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媽的多重宇宙》海報藝術家James Jean!從台裔美籍文化身份與美學養成開創視覺宇宙

《媽的多重宇宙》海報由台裔美籍藝術家James Jean創作。

《媽的多重宇宙》以11 項入圍強勢問鼎奧斯卡,看過這部片的人,一定會記得由James Jean 創作的海報,以上下顛倒的兩個楊紫瓊為中心,傳達這個瘋狂穿越時空與人格、擺脫邏輯框架的故事。La Vie 專訪到這位台裔美籍藝術家,探索他如何在多重的文化身份與美學養成裡,開展屬於自己的視覺宇宙。

「我去過台灣好幾次,各種氣味、濕度和食物,都喚醒了童年的深層記憶。我也特別喜歡台灣的早餐。」談起台灣,James Jean用了「深層記憶」,因為他3歲就移民美國。

「老實說,我有一個孤獨的童年。」他成長於紐澤西州,那裡非常安靜,他在春夏季修剪草坪,秋天觀察樹葉變色,到了冬天就在車道上鏟雪。「當地沒有太多亞洲人,我總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他的爸爸口音很重,別人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理髮師是義大利人,不知道怎麼剪亞洲人的頭髮,導致他一頭毛燥;和同學吃的美國食物相比,他們家的食物有濃烈氣味;戴著眼鏡的他,常被操場上的籃球和足球砸到,鼻托塌陷、支架扭曲而引發頭痛。

James Jean的繪畫總予人神話寓言色彩,圖為《茶點時間II》(Teatime II)。
James Jean的繪畫總予人神話寓言色彩,圖為《茶點時間II》(Teatime II)。

 

這份局外人的孤寂,引領他逃逸到藝術時空。「作為一個內向者,我透過獨處和專注創作來獲得能量。旅行途中或需要接觸外在世界時,也經常在安靜的時刻獲得靈感,喜歡觀察人與環境的碰撞。社交會消耗時間和精神,但因為藝術,我好像可以逃到另一個時間線,沒有任何世俗顧慮。」他從小就用畫畫打發時間,著迷於故事藉由紙上線條和塗鴉展開。但他接觸的盡是美國卡通和漫畫,直到就讀紐約視覺藝術學院(The School of Visual Arts)前,對藝術史一無所知。他形容大學時期就像「壓力鍋」,短時間內吸收不同老師的繪畫技巧。

James Jean在住家兼工作室創作。
James Jean在住家兼工作室創作。

不過說到影響最大的藝術家,他指向了從義大利前往中國、於清朝宮廷擔任畫師的郎世寧(Giuseppe Castiglione)。「20歲去台灣時,在故宮博物院第一次看到郎世寧的畫作,繪畫技巧和方式十分特別,卻帶有傳統韻味,我立刻就被震懾。他的渲染技法非常誘人,我好想知道這種不尋常的衝突風格是如何形成。」不斷吸納各種繪畫風格的他,卻在大學畢業後發現,「必須努力忘記所學的一切,才能找到對自我經歷的真實靈感來源。所以我的作品內容是『有意識地忘記、放手』與『潛意識的記憶』之間的掙扎。」

當《Descendent》以動畫為媒材,James Jean著重於不被束縛在任何特定位置的「浮動」概念。
當《Descendent》以動畫為媒材,James Jean著重於不被束縛在任何特定位置的「浮動」概念。

創作的決心,從商業插畫到繪畫藝術

James Jean在創作職涯的出道是華麗的,2001年於紐約視覺藝術學院畢業後,即刻接獲美國漫畫巨頭DC(Detective Comics)、漫威(Marvel Comics)邀約繪製漫畫封面,更在2004∼2008年間,一連斬獲7項有「漫畫界奧斯卡」之稱的「艾斯納獎」(Eisner Awards),至今仍是獲獎最多的藝術家。2007∼2008年Prada也找上門,邀請他創作壁畫裝置、織品印花和動畫電影。

但就在2008年與Prada合作結束後,他決定全心投入繪畫創作,「繪畫是我一直想做全職的事情,但從2001年開始不得不以插畫家為生,也許我也讓自己成為了個人成功的犧牲品。」但商業插畫並非一味輸出,隨著現今創作案規模漸增、需要越來越多人參與時,他在這段時期養成的創作管理專業習慣,幫助就越漸明顯。而在創意上,不論作品是商業案與否,他都以同樣的方式面對創作,因為目標都是滿足興趣與靈感。「但我發現當我不需要考慮目標群眾是否感興趣時,會做出最好的作品,創作之美在於意想不到的結果。」

《我的鯨魚老爸》海報,James Jean描繪男主角布蘭登費雪的臉部特寫,以皮膚紋理表露角色人性。
《我的鯨魚老爸》海報,James Jean描繪男主角布蘭登費雪的臉部特寫,以皮膚紋理表露角色人性。

《媽的多重宇宙》海報創作幕後與彩蛋

他的創作以繪畫為主,也涵蓋雕塑、裝置、影像等,2017年更跨足影壇,為《水底情深》、《銀翼殺手2049》、《母親!》繪製電影海報;今年奧斯卡入圍作品《吉勒摩.戴托羅之皮諾丘》、《我的鯨魚老爸》、《媽的多重宇宙》,海報也出自他手。他分享了《媽的多重宇宙》海報創作過程,他先看過電影初剪,也拿到數百張製作幕後和道具照片,「這部電影真的很瘋狂、完全打破秩序,楊紫瓊扮演了一個非常多面向的角色,能夠以各種方式表達自己。」

他挑選片中的關鍵時刻和畫面畫出草圖,接獲編導關家永(Daniel Kwan)、丹尼爾.舒奈特(Daniel Scheinert)與製作公司A24批准後,開始在iPad作畫。「這幅畫太大了,我不得不把它分成兩半繪製,才能確保圖檔的高解析度。線條完成後放到Photoshop上色,這個過程非常艱難,因為圖像細節非常多且繁複。我還希望海報即便顛倒也能成立,因此海報中可以看見兩個非常完整的楊紫瓊,一個她正在追尋和疑惑,另一個她是顛倒的,已經達到接受、領悟的狀態。」

《媽的多重宇宙》海報上下各有一個楊紫瓊人像,即便海報顛倒也能成立。
《媽的多重宇宙》海報上下各有一個楊紫瓊人像,即便海報顛倒也能成立。

「作為一位亞裔美國人,我深深認同這部電影,所以盡可能忠於電影精神。」他希望海報看起來就像西斯汀禮拜堂的天花板,讓觀眾沉浸在圖像中觀看宇宙大爆炸。「其實海報藏有一個沒有人注意到的彩蛋。」他透露,在飾演楊紫瓊爸爸的吳漢章(James Hong)的輪椅上有個計算機,上面的數字是「101010」,在二進位算法等於「42」,而42就是在道格拉斯.亞當斯(Douglas Adams)的科幻小說《銀河便車指南》(The Hitchhiker'sGuide to the Galaxy)裡,關於生命、宇宙和一切問題的答案(the Answer to the Ultimate Question of Life, the Universe and Everything)。這部小說出版於1979年,即是James Jean出生的那一年,他也在青少年時期讀過這本書。

《媽的多重宇宙》電影海報草圖。
《媽的多重宇宙》電影海報草圖。

漂流在亞洲與美洲之間的墜落男孩

而他從2019年開始創作的《衍生》(Descendent)系列,亦是標誌性的作品之一。當年他受邀於韓國首爾樂天美術館(Lotte Museum of Art)舉辦回顧展《Eternal Journey》,這間美術館位於樂天世界塔(Lotte World Tower),極端高聳的建築令他想起童話故事《傑克與魔豆》,可憐的傑克騎著神奇豌豆莖攀上天空,偷走巨人寶物後擺脫貧困。於是他創作出了《Descendent》裡從天而降的「墜落男孩」,「只要還在做夢,他就是安全的,他被巨大花瓣包覆和鼓舞穿越大氣層,沒有地面,只有用想像投射出的無盡天空。但如果醒來,他將迅速墜入地面,直面現實。他在永恆夢境中漂流,對亞洲來說不夠亞洲,對美國來說也不夠美國,只是漂浮在兩者之間的文化棄兒。」

有趣的是,「Descendent」和「Descendant」(後裔)同音,James Jean說,許多朋友都表示聯想到了他的兒子,且在兒子出生前,自己就開始在畫他了,「因此《Descendent》存在於我創造的時空,不同時空間隔著多孔牆面可以相互穿越。我很快也會穿越到《Descendent》所在的時空,兒子將取代我存在於現實世界。」

《Descendent》的概念為從天而下的「墜落男孩」,被巨大花瓣包覆和鼓舞穿越大氣層。
《Descendent》的概念為從天而下的「墜落男孩」,被巨大花瓣包覆和鼓舞穿越大氣層。

這樣顛倒人物的創作,他提及了德國藝術家傑奧格.巴塞利茲(Georg Baselitz),其一系列顛倒畫作旨在減少或破壞比喻性的解讀,而James Jean在《Descendent》作畫過程中,也總有一個階段,會用張狂的筆法把圖像破壞掉,再努力把圖像從邊緣拉回。而《Descendent》系列不只有多種繪畫版本,他也延伸出了雕塑、動畫等媒材。他解釋,「不同媒材創造了用不同方式探索結構和敘事的新機會。動畫的重點在於漂浮,概念是不被束縛在任何特定位置。如果作為雕塑,角色往下墜落必須符合引力,所以我將雕塑放在一面鏡子上來延伸敘事—下墜的自我與上升的自我在沉思的地平線上相遇。」

《Descendent》雕塑放置在鏡面上,延伸原本「墜落男孩」的敘事,下墜的自我與上升的自我在沉思的地平線上相遇。
《Descendent》雕塑放置在鏡面上,延伸原本「墜落男孩」的敘事,下墜的自我與上升的自我在沉思的地平線上相遇。

從商業插畫轉向藝術創作,James Jean現今已在IG坐擁破百萬追蹤,並於紐約、洛杉磯、東京、首爾等地舉辦展覽,山本耀司、BTS防彈少年團等都邀約合作。不禁好奇他是否已成為最初夢想的藝術家?「我的目標始終是獲得自由,但那是一種幻覺,我是工作的奴隸。我仍然對我的繪畫不滿意,但我希望繼續進化,創作出真正超凡的作品。」藝術能打動人心,或許就在於藝術家這份直面自我的誠實。

James Jean目前正於中國展開巡迴展《Eternal Spiral》,他希望觀眾可以從不同距離欣賞不同作品,例如素描和繪畫的近距離細節,或是大型雕塑的壓倒性存在。
James Jean目前正於中國展開巡迴展《Eternal Spiral》,他希望觀眾可以從不同距離欣賞不同作品,例如素描和繪畫的近距離細節,或是大型雕塑的壓倒性存在。

James Jean

1979年出生於台灣,3歲移民美國,現居洛杉磯。跨領域視覺藝術家,創作領域以繪畫為主,也涵蓋雕塑、裝置、影像等。透過敘事驅動想像與現實間的探索,美學與技巧融合巴洛克繪畫、中國卷軸畫、日本木版畫等。曾於紐約Tilton Gallery、東京Kaikai Kiki Gallery等藝廊舉辦個展。2019年於首爾Lotte Museum of Art舉辦大型回顧展《Eternal Journey》。2022∼2023年於中國展開巡迴展《Eternal Spiral 》。IG:jamesjeanart

文|張以潔
攝影|Eric Nakamura、GA Studio、關里
圖片提供|James Jean

嘻哈歌手楊舒雅 ✕ 藝術策展人長椅小姐:從厭女嘻哈到母親世代,創作就是拿回話語權

嘻哈歌手楊舒雅 ✕ 藝術策展人長椅小姐:從厭女嘻哈到母親世代,創作就是拿回話語權

一句「玻璃睪丸」、一段揭穿「厭女的遮羞布」的〈Rule男Freestyle〉,讓嘻哈歌手楊舒雅引發廣大論戰,但對她而言只是必須說出。而有章藝術博物館展出的《陳美玲Michelle Chen》則是新銳策展人「長椅小姐」花了多年、以策展之名寫給母親世代的一封長信。對「她們」來說,創作是一種訴說。對話結果不一定美好,但她們相信故事被聽見,本身就有力量。

▶ 本文選自La Vie 2025/12月號《秩序重啟Order Reset》,更多精彩內容請點此

最喜歡楊舒雅的哪首歌?長椅小姐的答案是早期抒發個人情懷的〈死水〉,這讓楊舒雅相當意外。她坦言自己是很後來才因〈RuleFreestyle〉注意到楊舒雅,但回頭聽她的作品時感到驚訝:「她每首歌的語感、風格都在變,而每一次的『變』都不是表面裝飾,而是從經驗長出來的。」

一個人的成長面貌多重而流動,長椅小姐也是很晚才意識到自己並不了解母親那代人的抉擇,花了幾年研究,才有了展覽《陳美玲》。展覽讓楊舒雅想起過世的媽媽——她有過自己的工作,最後卻選擇照顧家庭。「我之後想做的歌曲跟長椅小姐很像:從媽媽的生命經驗往回推,看見那個世代與台灣大環境的變遷。她用不同形式、用很多人的案例在討論,我看了很感動。」

楊舒雅

台灣嘻哈歌手與詞曲創作者,1999年生。畢業於國立臺灣大學政治學系,大學時期加入Hip Hop研究社,開始發展饒舌創作。2019年以〈華康少女體內份子〉切入台灣的威權歷史與國族記憶,收穫關注;2025年〈Rule Freestyle〉直指嘻哈圈的厭女文化,作品入圍第16屆金音創作獎「最佳嘻哈歌曲」。除音樂之外,她也長期參與公共議題,曾投入「為台灣而教」計畫於花蓮任教,2024年起加入立法委員伍麗華辦公室擔任助理。

長椅小姐

策展人與創作者。本名杜依玲,「長椅」是理想展覽的模型,如同公園裡的長椅被視為公共財,提供人們巧遇,停留,產生對話的空間。自20232025年起展開「陳美玲」3年計畫,從一位虛構的1950年代出生女性出發,重新觀看台灣女性世代經驗。首展《陳美玲的房間》於立方計劃空間展出;2025 年於國立臺藝大有章藝術博物館推出《陳美玲 Michelle Chen》,匯集多位台灣與國際藝術家,以跨域方式梳理女性生命與社會記憶。

Q:你們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身為「女性」?是否有影響你們一路走來的創作?

 楊舒雅  「厭女」不是嘻哈獨有,一直都存在人類歷史中。很多人用「嘻哈只是反映社會,所以不需要負責」來替自己的創作開脫,可是我認為創作除了反映,也能改變社會,只是反映就是在自我限縮。更何況台灣跟美國的文化與歷史脈絡完全不同,卻有人用美國嘻哈史來合理化自己的厭女,這並不誠懇。

 長椅小姐  我是從觀察媽媽開始。她能力很好,在電子業當主管,是家裡經濟支柱又要做家務事。那年代男性普遍有「面子問題」,我爸不善於表達情感,在婚姻中冷漠與疏離。我與媽媽很親密,卻也對她的「委曲求全」感到憤怒。直到30歲,看見她年輕時文藝模樣的照片,突然才意識到:我根本不了解她是怎麼變成現在的樣子。問了很多朋友,發現這是一整個195060年代台灣女性共同的生命樣態,促成了《陳美玲》的起點。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  進台大嘻研社之後,成員大多是男生,我同時在修性別課程,兩種經驗互相對照之下,很多事情突然變得明白。例如學長曾建議我「女生寫詞chill一點就好」。我知道他沒惡意,但那瞬間在想:「為什麼你覺得我應該這樣?」叛逆心被點燃了。老實說,我大學初期的歌都還滿chill的,但這沒有不好,它是摸索的過程,我們不可能一下子就跨越到做自己的狀態。

 長椅小姐  我好像沒有「開眼」的瞬間,從小就叛逆、愛頂嘴,打扮比較中性。我一直被提醒:「穿這樣像男生」、「動作不要太粗魯」、「講話小聲點」。出社會後一直在公務體系工作,常遇到女生被安排去接待、端茶倒水,男性先獲得升遷機會。這些似乎跟著你一輩子。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  在嘻哈界,最大的差異是「創作自由」。男性寫厭女、物化女性的詞,往往被當成一種風格,甚至被吹捧為某種「real」。但女性用詞稍微強烈,反彈就巨大無比,甚至有人說我們在「打壓男性的創作自由」。這自由根本不是中性的,而是從既有結構延續下來。

 長椅小姐  女性創作者經常要先跨過自身曾感受到的不公,像藝術家吳瑪悧,一開始的創作關於女性議題,後來延伸到環境關懷。如同許多台灣創作者要先處理好我們的身分認同,才能邁向其他方向,我不覺得這是壞事甚至限制。不過當夫妻兩人都是創作者,被犧牲的往往是女性。《陳美玲》裡我研究的藝術家李錦繡,丈夫黃步青便是威尼斯雙年展台灣代表藝術家。她非常有才華,卻因家庭而淡出藝術圈,不到50歲就罹癌去世了。但如果貶低女性做的「家務事」,就會看不清她們的價值。我以前也覺得我媽沒夢想、為家喪失自我,但這樣的看法也是在複製「男性價值觀」。

吳瑪悧《寶島賓館》,1998年。(攝影:ANPIS FOTO 王世邦;圖片提供:長椅小姐)
吳瑪悧《寶島賓館》,1998年。(攝影:ANPIS FOTO 王世邦;圖片提供:長椅小姐)
李錦繡系列作品,展場一景。(攝影:ANPIS FOTO 王世邦;圖片提供:長椅小姐)
李錦繡系列作品,展場一景。(攝影:ANPIS FOTO 王世邦;圖片提供:長椅小姐)

Q:《陳美玲》採取較溫和的展出策略,〈Rule男Freestyle〉尖銳歌詞引起滿大爭議,對於委婉或丟直球,可以談談你們的選擇?

 長椅小姐  或許沒有「基進」女性主義,這是從男性視角出發的分類。像女生講話大聲點就被說基進,男性厭女甚至情殺沒人會說是「基進男性主義」。所謂「基進女性主義」通常只是強調:如果不是男性掌權,世界會不會更好?有人誤以為是在主張女性要站在頂端。不過展覽不是抗議,是為了創造「溝通的空間」。所以我叫「長椅小姐」——長椅就是公共空間,大家坐下來就能對話的地方。

 楊舒雅  RuleFreestyle〉只是探索我與社會的關係,可以用什麼方式表達的結果。我完全沒料到會帶來如此大的反彈,我其實不喜歡「撕裂」,也不覺得這是必要的。是人們刻意操作、放大那血肉模糊的效果。每個人策略不同,我在這首歌選擇激烈的作法,是發現對方連我「很努力溝通的姿態」都覺得暴力,那我就想:如果這都叫暴力,那乾脆讓你看看真正的暴力是什麼。

 長椅小姐  爭議越大,就越證明歌詞說中了什麼。

 楊舒雅  當初我用「玻璃睪丸」形容他們脆弱,現在變成他們反過來拿這詞代稱我,一副抓到把柄的樣子——但我根本沒睪丸啊。你們到底在想什麼?完全不懂。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Q:那你們還相信「對話」嗎?

 長椅小姐  我相信,但溝通、對話的對象優先為女性。

 楊舒雅  這樣算溝通嗎?那長椅小姐「坐在兩端的兩個人」,你覺得會是兩個女人嗎?

 長椅小姐  不一定要是女人。表達委婉的《陳美玲》就是想做出一個「媽媽看得懂」的當代藝術展。很多男生來看,也覺得可以理解。我想創作是存在比不存在好,存在就可能被看見,不存在,故事只會是透明。

 楊舒雅  我現在不太相信對話。我相信的也是「存在」——作品存在著、被看見,那就夠了。能否理解是對方的事,不是我能強求的。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Q:你們有被說過「太政治正確」嗎?你們怎麼拿捏創作與意識之間的平衡?

 楊舒雅  一些長輩會。他們覺得只要支持女性就是政治正確,因為他們習慣活在女性被踩在底層的年代。女生突然站起來講話,他們就覺得是冒犯。我永遠都是「創作優先」。如果為了政治正確而做作品,反而會讓DEI被污名化,被說成只靠政治正確加分。我不是要成為政治正確,而是要有一個基本同理心:知道什麼會傷害人,就不會那樣寫。

 長椅小姐  我倒是沒有,當代藝術圈本來就是一個很政治正確的同溫層。我策展時也不會先想政治正確,通常只有寫補助案或贊助信時才會特別想到。如果創作是被意識形態牽著走,就會像以前中國出現的那種「工農兵」主題的作品,用藝術去服務政策,而不是去誠實面對自己。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Q:有哪些議題你們覺得人們討論得不夠?

 楊舒雅  現在討論跨性別議題的方式很危險,太強調身分政治:誰有資格談論?誰的恐懼能被流傳、贊同?許多人過於將對男性的恐懼轉嫁到跨性別者身上,但真正該被挑戰的是會施暴的男性。社群討論太急、太激化,快速站隊之下就有聲音被犧牲,我相信許多跨性別朋友因此感到受傷,卻又不敢站出來,這和早期同志運動的處境很像社會往前的過程,常是建立在部分人受傷的前提上。轉型正義也是,常有人跳出來說:「不要再強調加害者了。」可是一個社會需要真正面對自己的歷史,而且時間久了記憶只會越來越淡,現在都不處理,未來要怎麼辦?

 長椅小姐  最近延燒的同志代理孕母、借精生子議題,都應該重新被檢視:怎麼避免女性身體被商品化?社會又是如何弱化女性在孕育過程中的傷害?我不覺得有人會願意一再承受這些傷害身體的風險,以及就生態角度,人類真的需要一直繁衍嗎?

 楊舒雅  生育、月經都是,身體經驗不同,帶來的理解不同。沒有同理心,寫出的作品就會有偏誤,這些誤解還被審美容許,我不是不舒服而已,而是看透了我們之間有巨大的鴻溝,來自生命經驗的不可溝通。要怎麼看待、不對他們失望,是很難的課題。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  另外一個,是關於「轉型正義」。我覺得很多時候,台灣人對歷史的記憶是被剝奪的,而那剝奪是刻意為之——有人刻意讓大家不要想起這些事,讓那一整段歷史在集體記憶裡被系統性地抹去、空白化。當我們試著想要重新討論時,又會出現一種聲音說:「不要再那麼強調加害者了。」我覺得這種說法,就是要讓加害者可以隱身、開脫。

我們如果要真正面對台灣的歷史,就不可能不看見加害者的存在。如果我們不能正視那幾萬計受難者被剝奪的事實,不能在同一個歷史事實的理解基礎上對話,那我們要怎麼討論「台灣的未來」?這件事非常可惜,也令人擔心。生命會隨時間逝去,越來越多當事人離開,我們和那段歷史,只會離得越來越遠。如果連「現在」我們都無法把那些東西召喚回來,那接下來要怎麼辦?

 長椅小姐  我在綠島人權藝術季,曾與李芳吟共同創作〈彼岸日記〉。我覺得大家對白色恐怖有滿大誤解,將它過度標籤化、政治化了。其實白色恐怖大致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1950年代,確實在台灣有一群懷有信念的左派、共產主義者,但在後來的敘事裡,他們的「左派身分」一直被隱形,沒有被好好討論,很多時候關於白恐的討論變成一種政治籌碼。

第二階段是約莫1970-80年代的受難者,他們當中有許多是跟著國民黨部隊來台,以為幾年後就可以「反攻大陸」回家,結果3、40年過去什麼都沒發生,社會大眾也接受了「反攻大陸」無望,他們並沒什麼宏大的政治、英雄願景,只是再正常不過的思鄉之情,但當時只要起了回大陸的念頭就有可能被打成叛亂犯。整個轉型正義的過程裡,這些人一直被過度標籤化。又如受難者家屬的心境,更是一直沒有被充分討論。設想一家人,家中支柱(父親)突然被抓消失,鄰居、親戚會開始非議排擠這家庭,他的妻子或子女真的能全然理解父親的選擇嗎?父親在他們眼中只能是「英雄」嗎?一個人的家族情感只能依附在大歷史敘事下嗎?

Q:回到你們自己身上,可以談談你們打算做什麼?

 楊舒雅  我慢慢準備全職創作。之前曾覺得沒足夠經濟能力,也還沒那麼多想說的話;這幾年有了不少累積,讓我第一次覺得有事情必須用創作說出。創作本身就是一種「話語權」,作品被公開、評論都是一種力量。我喜歡女性把話語權拿回來的姿態,所以我想要將力量放大。之後關於媽媽的創作,更像是跟自己的重新連結,一個人如何去記憶、理解、詮釋是受社會影響,同時個人也牽動著社會,但還是要先回到自己身上。

 長椅小姐  「長椅小姐」的策展身分,對我來說是個實驗場。未來不一定會繼續做女性主題,《陳美玲》其實更多是從我的媽媽出發。會希望做像這樣經過23年累積的「慢策展」,而不是趕著產出下一次成果。展覽需要時間呼吸,要讓它有時間長出自己的模樣。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採訪整理|吳哲夫 攝影|劉璧慈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La Vie 2025/12月號《秩序重啟Order Res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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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2025台北雙年展《地平線上的低吟》藝術家Jacopo Benassi:這世界不配,於是〈花都罷工了〉

專訪2025台北雙年展《地平線上的低吟》藝術家Jacopo Benassi:這世界不配,於是〈花都罷工了〉

探向內心深處,那份難以言明的「思慕」(yearning)指向何方?2025台北雙年展《地平線上的低吟》由此概念開展,將疑問拋擲向歷史、身分認同、集體與私我的記憶,最後再回到自己。而在開展之際,我們直擊Ivana Bašić、Jacopo Benassi兩位藝術家的布展現場,看見他們如何構築所想,也相談他們的創作與心中所渴慕。

▶ 延伸閱讀:專訪2025台北雙年展藝術家Ivana Bašić:創作中超脫苦痛,尋找生命的自由

Jacopo Benassi的創作不可能事先計劃,更像是一場直覺探索的進行式。「我喜歡意外、沒有預設的狀態,許多東西都是 自然而然發生,這也許是我的缺點,但我的創作方式是真誠的。」在布展現場,他腎上腺素高漲地來回穿梭,正與策展人 之一Sam Bardaouil討論、拆裝作品:向上掛幾公分,完美!他 的「路障」一路從米蘭、熱內亞、亞爾梵谷基金會群展,現在來到了台灣,成為〈花都罷工了〉(Flowers on Strike)的一部 分。這概念最初來自義大利1968年的學運,而他也觀察到,台灣歷史正也是來自一場場抗爭。作品命名反映他對這世界的感受。

「這個世界配不上花朵,它既背離和平主義者,也背離所有反戰理念,所以花朵選擇罷工了。」

Jacopo Benassi於作品〈花都罷工了〉之前。(攝影◎林科呈;攝影助理◎李易蓁)
Jacopo Benassi於作品〈花都罷工了〉之前。(攝影◎林科呈;攝影助理◎李易蓁)

以不完美的浪漫探求未來可能

花,是他長久的創作主題之一。3月時Jacopo便來過台灣,深受故宮博物院的花卉畫作啟發,想為作品注入浪漫元素。他不願太過嚴肅地談論政治,「我想讓作品保持力道,但用諷刺的方式進入人們心中,因為太過暴力的東西反而會讓人逃避。」他帶了幾張明信片回旅館、畫了6幅畫,也在士林官邸玫瑰園待上了10個晚上,用閃燈凍凝住花尖的姿態。在他眼中,尖刺如同路障拒馬,既有保護功能,也警醒人們外來侵犯與弄傷自己的風險。

〈花都罷工了〉布置期間一隅。(攝影◎林科呈;攝影助理◎李易蓁)
〈花都罷工了〉布置期間一隅。(攝影◎林科呈;攝影助理◎李易蓁)

而花刺繪畫、影像與鑄造的拒馬黃銅尖刺被他組合在一起,或懸掛、或放置在鐵書櫃之上;其下隔層中放著台灣藝術家的書籍,源於台灣這次作為靈感支持著他的創作。開展前,他正駐村在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這次年輕學生協作的黏土藍白拖、小鳥也被放置作品其間。他開玩笑,說抗爭時「扔拖鞋不會受傷,它們是橡膠做的、不會痛。」

Jacopo Benassi於作品〈花都罷工了〉布置期間。(攝影◎林科呈;攝影助理◎李易蓁)
Jacopo Benassi於作品〈花都罷工了〉布置期間。(攝影◎林科呈;攝影助理◎李易蓁)

雙年展開幕時,Jacopo更帶來了一場《大龍蝦革命》演出。以拍攝地下音樂場景起步的他,曾在家鄉義大利拉斯佩齊亞經營著Btomic音樂俱樂部。直到一次,他意識到不該只作為攝影記錄者,他開始上台、把相機交給觀眾,角色翻轉了,觀眾也成為「Live Shooting」表演的一環。偉大的美國編舞家Trisha Brown曾說:「跌倒也是舞蹈。」這句話成了他的座右銘,「我理解到我的創作就是放手、讓我的不完美自由展現。」

如同相識的台灣表演藝術家林子寧,這次會在演出以台語唸唱,他也買了鑼鈸交予觀眾一同演奏「素人音樂」(musica andalfabeta),所有音樂、非音樂交會一塊,人們彷若跟他一同在路障間進行一場非暴力遊行,創造未來。「就像義大利Fluxus(激浪藝術)先鋒Giuseppe Chiari的概念:打破樂譜,讓音符掉落。這是一個混亂的時刻,但卻是真誠的,而我想要的就是這種真誠。」而問他這次也會將相機交給觀眾嗎?他大笑:那當然!

「沒有相機我什麼都做不了,透過它我可以進入曼陀羅般的狀態,所有事物都向我敞開。」

路障中是庇護與和平的伊甸園

在台灣的日子,Jacopo感受到一種與西方截然不同、一種源於人們相互尊重的寧靜。談到本次雙年展,Jacopo想到了「愛與和平」。尤其在與台灣年輕創作者的交流中,他感受到:「他們認同自己是台灣人,與老一輩對歷史的認知常有很大差距,好像各自在說不同故事,感到隔閡。所以我想將這次的作品獻給他們,我相信他們心中也有這份願望。」

稍早在瑞士蘇黎世,他也感受過相似的平和,在Mai 36藝廊個展的便命名為《Eden》——或許他始終在尋找一個失落美好的伊甸園。當觀眾置身路障之間,「我想讓人們體驗那個時刻,有點像諾亞方舟拯救世界,而我藉由路障庇護了人們。」

Jacopo Benassi於作品〈花都罷工了〉之前。(攝影◎林科呈;攝影助理◎李易蓁)
Jacopo Benassi於作品〈花都罷工了〉之前。(攝影◎林科呈;攝影助理◎李易蓁)

Jacopo Benassi

1970年生於義大利拉斯佩齊亞,目前於當地生活與創作。曾是 汽車修理工,1980年代在龐克社區中心Kronstadt中,受朋友 鼓勵開啟創作之路。由地下音樂場景開始接觸攝影,發展出以 閃光燈抹除景深的代表性風格。2011年於家鄉創立Btomic俱樂 部(∼2015)。近年創作跨足攝影、雕塑、繪畫與表演,發展 出「Live Shooting」表演形式,將音樂、身體與即時攝影融為 一體。

2025台北雙年展《地平線上的低吟》

展期|2025.11.01-2026.03.29

地點|臺北市立美術館

文|吳哲夫 攝影|林科呈 攝影助理|李易蓁 圖片提供|各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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