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島馬祖,疾風鹹霧纏繞之地。1999年,24歲的陳治旭回到故鄉,來到南竿牛角村(現已改名復興村)打工,偶然來到一棟老屋。屋主阿婆捧出一疊略顯斑駁的剪紙,邊角翻翹,卻仍能看見花鳥魚蟲在剪影裡舞動。那一刻,他才明白故鄉原來在指尖流光裡保存着另一部歷史。陳銀銀阿婆把她剪了一輩子的剪刀送給了他,淡淡說:「我孫兒不懂這些,留也沒用。你有興趣的話,就給你吧。」在那一刻,這把90幾歲的剪刀,成為陳治旭鑽研剪紙工藝的契機。
海島紙影
專科就讀工業設計時,陳治旭就對民俗工藝情有獨鍾,卻只在《漢聲》雜誌的平面印刷裡遠望剪紙。深受牛角村阿婆的剪紙作品感動,陳治旭決心深入研究剪紙這項傳統工藝。「小時候就有在元宵燈籠上看到剪紙,後來也在雜誌上見過不少剪紙作品。但實際看到精細的紙花,還是出自一位老阿婆之手。我為之著迷。為了剪紙的美,也為了傳統技藝的保存。」
陳治旭一頭栽進剪紙的世界。他積極展開田野調查,過程中拜會作家林保寶,學會進行田野調查的方法;也受《中國時報》浮世繪版主編夏瑞紅啟發,開始寫訪談稿、投稿報紙。陳治旭笑說自己「不善讀書」,沒想到文字卻成了他守護文化的第二把剪刀。
談到剪紙,陳治旭眼神中散發出強烈光芒。他興味盎然地拿出資料夾,翻出自己收集來的古老紙花:「你看馬祖的剪紙有鹹風與浪花的線條,有蝦、螃蟹,還有花、草,海陸交織一塊兒。」馬祖的剪紙常見於香爐、金銀山 ( 出嫁的女兒送給過世長輩的臨別禮)、燈籠與門上。陳治旭稱它是一門「用的藝術」,不僅是裝飾,同時服務生活與信仰。
陳治旭將其田調結果撰成《馬祖剪花》一書,他走訪馬祖青檀澳、大坵島等地,收集殘紙與口述。「那位送我剪刀的阿婆,在我去拜訪她前一週,才剛把一些從前剪的紙花燒掉。她說『放著也用不到』。」那一把遞給他的剪刀,雖已鏽化脆弱不堪,卻也燙手如炭,時刻提醒他:「若我不把馬祖剪紙的歷史記錄下來,歷史總有一天會消失無蹤。後人需要這些樣本才能考究歷史,我自覺有記錄歷史的使命感。」
不求公式的剪紙精髓
「在我眼中,剪紙是一種會跟著柴火和米香一起呼吸的工藝,一種與生活共振的藝術。」對陳治旭而言,剪紙不像木工需仰賴厚重的夾具與榫卯,也不同於石雕得以錘鑿丈量歲月。卻同樣倚賴一雙手,在細如髮的線條間尋得形體之美。
原來,過去的常民為了過活,人人得有一技,於是紙成了最輕盈卻最貼身的載體。逢年過節要燈籠、討親要貼喜花、祭神拜祖的香爐要貼紙花,生活需求催生創作,而創作又反過來培養對美的敏銳度,這或許是民俗工藝最動人的循環。
但別誤以為門檻低就代表淺薄,剪紙的複雜藏在「一刀不回頭」的即興與圖式邏輯的並存。我們有幸親見陳治旭示範,瞧他先折出對稱軸,再借刀尖一次切割出正負空間,看他下刀俐落,毫不遲疑,深厚的剪紙技藝就在每一刀之中表露無遺。
陳治旭一邊剪著紙花,一邊說:「人人都能剪紙,就像以前的馬祖婦女,很多人都會剪。她們有受過專業美術訓練嗎?應該是沒有。所以我相信大家都能學習這項工藝。」聽著聽著,我們不禁好奇,他是如何一路成為剪紙藝術家的?「其實就是多看、多剪,我沒有真正拜誰為師,也沒上過幾次課,都是靠自己摸索的。所以我也認為,剪紙沒有所謂的公式,不僅僅是它的自由度,同時也是因為如果硬背公式而不懂圖形生成的原理,那就無法融會貫通,變化出更多圖案。」開過多次工作坊的他,教學流程往往從摺疊剪紙進入團花,讓學員理解圓心與切分割的關係,再遞進到立體構件。
跨域,讓剪紙藝術走得更遠
隨著時光變遷,剪紙的角色也隨時代轉身。昔日是鄰里贈送的心意,如今多成藝廊裡標價的限量作品。「把紙從廚房灶台帶進城市天際線,是一個讓我難以忘懷的經驗。」2018年底,陳治旭接獲臺北101的請託,協助設計剪紙布置觀景台。臺灣第一高樓的玻璃帷幕貼上他的剪紙,在金黃夕陽映照下,陳治旭的剪紙作品來到人生「新高度」。
然而要論自身感受最深、最情有獨鍾的作品,陳治旭毫不猶豫提起《收信快樂》。2023馬祖國際藝術島,陳治旭受邀展出。他以手寫信常見開頭「收信快樂」為題,以馬祖地名、軍事文化、書信用語等內容,剪出一個個富有馬祖印象的字串。「像是莒光,我在莒字中間設計了花蛤圖案,而光則藏了一座燈塔,象徵當地的特色。」而這次展出對他而言更是一次巨大挑戰,「因為量體很大,總共有1萬多個字,是我到當時為止做過最大的量體展出。不過也因為有這次嘗試,我有了更深的體悟,剪紙不只是小小的裝飾物,它也可以很巨大,並與當代藝術結合。甚至,透過當代藝術的視角,反而可以讓傳統工藝獲得更多目光。」
除了在色彩與量體做出挑戰,陳治旭也嘗試進行跨媒材實驗。他從2009年起開始學木工,還自己打造了收納櫃,獲得許多讚賞,甚至有人開玩笑要向他訂購。不過他做木工不僅僅是要做生活用具,同時也在思考,能否將異材質結合,撞出新花樣。「我有一個點子還在構思中,預計今年下半年可以推出。我打算拿有很多蟲蝕的漂流木作為底座,上面擺放一張剪紙,剪紙與底座之間則以銅管跟螺絲固定,形成漂浮的感覺。」
舊即是新
傳統與當代的平衡,就像選擇紅或白。紅色鮮豔喜慶,白色清新淡雅。傳統與當代的平衡,如同在紅與白之間取捨?雖然多次嘗試跳脫紅色的剪紙印象,但陳治旭表示,自己不排斥任何顏色,重點在於剪紙呈現的意象、故事,以及能否展現他的藝術想法。「我的目的是要讓觀賞的人自行想像,剪紙只是一種手法,又剛好是我在乎而且擅長的手法。」
剪紙,源於生活,陳治旭也希望讓現代人的生活中,充滿剪紙的影子。「我近年接獲婚禮布置的請託,一對馬來西亞新人請我剪紙,讓他們懸掛在婚禮會場。這很有趣,古時候就有這樣的習俗,但有好長一段時間,人們已經不再這樣做。在這場婚禮中,我用新的手法、色彩,讓剪紙重新融入現代人的生活。」
對現代人而言,新的衝擊、新的刺激多的是,像剪紙這樣「陳舊」的事物,如何在未來持續被重視、保存?陳治旭對此很樂觀,他笑著反問:「如果我唱一首老歌給沒聽過的人聽,那這首老歌對他而言算不算新歌呢?」一個簡單的例子闡明了一切。陳治旭期待自己未來的展覽會有數位科技、當代藝術、傳統工藝等元素,各自保有主體卻交換靈魂。當外國觀眾因為一張紙花而讚嘆「好美」,陳治旭的剪紙工藝之路也走得更有自信。海島的鹹風已隨紙縫遠行,而年逾90歲的那把鐵剪,仍在暗處發光。
文字 / 洪孟樊
攝影 / 一 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