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金工品牌「秋雨十一」創辦人姚怡欣:以錫作為主要創作媒材,為傳統工藝敲擊出嶄新樣貌!

金工品牌秋雨十一

姚怡欣的金工工作室,劃分為二區塊的空間,一邊是工作桌,另一邊如廚房擺放著大鍋、鏟與各式工具。見她戴上手套、袖套、護目鏡,再打開爐具,翻攪鍋中銀色液體。她說剛學錫藝確實會害怕,因焊接時的溫度上百、溫度上千的火槍在初學火候控制不佳的音爆震耳嚇人,卻不曾讓姚怡欣退縮放棄。她自剖個性,是面對有挑戰事物時,總有更想深入探究的好奇心。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10期》)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10期》)

錫為主力,當代美學介入傳統技藝

金工泛指所有金屬的加工技藝,當品牌調性逐步明朗,姚怡欣為秋雨十一定調為百分之七〇以上的純錫創作。原因為何?她從錫的物性至創作層面都講解了一番。錫有如銀的顏色,拋光後的亮度也夠,但兩者金屬氧化後的風味卻是大不同,「銀所展現的亮是很西洋式的,但錫有種質樸傳統的味道。」是錫背後的文化吸引著姚怡欣,也讓她願以現代美學為底,為傳統工藝敲擊出嶄新樣貌。

開啟茶道具的創作,姚怡欣是在聯展時遇上伯樂的。當時台中的秋山堂正找尋工藝市場中具有潛力的台灣臺灣作者,合作展覽與販售。自2013年起,姚怡欣每年固定在秋山堂展出,延展金工在茶席上的魅力。

談創作,姚怡欣是個自律的人,每年的12月到4月是年度研發期。觀察消費性品牌的市場趨勢,她有感茶道具在台灣臺灣到達高峰,並分析香道具過去是特定族群使用,下一波會在大眾之間盛行。2017年姚怡欣個展,已推出線香座,簡約線條如煙的行進塑出整體造型,這是姚怡欣擅長以當代審美介入傳統器物的特長,但在當時並不叫座,那時候傳統器型仍是主流。她也回想剛學錫藝時,練習的也多半是傳統題材,因此,做過這類創作一段時日,卻跟自己喜愛的現代美學相差甚遠,為尋回真正想做的,她割捨原有客群,迎來一段適應期,「轉風格人會離去,也會有新的人進來。」姚怡欣認為台灣臺灣工藝市場對風格忠誠度高,喜好分明也分眾。作爲工藝師應以自有特長為著力,培養出高黏著的客群。

2024 年春天正式啟動的「野之光」,是姚怡欣與陶藝家先生邱中均共同孕育的工藝空間,兩人希望打造一個結合選物、展覽、茶道與手作課程的複合式體驗。(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10期》)
2024 年春天正式啟動的「野之光」,是姚怡欣與陶藝家先生邱中均共同孕育的工藝空間,兩人希望打造一個結合選物、展覽、茶道與手作課程的複合式體驗。(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10期》)

作品的棲身之所如繆思也似黑洞

自然始終是姚怡欣作品中的經典元素,例如獲得2020年臺東工藝競賽佳作《印象台東》三件作,即是取型於當地景物,以錫臨摹出山脈、海洋與光的意象,具延展性的錫經焊接、鍛敲、彎折的反覆作用,也如時間在大地上運轉出鬼斧神工的景致。

辦展覽、參加競賽的穩定節奏外,勇於出格挑戰的姚怡欣,始終想突破臺灣,去到海外市場闖蕩的企圖心。品牌曾連續數年徵選上「臺灣頂級工藝」,以展會型態到過深圳、西安等地。也以個人之名在京都老字號的錫器作坊-清課堂展出,日本一直是姚怡欣心之嚮往的環境,「去日本我們不去都市,就去山上跟鄉下找藝廊,我們會千里迢迢的去,看他們的作品、買他們的作品。」說著旅遊所好,也描述著如果有自己的空間,會是什麼樣的景色。

2024年的春天,「野之光」對外開放,這是姚怡欣與陶藝家先生邱中均,在一片稻海中共同孕育的空間。身為工藝家也是工藝的使用者,他們在空間籌備期,因自己需求,激盪出許多靈光乍現的創作,姚怡欣陸續製作居家用品系列:花器、時鐘、燈具,將空間點綴成他們鍾愛的生活場景,也成為陳列作品的最佳場域。照明一樓茶席的光源,來自姚怡欣的《裙擺燈系列》,她將堅硬的錫當作布料,幻化出柔軟飛揚的燈罩,如跳舞般飛散著光亮。

籌備空間帶來前景似程的創作啟發,卻也同時讓他們見到黑暗。當時正值疫情引發種種不確定,面對投入成本可能付諸流水,讓向來處事條理分明的姚怡欣,積累出超標壓力。低潮情緒她透過閱讀排解,也想起不久前曾和柯適中老師學了抽象畫,作畫時的純粹感受帶她逃脫困境的窠臼。

獲得2020 年臺東工藝競賽佳作的《印象臺東》。(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10期》)
獲得2020 年臺東工藝競賽佳作的《印象臺東》。(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10期》)
《印象臺東》作品的靈感取自地景,以錫再現山脈、海洋與光的意象。(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10期》)
《印象臺東》作品的靈感取自地景,以錫再現山脈、海洋與光的意象。(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10期》)
造型燈具《裙擺燈系列》 也是姚怡欣近年主推的創作品項。(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10期》)
造型燈具《裙擺燈系列》 也是姚怡欣近年主推的創作品項。(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10期》)

作畫平衡對工藝的執念

「野之光」仍在建造,姚怡欣把作畫帶入她的工藝,以抒情與隨機的心境,鬆脫她在金工製作論機能,分毫講究的慣性。當年,她以50%工藝、50%藝術的尺度規劃展覽。初次跨足藝術,解鎖沒有功能性的創作,其中名為<生/滅之間>的畫作,黑色的直向線段,有若干個錫製的不規則圓,排成似有秩序的一列,「在這幅畫裡,其實完全都沒有要講工藝的事情,也不講機能性。甚至連圓也是我在灌錫時,不經意卡在湯匙上,敲不下來而完成的。每個圓的形體,經過磨練或粹化,會轉彎或是一個轉變,就像我遇到的事情,會有一個低潮又有高潮。」如今,這幅談論的畫作,擺放於歷時四年又三個月完工的「野之光」牆上,格外有重生之意,也像守護著空間與她的創造者。

從飾品到器皿,再到純藝術創作,姚怡欣鬆弛對金工應該有的執念。她熱衷研究如何作畫在工藝上;選擇什麼媒材為顏料,該怎麼讓既有元素與新素材彼結合。她拿出寫著日文的鐵罐,是天然的核桃漆,調成合宜濃度後流動成寫意線條,承載的畫布有壺承,也有茶則。姚怡欣將嚴謹與隨機的兩端集合,同在一個作品上展示,也讓她人氣的茶道具系列更添獨一無二的記號。近期,姚怡欣將錫燒熔成液體後潑灑作為顏料,用金屬作畫的效果極佳,凹凸的立體紋理有如自然成形,讓物件也隨她自身的歷練進化,更顯人與物共生而出的生命力。

姚怡欣將顏料與天然的腰果漆調製成顏料,在錫器物上作畫,每件作品的筆觸與線條皆不相同。(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10期》)
姚怡欣將顏料與天然的腰果漆調製成顏料,在錫器物上作畫,每件作品的筆觸與線條皆不相同。(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10期》)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10期》)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10期》)
將錫塊高溫熔煮為液狀後,再澆淋在銅器上,層層堆疊後,表面便形成了地貌般的高低層次。(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10期》)
將錫塊高溫熔煮為液狀後,再澆淋在銅器上,層層堆疊後,表面便形成了地貌般的高低層次。(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10期》)

文字|王涵葳

攝影|黃覺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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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鹹風到紙花:陳治旭用一把90歲的剪刀,剪回馬祖的文化記憶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海島馬祖,疾風鹹霧纏繞之地。1999年,24歲的陳治旭回到故鄉,來到南竿牛角村(現已改名復興村)打工,偶然來到一棟老屋。屋主阿婆捧出一疊略顯斑駁的剪紙,邊角翻翹,卻仍能看見花鳥魚蟲在剪影裡舞動。那一刻,他才明白故鄉原來在指尖流光裡保存着另一部歷史。陳銀銀阿婆把她剪了一輩子的剪刀送給了他,淡淡說:「我孫兒不懂這些,留也沒用。你有興趣的話,就給你吧。」在那一刻,這把90幾歲的剪刀,成為陳治旭鑽研剪紙工藝的契機。

海島紙影

專科就讀工業設計時,陳治旭就對民俗工藝情有獨鍾,卻只在《漢聲》雜誌的平面印刷裡遠望剪紙。深受牛角村阿婆的剪紙作品感動,陳治旭決心深入研究剪紙這項傳統工藝。「小時候就有在元宵燈籠上看到剪紙,後來也在雜誌上見過不少剪紙作品。但實際看到精細的紙花,還是出自一位老阿婆之手。我為之著迷。為了剪紙的美,也為了傳統技藝的保存。」

陳治旭一頭栽進剪紙的世界。他積極展開田野調查,過程中拜會作家林保寶,學會進行田野調查的方法;也受《中國時報》浮世繪版主編夏瑞紅啟發,開始寫訪談稿、投稿報紙。陳治旭笑說自己「不善讀書」,沒想到文字卻成了他守護文化的第二把剪刀。

談到剪紙,陳治旭眼神中散發出強烈光芒。他興味盎然地拿出資料夾,翻出自己收集來的古老紙花:「你看馬祖的剪紙有鹹風與浪花的線條,有蝦、螃蟹,還有花、草,海陸交織一塊兒。」馬祖的剪紙常見於香爐、金銀山 ( 出嫁的女兒送給過世長輩的臨別禮)、燈籠與門上。陳治旭稱它是一門「用的藝術」,不僅是裝飾,同時服務生活與信仰。

陳治旭走訪馬祖青檀澳、大坵島等地,透過殘紙與口述,收集古老的剪花,並把他的蒐藏結果撰寫成《馬祖剪花》一書。(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陳治旭走訪馬祖青檀澳、大坵島等地,透過殘紙與口述,收集古老的剪花,並把他的蒐藏結果撰寫成《馬祖剪花》一書。(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陳治旭將其田調結果撰成《馬祖剪花》一書,他走訪馬祖青檀澳、大坵島等地,收集殘紙與口述。「那位送我剪刀的阿婆,在我去拜訪她前一週,才剛把一些從前剪的紙花燒掉。她說『放著也用不到』。」那一把遞給他的剪刀,雖已鏽化脆弱不堪,卻也燙手如炭,時刻提醒他:「若我不把馬祖剪紙的歷史記錄下來,歷史總有一天會消失無蹤。後人需要這些樣本才能考究歷史,我自覺有記錄歷史的使命感。」

南竿的阿婆把她剪了一輩子的剪刀送給了陳治旭。(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南竿的阿婆把她剪了一輩子的剪刀送給了陳治旭。(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不求公式的剪紙精髓

「在我眼中,剪紙是一種會跟著柴火和米香一起呼吸的工藝,一種與生活共振的藝術。」對陳治旭而言,剪紙不像木工需仰賴厚重的夾具與榫卯,也不同於石雕得以錘鑿丈量歲月。卻同樣倚賴一雙手,在細如髮的線條間尋得形體之美。

原來,過去的常民為了過活,人人得有一技,於是紙成了最輕盈卻最貼身的載體。逢年過節要燈籠、討親要貼喜花、祭神拜祖的香爐要貼紙花,生活需求催生創作,而創作又反過來培養對美的敏銳度,這或許是民俗工藝最動人的循環。

但別誤以為門檻低就代表淺薄,剪紙的複雜藏在「一刀不回頭」的即興與圖式邏輯的並存。我們有幸親見陳治旭示範,瞧他先折出對稱軸,再借刀尖一次切割出正負空間,看他下刀俐落,毫不遲疑,深厚的剪紙技藝就在每一刀之中表露無遺。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陳治旭一邊剪著紙花,一邊說:「人人都能剪紙,就像以前的馬祖婦女,很多人都會剪。她們有受過專業美術訓練嗎?應該是沒有。所以我相信大家都能學習這項工藝。」聽著聽著,我們不禁好奇,他是如何一路成為剪紙藝術家的?「其實就是多看、多剪,我沒有真正拜誰為師,也沒上過幾次課,都是靠自己摸索的。所以我也認為,剪紙沒有所謂的公式,不僅僅是它的自由度,同時也是因為如果硬背公式而不懂圖形生成的原理,那就無法融會貫通,變化出更多圖案。」開過多次工作坊的他,教學流程往往從摺疊剪紙進入團花,讓學員理解圓心與切分割的關係,再遞進到立體構件。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跨域,讓剪紙藝術走得更遠

隨著時光變遷,剪紙的角色也隨時代轉身。昔日是鄰里贈送的心意,如今多成藝廊裡標價的限量作品。「把紙從廚房灶台帶進城市天際線,是一個讓我難以忘懷的經驗。」2018年底,陳治旭接獲臺北101的請託,協助設計剪紙布置觀景台。臺灣第一高樓的玻璃帷幕貼上他的剪紙,在金黃夕陽映照下,陳治旭的剪紙作品來到人生「新高度」。

然而要論自身感受最深、最情有獨鍾的作品,陳治旭毫不猶豫提起《收信快樂》。2023馬祖國際藝術島,陳治旭受邀展出。他以手寫信常見開頭「收信快樂」為題,以馬祖地名、軍事文化、書信用語等內容,剪出一個個富有馬祖印象的字串。「像是莒光,我在莒字中間設計了花蛤圖案,而光則藏了一座燈塔,象徵當地的特色。」而這次展出對他而言更是一次巨大挑戰,「因為量體很大,總共有1萬多個字,是我到當時為止做過最大的量體展出。不過也因為有這次嘗試,我有了更深的體悟,剪紙不只是小小的裝飾物,它也可以很巨大,並與當代藝術結合。甚至,透過當代藝術的視角,反而可以讓傳統工藝獲得更多目光。」

除了在色彩與量體做出挑戰,陳治旭也嘗試進行跨媒材實驗。他從2009年起開始學木工,還自己打造了收納櫃,獲得許多讚賞,甚至有人開玩笑要向他訂購。不過他做木工不僅僅是要做生活用具,同時也在思考,能否將異材質結合,撞出新花樣。「我有一個點子還在構思中,預計今年下半年可以推出。我打算拿有很多蟲蝕的漂流木作為底座,上面擺放一張剪紙,剪紙與底座之間則以銅管跟螺絲固定,形成漂浮的感覺。」

各式鋸、尺、錘、刀等工具整齊陳列、分類清楚,由此可見陳治旭對工具的尊重與對細節的要求。(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各式鋸、尺、錘、刀等工具整齊陳列、分類清楚,由此可見陳治旭對工具的尊重與對細節的要求。(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舊即是新

傳統與當代的平衡,就像選擇紅或白。紅色鮮豔喜慶,白色清新淡雅。傳統與當代的平衡,如同在紅與白之間取捨?雖然多次嘗試跳脫紅色的剪紙印象,但陳治旭表示,自己不排斥任何顏色,重點在於剪紙呈現的意象、故事,以及能否展現他的藝術想法。「我的目的是要讓觀賞的人自行想像,剪紙只是一種手法,又剛好是我在乎而且擅長的手法。」

剪紙,源於生活,陳治旭也希望讓現代人的生活中,充滿剪紙的影子。「我近年接獲婚禮布置的請託,一對馬來西亞新人請我剪紙,讓他們懸掛在婚禮會場。這很有趣,古時候就有這樣的習俗,但有好長一段時間,人們已經不再這樣做。在這場婚禮中,我用新的手法、色彩,讓剪紙重新融入現代人的生活。」

對現代人而言,新的衝擊、新的刺激多的是,像剪紙這樣「陳舊」的事物,如何在未來持續被重視、保存?陳治旭對此很樂觀,他笑著反問:「如果我唱一首老歌給沒聽過的人聽,那這首老歌對他而言算不算新歌呢?」一個簡單的例子闡明了一切。陳治旭期待自己未來的展覽會有數位科技、當代藝術、傳統工藝等元素,各自保有主體卻交換靈魂。當外國觀眾因為一張紙花而讚嘆「好美」,陳治旭的剪紙工藝之路也走得更有自信。海島的鹹風已隨紙縫遠行,而年逾90歲的那把鐵剪,仍在暗處發光。

陳治旭開心地注視天花板上懸掛的紙雕燈籠,臉上帶著專注又愉悅的笑容。(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陳治旭開心地注視天花板上懸掛的紙雕燈籠,臉上帶著專注又愉悅的笑容。(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文字 / 洪孟樊

攝影 / 一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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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手為根,與土地共創——「黑色雋永 Lumamiling」的構樹工藝之路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提起樹皮工藝,總令人覺得遙遠。這項古老技藝曾一度消失於臺灣各族群的記憶裡。三十年前,幸運有賴阿美族耆老沈太木(Panay) 的復興推廣,才有人開始學習。工藝團隊「黑色雋永」近年積極投身樹皮纖維創作,成員身份皆有原民血統,他們嘗試以雙手循著前人採集與敲打的軌跡,試以生活器物的形體,還原的工藝帶給生活的踏實模樣。

接案起家到誕生工藝品牌

記載臺灣原住民運用樹皮工藝,製衣而穿,可以追溯至明清到日治時期的文獻紀錄。工藝曾逐漸失傳,倒不是無材料可取用,因為延展性最好的樹皮便來自構樹,是臺灣隨處可見的原生樹種。構樹存在於不同族群的生活經歷裡,身為「黑色雋永」成員之一的王雅蘭說,「老人家會拿構樹葉去餵家裡的羊或豬,但完全沒有看過樹皮做成衣服。」身為排灣族的她,因研究所論文,親身回到父母的部落田調、返鄉定居創業。她曾開選物店,之後才與夥伴佬祖‧ 魯魯安、顏裴晏、廖曉蓉,共組團隊。初期大家因商業工作而聚,接案培養出默契,以黑色雋永之名,各自施展木工、服裝、繪畫的長才,從事活動佈置、平面設計的團隊工作。

團員們皆自學各種工藝技法,沒有設限材料也嘗試各型態的商案,陸續為音樂祭做裝置、婚禮佈置。他們為別人的場子嫁妝多年,體驗快步調的接案生活,而逐漸萌生慢下來,創立自己工藝品牌的想法。團隊夥伴或有變化,但大家仍慢慢在時間裡練功,在土地上尋找自我定位。

「黑色雋永」是國內難得以集體形式進行創作的工藝團體。(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黑色雋永」是國內難得以集體形式進行創作的工藝團體。(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工藝背後的在地支持

決定集體創作之初,構樹皮只是他們眾多的媒材之一,其中以好取得的竹與藤是主力。只是,材料透過購買而得的過程,反倒讓他們心生疑問,想釐清媒材與自身的關係。

「我們住的屏東周邊都是農田。鳳梨、香蕉園的周圍長很多雜木,裡面就有非常多的構樹。」王雅蘭描述成年回鄉後,觀察的土地樣貌,而同樣在臺北長大的佬祖,也坦白說:「剛開始連構樹長的樣子都不知道。問長輩,他們說,知道啊!構樹還有族語名稱。」身為都市原住民的兩人,技藝從來不是長於過去的生活經驗裡,而是靠著動手,更加重建對自身文化的認知。「當我回到舊部落時,又發現構樹在我家門口的土地就有,小時候不曉得,現在終於認識它,看見它活生生長出來,我也正在使用,有種我們是在一起的感覺。」佬祖語帶感性表達著,「對於我們未來從事工藝,是很強的心靈與情感支持。」自此,有如遇上命定媒材的「黑色雋永」,察覺使用在地素材給予創作的安全感,成員們全力投入構樹為主體的纖維藝術。

廖曉蓉的纖維畫作《劃破寧靜》,以構樹皮天然的深淺,表現土地龜裂的樣貌,象徵土地承受的傷害與崩解。(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廖曉蓉的纖維畫作《劃破寧靜》,以構樹皮天然的深淺,表現土地龜裂的樣貌,象徵土地承受的傷害與崩解。(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採集是追尋祖先與大自然共生的記憶

「黑色雋永」與構樹從彼此不認識,經過反覆敲打的取皮、延展,建立起親密的關係。夏天的構樹水分多,質地柔軟易取皮,反之冬天乾燥,則需要多花點力氣與時間處理,能從季節感受纖維有活著的變化。他們又解釋道,取樹皮得趁新鮮,纖維放久則乾枯老化。也因此他們無法囤積材料,每趟採集也有如祖先們的生活方式,他們只取剛好能用的量,因為採多無力可處理,那就浪費了。

採集也讓他們更親近部落生活,王雅蘭分享回鄉前的心境是,「看自己的文化像在學校背誦歷史課本,對文化僅是知識性的理解,沒什麼情感連結。」又常聽老人家說「我們是與自然共生」,怎麼共生?實際是一趟玄妙的採集經歷,讓她深有同感。「有個第一次去採集的地方,我意外受了傷,流很多血。後來,第二次我和佬祖去,他也被鋸子割傷。」之後,他們學習先和土地打招呼,以祭儀請求取用構樹做為工藝材料,體悟萬物皆有靈。

佬祖以這件屏風作品,記錄舊好茶部落的美麗山景。(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佬祖以這件屏風作品,記錄舊好茶部落的美麗山景。(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集體創作的慶典

王雅蘭如團隊裡的「隊長」,她主持每回的創作行前會,坐下與成員們深聊。如近期的展覽「成為永恆的片刻」為例,她拋出的主題,圍繞土地與時間兩大核心。團隊成員根據概念,依自己的生活經驗或想法而獨立創作。集體創作的現場,宛若聚落縮影,大家一起去採集,共享資源,當有需求便相互幫忙,而展覽則是他們工藝作品的豐盛收穫。

廖曉蓉的纖維畫作《劃破寧靜》回應土地議題,以構樹皮天然的深淺,模擬出土地的龜裂,淺色處是去除外皮後的柔軟內層,深色則是前頭去除的外皮,各自經過敲打後,重新排列而成。靈感源於她坐火車從屏東回家鄉花蓮,沿途看山景的觀察,「去年403 地震後,有被坐火車回家的風景嚇到,感受土地遭受迫害時,內層的鬆動不易看見,同時體會人在自然前的渺小。」同為廖曉蓉的燈飾作品《圍光》則詮釋時間的主題,「我想愛是能超越時間的,圓的造型比擬圈住的美好時光,表達出愛的能量卻始終存而不滅。」

廖曉蓉的《圍光》,以時間為主題,象徵著被愛包圍的不同片刻。(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廖曉蓉的《圍光》,以時間為主題,象徵著被愛包圍的不同片刻。(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顏裴晏擅長線材編織與縫紉,他常以布類織品結合樹皮做創作,《荏苒》是他初次的燈飾系列。過去樹皮也常為造紙材料,顏裴晏以摺紙發想,活用構樹皮柔軟堅韌的特性,五件作品的意象呈現山、海、波浪、船與自我,每件作品外觀大異其趣,也只有樹皮的柔軟可以承接,散發出曖曖的光。

與展覽同名之作《成為永恆的片刻》則是自王雅蘭的大件裝置。她近年,有感傳承的斷層,源於部落裡熟稔文化脈絡的長輩逐漸離世。她開始察覺自己對永恆的渴望,是期許土地上生活的記憶,可以完整代代傳下去。作品由眾多的圓組成,圓也有各種示意,「圓代表完整,深淺色澤的圓代表不同的人,相連的圓又代表一代傳一代。」他試著以在地素材訴說對於土地的情感。

《Tagarausu》是佬祖以北大武山之名的屏風作品,他選用樹皮原色與植物染( 薯榔) 加工後的樹皮,雙色呈現出山稜形狀,「這片山景是從我的部落舊好茶看出去的風景。我很直覺將它創作出來,也是我爸爸看到,就能一眼認出的記憶。」

王雅蘭的大件裝置《成為永恆的片刻》靈感來自她有感於部落文化斷層,因此期望土地記憶能夠永續傳承。(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王雅蘭的大件裝置《成為永恆的片刻》靈感來自她有感於部落文化斷層,因此期望土地記憶能夠永續傳承。(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包容創新的文化傳統

「生活中找創作」是黑色雋永的信奉思想,「你不必是一個設計師、藝術家,使用生活中好取得的材料,就可以開始製作。」王雅蘭真摯地說並分享一段趣聞,「部落的珠繡工藝常看到是全用珠子去鏽。但我在部落裡,曾看過用電線外皮、文具店的小亮片。甚至,還有陣子老人家流行穿旗袍,在緞面龍鳳圖案之上,再繡著傳統圖紋。」王雅蘭說,只要無關無關傳統祭儀與社會規範,使用異材質或變化外觀在既有物件上,都是部落裡很常見的生活智慧。因此,黑色雋永將樹皮纖維,以藝術創作呈現抽象概念,或用生活器具表達實際應用,是傳承工藝,也是延續文化裡對美的包容性。

顏裴晏的《荏苒》是一件燈飾五件組的創作,以燈的形式表現山、海、波浪、船與自我等意象。(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顏裴晏的《荏苒》是一件燈飾五件組的創作,以燈的形式表現山、海、波浪、船與自我等意象。(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文字 / 王涵葳

攝影 / 一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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