石庭就像是一片汪洋。

 

因觀察的位置不同,同一個庭園看起來可以是河川,也可以是海洋。兩種風景,同時存在於一個畫面,這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一般的枯山水庭園,只能營造出河川、海洋的其中一種。舉例來說好了,大德寺大仙院的枯山水是圍繞在建築物的東西南北側,有些看起來像是山林深處的溪流,有些看起來像是滔滔江河,有的地方則看起來像是大海。河川的流向、地形全都被名為方丈的建築物包圍著,河川與大海的景色,一個個被壓縮在不同的庭園之中。然而,龍安寺的石庭中,河與海共存在「一個庭園」之內。透過這座石庭,設計者讓現實與幻象巧妙地互為表裡。

 

面對著庭園,從右向左、由左向右走去,眼前都能忽然躍出另一幅景緻。這座庭園到底想向世人訴說些什麼?是個永無止盡的謎團。

 

 

本文選自La Vie出版書籍《布施英利の京都美學散步手冊》,更多精彩內容請點選→布施英利の京都美學散步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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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62入圍者大合照。(圖片提供:金馬執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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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金馬獎看點回顧【紅毯】#01

小島秀夫取消訪台,西島秀俊改攜手「媽媽」翁倩玉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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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島秀俊還帶「老婆」桂綸鎂見「媽媽」
原定同登紅毯的小島秀夫取消訪台,西島秀俊改偕翁倩玉驚喜亮相。(圖片提供:金馬執委會)
原定同登紅毯的小島秀夫取消訪台,西島秀俊改偕翁倩玉驚喜亮相。(圖片提供:金馬執委會)

2025金馬獎看點回顧【典禮】#02

短片《金馬62分鐘的事》開場,8位入圍者共乘GHA62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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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金馬獎看點回顧【典禮】#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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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開場嘉賓,頑童MJ116的演出從短片《金馬62分鐘的事》串接到典禮現場。(圖片提供:金馬執委會)
作為開場嘉賓,頑童MJ116的演出從短片《金馬62分鐘的事》串接到典禮現場。(圖片提供:金馬執委會)
表演節目《前往(電影)的路上是最好的時光》以後設橋段揭祕典禮幕後。(圖片提供:金馬執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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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典禮的新形式褒貶不一,但對本就透過螢幕收看的觀眾而言,全屏影片的穿插播映,或許反而少一層「轉播」感,更直接參與其中。

▼ 轉播在現場畫面和串場影片之間直接跳轉,使串場影片對觀眾而言更像真的在看電影

2025金馬獎看點回顧【典禮】#04

女配角陳雪甄全票奪獎,感謝角色教會她「把根扎在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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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飾演一名在馬來西亞土生土長,溫柔、堅強而不忘保持幽默感的華人女性,陳雪甄分享,「她有一種『大地之母』的感覺,把四代、100多年飄蕩的根扎在自己身上,並且還是非常輕盈自在地處事。」而為全然化身馬來西亞人,她費時研究馬國歷史文化與移民脈絡,造就深化到呼吸和肌肉運用層面的道地口音;亦從姿態、神態上扭轉都市人形象,以符合「小村莊咖啡店老闆娘」的角色設定,可謂方方面面都下足功夫。該獎項由評審之一的林嘉欣親自頒發,金馬執委會執行長聞天祥會後也特別透露,陳雪甄精準把控口音、肢體與角色力度,創下評審團15票全得紀錄。

最佳女配角獎由評審林嘉欣與兩位「女兒」方郁婷、林品彤(右)共同頒發。(圖片提供:金馬執委會)
最佳女配角獎由評審林嘉欣與兩位「女兒」方郁婷、林品彤(右)共同頒發。(圖片提供:金馬執委會)

2025金馬獎看點回顧【典禮】#05

男配角曾敬驊感性釋放情緒,自揭努力打破與人之間的那堵牆

破億電影《返校》、《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及電視劇《不良執念清除師》等作不僅快速打開新生代潛力演員曾敬驊的亞洲知名度,更接連將他推上金馬、金鐘提名行列;本屆金馬則攬獲大部分評審票,從金士傑、黃鐙輝、姚淳耀、黃秋生幾位前輩身邊走上頒獎台。曾敬驊泣不成聲感謝《我家的事》劇組真的就像家一樣(讓他想給出全部的信任),「我不太會說話,但我真的做了滿多很勇敢的事情。」鏡頭也捕捉到同劇演員高伊玲在台下大力點頭。

後台採訪時他進一步自揭表演軟肋在於信任,「不是所有人的問題,是我自己個性總是會有一道牆擋在那邊,而且我看得非常清楚那道牆長什麼樣子。」這次因為嘗試推開牆才能完成《我家的事》的表演,並與其他演員擦出火花;自覺已經漸漸擺脫總是很用力、太在意的狀態,領略「單單純純地活著,就是一件很重要、很快樂的事情」

曾敬驊無論口條、情緒皆得高評價,評審盛讚他既能展現自帶喜感的表演,亦可突顯角色成長曲線。(圖片提供:金馬執委會)
曾敬驊無論口條、情緒皆得高評價,評審盛讚他既能展現自帶喜感的表演,亦可突顯角色成長曲線。(圖片提供:金馬執委會)

2025金馬獎看點回顧【典禮】#06

從影逾一甲子獲終身榮譽,陳淑芳「心裡有愛,永遠是燦爛的」感動全場

資深演員陳淑芳於第57屆金馬獎挾《孤味》、《親愛的房客》一人包辦最佳女主角和女配角兩大獎,時隔5年,《孤味》三姊妹謝盈萱、徐若瑄、孫可芳再度聚首為她獻終身成就獎,且仍代入角色喊媽。「從事影視是我的志趣,我希望我能一輩子演下去,這也是屬於我個人的『孤味』。⋯⋯我願意走到我不能走,我也願意演到我不能演為止。最後,你們還有記得嗎?我,陳淑芳,不漲價。」19歲踏進攝影棚至今參演上百部電影、見證膠卷到數位的影視產業變遷,現年86歲的陳淑芳談及有人稱演員獲此殊榮相當於退休,一如既往中氣十足地反對表示「得獎之後要更上一層樓」。

《孤味》三姊妹謝盈萱、徐若瑄、孫可芳(左)齊聚為「淑芳媽媽」(右)獻終身成就獎。(圖片提供:金馬執委會)
《孤味》三姊妹謝盈萱、徐若瑄、孫可芳(左)齊聚為「淑芳媽媽」(右)獻終身成就獎。(圖片提供:金馬執委會)

感言結尾「心裡有愛、有微笑、有熱情,永遠是燦爛的。」喊話銀髮族朋友同她一起用這樣的信念過一生,尤令人動容。

2025金馬獎看點回顧【典禮】#07

11年前錯過「只有一次」的最佳新人,許瑋甯失焦鏡頭下現身頒獎

「自從電影發明那天,人類的壽命至少延長三倍。所以囉,未來還很長,只要我繼續演,有一天,『焦』,就會來。」由許瑋甯演出的串場影片《凹焦少年吔,安啦!》,幽默呈現新演員入行之初可能「根本沒焦」卻仍竭盡所能做出完整表演的模樣。2014年,許瑋甯憑《相愛的七種設計》提名第51屆金馬獎最佳新演員但並未獲獎,如今擔任頒獎人,即以自身經驗與5位入圍者乃至更多還在景深裡奮力出頭的「凹焦少年」共勉;微自嘲的風趣調性適度緩和緊張氣氛,成本屆典禮備受討論的可愛片段。

「凹焦頒獎人」許瑋甯在失焦鏡頭中登場,與新演員共勉。(左圖翻攝自MyVideo官方頻道/右圖提供:金馬執委會)
「凹焦頒獎人」許瑋甯在失焦鏡頭中登場,與新演員共勉。(左圖翻攝自MyVideo官方頻道/右圖提供:金馬執委會)

2025金馬獎看點回顧【典禮】#08

范冰冰《地母》洗盡鉛華,導演張吉安帶話「想重新來過」引眾熱淚

過去大獎頒給未到場的入圍者,難免引起觀眾對受獎人不滿,但不知是為她《地母》中的演技所折服、被她電話裡的真誠所打動,或者該說兩者皆是,范冰冰「特別的出席方式」堪稱當晚最大驚喜,絲毫沒有冷場之虞。替她上台接獎的馬來西亞導演張吉安吐露,在他尚未決定該角色由范冰冰出演時,范冰冰便跟著他回鄉、下田,為何如此力爭角色?「我想重新來過」一語由導演之口帶到,一分心照不宣的理解悄然流竄台前台後,其感言所提「身為女性身上那股堅韌的力量」全隨她的聲聲顫抖而綻放。摧毀屬於范冰冰的美麗外殼,深耕農婦「鳳音」的複雜內在,聞天祥會後表示,范冰冰將角色的極度從容到崩潰詮釋得令人耳目一新,經評審激烈討論後確定獲獎。

藝術以外的價值判斷自在每個人心中,不多贅言。(雖然現實無法總是純粹),但或許在面對共同熱愛的這一瞬間,有些事情不再那麼樣地要緊,「感謝金馬獎,始終如一地支持並鼓舞著華語電影人的初心,也願電影生生不息。」

最佳女主角得主范冰冰無法到場,由導演張吉安代領並助她通過電話向觀眾致感言。(圖片提供:金馬執委會)
最佳女主角得主范冰冰無法到場,由導演張吉安代領並助她通過電話向觀眾致感言。(圖片提供:金馬執委會)

2025金馬獎看點回顧【典禮】#09

桂綸鎂合體西島秀俊,見證老友張震二登金馬影帝寶座

日本影帝西島秀俊的到來絕對是金馬62一大亮點,典禮上他攜手閉幕片《最親愛的陌生人》主演、影后桂綸鎂頒發最佳男主角獎。此前西島秀俊與台灣尚有一段淵源,身為第50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看見台灣》的日文版旁白,他親訴因那次合作「看見美麗的台灣景觀,也得以深省人類對自然造成的影響」,隨後笑說自己今年初來台時吃到很多美味的甜點(西島桑到哪都會要吃甜點的XD!),一重一輕為獎項引言。

桂綸鎂合體西島秀俊(右)見證張震(左)二封影帝,為老友開心之情寫在臉上。(圖片提供:金馬執委會)
桂綸鎂合體西島秀俊(右)見證張震(左)二封影帝,為老友開心之情寫在臉上。(圖片提供:金馬執委會)

得獎者張震受評審團評價在戲劇時間相對短促、鮮少對白甚至有許多近乎獨角戲的條件下,顯得毫不誇張卻充滿韻味,而從與柯煒林的廝殺中勝出。主演首部電影《牯嶺街殺人事件》即入圍最佳男主角、2021年以《緝魂》封帝,表演向來沉穩內斂的張震,台上激動喊「獻給所有熱愛電影的你們,希望你們可以繼續下去,我也可以繼續下去。」後台採訪更用劇中角色「經歷許多倒霉,最後獲得一點點幸福」比喻拍電影過程長時間的辛苦付出後被肯定的幸福感及所獲的動力。同片韓裔加拿大籍導演勞埃德李崔(Lloyd Lee Choi)亦拿下本屆最佳新導演。

2025金馬獎看點回顧【典禮】#10

投資方都說我們瘋了——最大獎獎落陳玉勳導演《大濛》

「以庶民視角揭開白色恐怖歷史,致敬時代的雲與霧,也延續草根幽默本色,寫透人性悲歡善惡。」影展期間斬獲極佳口碑且挾11項提名而來的《大濛》,不負眾望抱回最佳劇情片、最佳原著劇本、最佳美術設計及最佳造型設計4獎。其中,評審特別指出導演陳玉勳「作為一名創作者的風格非常難得」,最終一票險勝優點截然不同的《眾生相》。2025年11月27日正式上映在即,就待大家直接進戲院品味。

陳玉勳執導作品《大濛》不負眾望抱回最大獎,劇組同台畫下典禮句點。(圖片提供:金馬執委會)
陳玉勳執導作品《大濛》不負眾望抱回最大獎,劇組同台畫下典禮句點。(圖片提供:金馬執委會)

引得獎者陳雪甄之言「相信電影,相信說故事的力量」作結——台灣、亞洲乃至世界,廣義的「這片土地」上滋養百種人,電影卻如同共通語言,牽繫每一個願意相信的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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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寶》導演李相日來台專訪:即便過程醜陋與殘酷,極致美學為何仍致命地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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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破百億日圓票房的電影《國寶》,由吉澤亮主演,集結橫濱流星、渡邊謙、高畑充希等卡司,以歌舞伎女形為題,扒開極致美學路上的醜陋與殘酷。這是導演李相日第3度改編吉田修一的小說,他在來台之際接受La Vie專訪,深入如何拍出純粹的歌舞伎之美,以及孤高藝術家的複雜人性。

66日在日本上影以來,《國寶》票房已突破173.7億日圓(約34.8億台幣),不僅是睽違22年再度有真人版電影票房破百億,更超越《大搜查線2:封鎖彩虹橋》於2003年寫下的173億日圓紀錄,登頂日本真人電影票房影史第1名。這部長達175分鐘的電影,沒有IP血脈庇蔭,而以歌舞伎的傳統題材,成為排行榜上的閃耀異類。

《國寶》描寫黑道出身的喜久雄、歌舞伎名門俊介,血脈迥異的兩人在求藝路上的競爭與羈絆。(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國寶》描寫黑道出身的喜久雄、歌舞伎名門俊介,血脈迥異的兩人在求藝路上的競爭與羈絆。(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埋藏10多年的歌舞伎女形故事

《國寶》改編自吉田修一的同名小說,描寫黑道出身的喜久雄,在父親遭殺害後被歌舞伎名家半二郎收養,與其子俊介一同踏上歌舞伎「女形」的求藝道路。為此,吉田修一請益歌舞伎演員中村雁治郎,獲贈一套「黑衣」以就近觀察後台,費時3年田調完成小說。擔綱改編電影導演的李相日,是繼《惡人》、《怒》後第3度與吉田修一合作。但其實想創作一部以女形為主角的作品的念頭,早在李相日心中埋藏10餘年。

吉澤亮(左)、橫濱流星(右)皆為主演過大河劇的90後演員。(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吉澤亮(左)、橫濱流星(右)皆為主演過大河劇的90後演員。(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2010年上映的《惡人》,李相日認為實現了過往一直很模糊、想追尋的電影風格,「如果要往下個階段邁進,我希望能拍更加傳統的題材,於是找到了日本傳統藝能裡的歌舞伎。」其中,李相日對於人稱「人間國寶」的現役女形坂東玉三郎相當有興趣,儘管《國寶》並沒有以其為原型,但他假設坂東玉三郎為喜久雄,那師父輩就是戰前便已活躍的中村歌右衛門,如果能描寫這些將一生奉獻給女形的演員們,應該會很有趣。

喜久雄和俊介初次同場亮相的歌舞伎舞台《藤娘》。(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喜久雄和俊介初次同場亮相的歌舞伎舞台《藤娘》。(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與吉田修一私交甚篤的他,也私下分享過這個想法,「我對歌舞伎產生興趣的這件事情,應該也影響到了吉田修一會寫出《國寶》。」後來小說出版前,李相日竟直接收到了吉田修一寄來的稿子,「他好像在講:接下來就交給你了。所以說拍這部電影,也算是我的宿命。」

渡邊謙(中)飾演歌舞伎名家花井半二郎。(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渡邊謙(中)飾演歌舞伎名家花井半二郎。(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喜久雄和俊介的關係並非典型的對立,且難以分辨出誰為天才、誰為地才。(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喜久雄和俊介的關係並非典型的對立,且難以分辨出誰為天才、誰為地才。(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小說到電影:主線選擇與時光跳躍

所謂女形並非男人模仿女人,根據小說的描寫,是男人先化為女人,再將女人姿態褪去後留下的「形」,因此演繹女形者的精髓在於「空」。對於喜久雄此一絕世女形,李相日最初便認定只有吉澤亮能夠演出,除了美貌與氣質相稱,李相日也對他在《我很好》、《王者天下》的演技留下印象,特別是在後者的漫畫改編架空世界裡,「僅有他散發出跟別人不一樣的氣質。」

李相日形容吉澤亮就像一個「容器」,且具有深不見底的神祕與魅力。(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李相日形容吉澤亮就像一個「容器」,且具有深不見底的神祕與魅力。(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國寶》企劃始於2020年,在李相日心中,喜久雄是和吉澤亮畫上等號的。(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國寶》企劃始於2020年,在李相日心中,喜久雄是和吉澤亮畫上等號的。(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電影也邀請中村雁治郎擔任歌舞伎指導,吉澤亮與飾演俊介的橫濱流星,各花費1年半、13個月練習,戲中演出皆親自上陣,聲音和肢體全無替身。

中村雁治郎不僅擔任《國寶》歌舞伎指導,也在片中飾演彰子的父親、歌舞伎名家吾妻千五郎。(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中村雁治郎不僅擔任《國寶》歌舞伎指導,也在片中飾演彰子的父親、歌舞伎名家吾妻千五郎。(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吉澤亮(右)演出喜久雄在登台《曾根崎心中》前在後台緊張發抖的戲,李相日認為是他真正進入角色的關鍵場次。(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吉澤亮(右)演出喜久雄在登台《曾根崎心中》前在後台緊張發抖的戲,李相日認為是他真正進入角色的關鍵場次。(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共分上下2冊的原著,不僅刻畫歌舞伎的台前幕後、世襲文化,加入女性與西方音樂等的「新派」、歌舞伎演員和影視文化的關係、歌舞伎產業的興衰,以及1964東京奧運和1970大阪世博等時代氛圍,都鑲嵌其中。

面對架構龐大的故事,李相日選擇將重心放在「喜久雄如何用技藝闖進歌舞伎世界」上,許多原著重要配角如喜久雄的跟班德次、殺父仇人辻村,皆大幅刪減或沒有登場。他解釋,這兩個角色都是加深喜久雄在「黑道」血脈的身分,若多加描寫會讓喜久雄「有家可歸」,但電影要突顯其「孤身」闖蕩,就得讓他沒有退路。

飾演喜久雄和俊介童年的演員:黑川想矢(上)、越山敬達(下),分別曾在《怪物》、《我心裡的太陽》有亮眼表現。(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飾演喜久雄和俊介童年的演員:黑川想矢(上)、越山敬達(下),分別曾在《怪物》、《我心裡的太陽》有亮眼表現。(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高畑充希(中)飾演喜久雄的青梅竹馬春江。(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高畑充希(中)飾演喜久雄的青梅竹馬春江。(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電影橫跨了19642014年,50年的光陰在片中大幅跳躍,一幕與一幕間常常差距10年之久,有些角色就此消失、有些關係從此變質,卻沒有解釋原因。「我覺得這是一種電影語言。我一開始就決定,不要說明理由,我要拍的只有當下發生了什麼事、這些人是什麼狀態。」

李相日說,即便片長近3小時,卻幾乎沒有任何回憶鏡頭,而這其實更貼近真實人生,本就不可能跳接到過去時光;而某階段關係緊密的人,也可能在下個階段不再出現,原因不見得是吵架,只是彼此不再有交集。「可以用這種方式拍攝,也是基於喜久雄就是這樣子的人,對他來說,人生中每個人都是過客。」

見上愛飾演的藝伎藤駒,和喜久雄的互動勾勒出其台下面貌。(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見上愛飾演的藝伎藤駒,和喜久雄的互動勾勒出其台下面貌。(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日本舞者田中泯(右)飾演有人間國寶之稱的女形萬菊,他在片中以「手」展現的演技值得關注。(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日本舞者田中泯(右)飾演有人間國寶之稱的女形萬菊,他在片中以「手」展現的演技值得關注。(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從不同文化者拍出歌舞伎純粹之美

有趣的是,歌舞伎如此「日本」的題材,攝影竟由拍攝《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來自突尼西亞的Sofian El Fani擔綱。面對此疑問,身為第3代韓裔移民的李相日笑說自己也非日本人,接著解釋,日本人對於拍攝傳統藝能,有相當大的包袱和壓力,但他希望可以在敬意之上,「由一個不同文化圈、有著不同美感的外國人掌鏡,拍出很純粹的歌舞伎之美。」

李相日曾和Sofian在Apple TV+影集《柏青哥》合作,進而邀請他擔任《國寶》攝影指導。(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李相日曾和Sofian在Apple TV+影集《柏青哥》合作,進而邀請他擔任《國寶》攝影指導。(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Sofian最大的特色,在於以手持鏡頭拍攝片長3小時的《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不過《國寶》是固定和手持皆有。李相日說,要突顯Sofian在手持上的才華,就不能使用太多次,「在歌舞伎的場面,特寫是相當重要的環節,我希望Sofian都用手持去拍攝,讓觀眾看到演員在台上的內心變化。」

李相日說,要拍哪些鏡頭從場勘開始就有個底,但自己是不畫分鏡的導演。(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李相日說,要拍哪些鏡頭從場勘開始就有個底,但自己是不畫分鏡的導演。(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鏡頭、演技、音樂的緊密結合

片中共有3齣劇目在前後段各跳了兩次,呼應了喜久雄3個階段的人生:他與俊介從《雙人道成寺》展露默契,在《曾根崎心中》共赴曲折人生與生死別離,最後喜久雄獨舞《鷺娘》,即便只剩一個人也要追尋理想。「所有的劇目和劇情都要非常緊密,才能發揮故事的力量。」

電影以喜久雄和俊介共演《雙人道成寺》的舞台,象徵兩人的羈絆。(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電影以喜久雄和俊介共演《雙人道成寺》的舞台,象徵兩人的羈絆。(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雙人道成寺》為戀愛少女遭背叛,最後化身為蛇的故事。(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雙人道成寺》為戀愛少女遭背叛,最後化身為蛇的故事。(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李相日解釋,相較於《曾根崎心中》是有台詞的戲目,攝影師明確知道演員在講哪句台詞時,會拍到很棒的畫面;《鷺娘》是超越台詞的演出,那場戲共出了23機,他和Sofian均有共識要拍出喜久雄在「無人之境」,因此不僅臉部,從指尖到腳尖,都是Sofian手持鏡頭欲捕捉的範圍。

演繹《曾根崎心中》時,吉澤亮不僅要飾演劇目中將隨愛人殉情的女主角「阿初」,還要演出「正在扮演阿初的喜久雄」此刻的心境。(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演繹《曾根崎心中》時,吉澤亮不僅要飾演劇目中將隨愛人殉情的女主角「阿初」,還要演出「正在扮演阿初的喜久雄」此刻的心境。(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鷺娘》敘述愛上人類的白鷺精靈,化為人形後其情感卻未被回應,最終於雪中死去。李相日認為舞台上的喜久雄,就像在和歌舞伎殉情。(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鷺娘》敘述愛上人類的白鷺精靈,化為人形後其情感卻未被回應,最終於雪中死去。李相日認為舞台上的喜久雄,就像在和歌舞伎殉情。(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歌舞伎與音樂的融合,也是一大看點。觀眾會先聽到該戲目的現場音樂,隨著演員表演,慢慢疊加由原摩利彥製作的電影音樂。李相日解釋,「歌舞伎音樂是跟著戲目走,電影音樂是跟著演員的情緒走,兩者在製作上是分開的,並在混音的時候融合,最後達到共鳴。」而乍聽運用了大量西方弦樂的配樂,實則放了不少日本傳統樂器,因為經過精細配置,所以和風的感覺並不明顯。

片中大量從舞台後方拍攝歌舞伎場景,是平時觀眾難以看見的視角。(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片中大量從舞台後方拍攝歌舞伎場景,是平時觀眾難以看見的視角。(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除了舞台上的場景,一幕喜久雄跌落谷底在頂樓酒醉跳舞的戲,一鏡到底的長鏡頭慘淡而優美。李相日說,當天從中午開始準備、下午走戲,拍攝時間為傍晚落日前的「魔幻時刻」30分鐘。雖然動作有彩排過,但實際上的發揮,李相日交給吉澤亮由內而外地用情緒帶動肢體,「因為動作無法預測,所以我跟Sofian決定,這場戲一定要用手持,才能跟著他的動作走。」他也補充,這場戲的另一個重點,在於表達喜久雄和森七菜飾演的彰子間的關係,透過兩人極短的台詞,讓觀眾一目了然看出,彼此之間已經沒有愛情。

喜久雄在頂樓跳舞的戲,以一鏡到底的手持鏡頭拍攝。(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喜久雄在頂樓跳舞的戲,以一鏡到底的手持鏡頭拍攝。(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森七菜(左)飾演出身歌舞伎名門的彰子。(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森七菜(左)飾演出身歌舞伎名門的彰子。(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以下段落將提及小說和電影結局,尚未觀看者請斟酌閱讀!

極致美學為何致命地吸引人?

改編電影的有趣和困難之處,在於小說能以文字馳騁想像,但電影得將想像化為影像。喜久雄在故事裡不斷追求「沒有看過的景色」,電影透過「雪」的意象貫穿,從真實的雪到舞台上的紙吹雪,以及喜久雄眼裡閃爍的光景。但李相日並沒有肯定「雪」即是電影給出的詮釋,而說這僅是個「提示」。他認為根源來自喜久雄父親被殺死時,天上飄下來的細雪,從此一最根本的畫面,連結到他想看見的景色,「雪花的意象對他來講,可能是與死亡的連結,一種非現實、非人間的東西。我也是到滿後期的時候,才決定要用這個方式呈現。」

永瀨正敏飾演喜久雄父親立花權五郎。(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永瀨正敏飾演喜久雄父親立花權五郎。(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鷺娘》的白衣與白雪,李相日認為對喜久雄來說具有與死亡的連結意象。(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鷺娘》的白衣與白雪,李相日認為對喜久雄來說具有與死亡的連結意象。(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其實在小說最後,不難察覺到喜久雄與死亡的連結。「我覺得在電影裡,如果要導出結論的話,有一點礙事,或者說我並不覺得,給觀眾一個明確的結論,是一個很好的詮釋方式。」因此他在最後,選擇描繪喜久雄對美麗的極致追尋,「美的概念本來就非常難以定義,在追求美的過程中,一定會遇到很殘酷、很醜陋的事情,去追求極致的美學,有時候也是很冷酷的行為,最後也可能會迎接死亡。但為什麼這種美會這麼致命地吸引人,是我想要透過電影傳達的。」

喜久雄在片中不斷追尋沒有看過的景色。(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喜久雄在片中不斷追尋沒有看過的景色。(圖片提供:©SHUICHI YOSHIDA/ASP ©2025 "KOKUHO" Film Partners)

喜久雄的人生幸福過嗎?吉田修一在連載結束後寫下了這句話,他沒有答案,電影也沒有定論,或許喜久雄在追求的,早已超越幸福所能度量。

從《怒》的沖繩人與同性戀、《流浪之月》的生理缺陷者,到《國寶》的女形,李相日的電影經常描繪主流中的少數或異類,對此他說:「我覺得拍人生一帆風順的故事好像沒有什麼意思。」(圖片提供:傳影互動)
從《怒》的沖繩人與同性戀、《流浪之月》的生理缺陷者,到《國寶》的女形,李相日的電影經常描繪主流中的少數或異類,對此他說:「我覺得拍人生一帆風順的故事好像沒有什麼意思。」(圖片提供:傳影互動)

李相日
1974年生於日本新瀉縣,1999年自日本電影大學畢業。首部導演作品《青〜chong〜》即入圍Pia影展4項大獎。2006年執導《扶桑花女孩》獲第30屆日本奧斯卡獎最佳作品、最佳導演與最佳劇本獎。2010年首度與吉田修一合作《惡人》廣受國際好評,橫掃日本奧斯卡獎、知報電影獎等。其後相繼推出《怒》(2016)、《流浪之月》(2022)等代表作。

文|張以潔 口譯|張克柔
圖片提供|傳影互動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La Vie 2025/11月號《懷舊新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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