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沒有普拉斯?專訪《同學麥娜絲》導演黃信堯用「房」貫穿道出人生無奈荒謬

同學麥娜絲

市民大道上有則建商廣告,寫著買房是成功人士的第一步,「最好是啦!」黃信堯常常在想,社會總有很多價值要我們追求,好像成就得一直加乘,生命才功德圓滿,「人生有沒有減法?」當然有,入圍2020金馬獎9項大獎的《同學麥娜絲》就落漆到不行。

同學麥娜絲

最近iPhone 12又吵翻天,每天都被新機換機買機的新聞轟炸,「你覺得你換了一支手機,人生就普拉斯(plus)了,其實只普拉斯3天而已。」看過《大佛普拉斯》的人都知道黃信堯的「厭世口白」,他平常講就是那個調調,老老實實地桶你一刀,「你如果分期付款,它還會糾纏你36個月。」

麥娜絲才是真人生

普拉斯哪有這麼容易,這點黃信堯最清楚。2017年他以第一部劇情長片《大佛普拉斯》橫掃金馬5大獎,隔年又和女神徐若瑄一起擔任頒獎嘉賓,舊時老友看得兩眼發光,覺得他的人生從此普拉斯,但這都只是他們腦補。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想起了10幾年前,拿著攝影機拍下同學吃飯喝酒的紀錄片《唬爛三小》,當年在泡沫紅茶店講的垃圾話,伴他走過無數狗屁倒灶的海海人生,而有了第二部劇情長片《同學麥娜絲》。

片名在劇本發想時就已經確定,「你有在聯絡的同學是不是越來越少?原本一畢業還很多,現在有兩個就了不起。有些同學也會走掉,那也是minus。」電影敘述由鄭人碩、劉冠廷、納豆、施名帥飾演的4位高中同窗好友,畢業後常聚在泡沫紅茶店刁牌打屁,他們都很努力想把人生活得普拉斯,到頭來卻不斷麥娜絲。但觀眾不必擔心,這次電影規格可是全面普拉斯,繼《大佛普拉斯》因旁白與角色不時跳脫電影與銀幕外觀眾對話,被評為「打破電影的第四道牆」,這次他笑說要連天花板都打破,一改旁白的第三人稱敘事,他的旁白就是第5位同學,將電影時空設定在現在往回推的幾個月內,以第二人稱視角帶領觀眾拜訪4位同學。

*片名麥娜絲取自英文諧音「Minus」,意即減法。

同學麥娜絲

 

來自真實人生的荒謬劇情

雖然發想自《唬爛三小》,但片中4位同學全是新創造的虛構人物,除了有當時紀錄片的元素,還有黃信堯和同學數10年來的真實經歷,再加上新聞報導的所見所聞,拼湊貫通而成。鄭人碩在劇中花了48萬買了一個和車子差不多大的停車格,就是一則中國大陸的新聞,有位太太買房後一直沒有去查看,直到住進去才發現,車子停進去後車門根本打不開,「我一看到就覺得超有趣,隔兩天去公司,鍾導(鍾孟宏)就和我說,啊堯我跟你講,這個新聞你可以進劇本,結果我們看到的是同一則,哈哈。」又或如納豆在片中的工作是查戶口,有一戶家裡寫滿了文字,全是對政府對社會的發洩,「以前最有名的就是柯賜海,現在路邊也很多,我們去嘉義勘景的時候,就看到有一戶人家從馬路到院子,立了很多牌子,寫了很多罵人、罵政府的話。」

(編註:『啊堯』,黃信堯堅持使用語助詞啊,他說這是自己的綽號)

黃信堯的電影總是荒謬,但更荒謬的是這些不是杜撰,而是真人真事。有一幕鄭人碩穿得西裝筆挺,走著走著卻跳入公園湖裡游泳,「噢,就我同學有一天去跳南港公園啊。」黃信堯年輕時在台北還沒有租房,有一陣子就睡在同學家的地板,「有一天夏天的晚上我去找他,他就跟我說他下班的時候去跳南港公園,我說為什麼?他說因為很熱,但我知道他應該是心情很悶。我問他包包怎麼沒有濕?他說他先放在旁邊,然後跳下去,游一圈就上岸走了。他要去騎摩托車的時候,就聽到救護車的聲音,有人去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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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謬有時候也很可愛

但荒謬不全然是幽暗,有時也很可愛。納豆在查戶口時意外重逢當年暗戀的校花「麥娜絲」,但他卻在門前盯著手錶,等到他們「命中注定」的時刻到來才按下電鈴。其實劇本原本不是這樣,是他聽了納豆講述學生時期故事後改的,「假設兩人的座號是11號跟40號,他就覺得11點40分是兩個人最接近的時候。」情竇初開大家都經歷過,但有趣的是每個人有不同的想像。

從《陽光普照》延伸的小彩蛋

而熟悉黃信堯的觀眾會發現,陳以文在《大佛普拉斯》飾演的高委員,也在《同學麥娜絲》以全名高威青登場。他說,因為施名帥在劇中半路出家從政,如果是選議員就不合理,因為議員通常都在地方坐擁勢力,但選立委就可以「出奇兵」。因此他需要一個幕後操縱施名帥的立委角色,與其重新建立,不如請高委員出場。但彩蛋還不只於此,陳以文有句台詞說到「服務處被打了6發子彈」,即是鍾孟宏執導的《陽光普照》劇情,「當時我也有去幫忙,那場戲在忠孝東路的巷子,美術組搭了一個服務處,立委就叫高威青,我看到姓高就和高委員連起來了,名字我也是直接用他的,就自然形成甜蜜生活(鍾孟宏電影公司)的角色宇宙,哈哈。那天拍了一個早上,真的打了6發子彈,玻璃都破了,只是最後鍾導沒有用,我還問鍾導這些片段可不可以借我用,但最後覺得不需要就沒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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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戲順便裝修自家廚房

其他電影角色都來參一腳,黃信堯身為導演也以身作則,開鏡儀式在他台南七股的家中,因為這裡就是片中施名帥的家。「鍾導來我家,看了看就說,啊堯啊,你那個廚房看起來蠻爛的,反正拍戲也是要修人家的房子,不如幫你整修一下。」聽來好笑,但講起來不無道理,借別人的房子拍戲,往往需要再整修才符合劇組需求,拍完還得再改回原貌還給人家,而他家是平房、四周都是空地,施工起來相當方便,拍戲時也不必小心翼翼,朱芷瑩在廚房又摔盤子又丟三角褲,「桌子現在有點凹痕,磁磚也一個洞一個洞的,自己家又沒差。冰箱、流理台、瓦斯啊,全都換了,拍完戲後那些東西就不拆了,欸廚房現在用起來蠻爽的,哈哈哈。」

同學麥娜絲

為房奔忙的芸芸眾生

這部片其實一直在講房子,施名帥的房子在劇中設定是他岳父的,他沒有錢買房,靠上班族老婆養;住在破房子的納豆,每天工作就是到別人房子查戶口;劉冠廷的職業則是做紙紮屋,也用自己的方式幫自己蓋了一間房。「大部分的人,一輩子就想要買一間房子,尤其我們的上一輩,覺得沒有房子人生就無法安定。」台灣的現實卻是房價高漲,一般人不吃不喝可能都買不起,讓房子成為很多人一輩子的困擾。但很多社會價值並不一定是我們真正需要的,買了房也未必就幸福美滿,鄭人碩是四人幫裡唯一的有房階級,但卻是因為爸爸早逝留下遺產,他才有錢買房,停車位小不啦嘰,每天還要自己人工推車。

《同學麥娜絲》超前導預告首發 啊堯導演厭世口白回歸

人生本來就很難

很難說這部片是悲劇還是喜劇,裡面的角色都過得好辛苦,自嘲或嘴人的話語又廢到好好笑,「你如果去工地坐兩個小時,就會覺得,幹,怎麼這麼好笑?他不是講別人壞話喔,他是講自己。」他覺得越底層的人越放得開,越能拿自己的短處出來給大家笑,有能力自嘲,就代表這個人看得夠開、眼界夠寬。這聽起來不是樂觀,而是悲觀到了盡頭,「他就是因為悲觀而看得開啊,佛教不是叫我們要放下嗎?放下有很多種方式,有可能因為悲觀放下所有一切啊,慈悲為懷不就有一個悲嗎?反而樂觀還不會放勒,因為你覺得人生充滿希望,每天吃喝玩樂大魚大肉,幹嘛要出家?」

年輕時因為受到《南方電子報》的口號「做自己的媒體,唱自己的歌」激勵而拍片,他笑說現在網紅都在做自媒體了,自己就是走一步算一步,畢竟拍一部電影本身就很難,「寫劇本很困難、電影開拍很困難、跟演員溝通很困難,剪輯、配樂都很困難,包含現在宣傳也很困難,我說的話到底對不對?對票房有沒有幫助?不知道啊⋯⋯人生本來就很難。」

嗯,人生真的好難,但我們可以被療癒一下,「你看完走出戲院就說,對啊,幹,媽的,我就是買不起房子!」我們終究要接受人生沒有普拉斯,但麥娜絲久了,負負也能得正。

黃信堯

國立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碩士(MFA)。擅長以幽默敘事突顯人生荒謬意境,紀錄片作品有《唬爛三小》、《帶水雲》、《沈ㄕㄣˇ沒ㄇㄟˊ之島》、《雲之国》等。2017年第一部劇情長片《大佛普拉斯》,奪下第54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最佳攝影、最佳改編劇本、最佳原創電影歌曲及最佳原創電影音樂等5項大獎,及台北電影獎最佳劇情長片獎與百萬首獎,獲選代表台灣參加第91屆奥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獎項。

文|張以潔 

圖片提供|甲上娛樂

完整內容以及欲知更多拍攝幕後,請見La Vie 2020/11月號《街拍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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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坐擁書迷萬千、原作者石黑一雄親自監製電影《群山淡景》於2025年12月5日全台正式上映。集結廣瀨鈴、二階堂富美、吉田羊和童星鈴木碧櫻等魅力演員,本片挾第78屆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入選大勢,相繼亮相日本院線和金馬影展後,已率先斬獲東西方不同歷史文化脈絡下的解讀與反響。La Vie專訪將撥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巨作光環,探知幕後製作祕辛,以及真正吸引導演選擇再次挑起改編大樑,「現在不談,以後要談就難了」的究竟何事。

1952、1980、2025⋯⋯時光流轉,哪怕濃墨褪去,淡筆仍保記憶中依稀可及之景。英國作家石黑一雄出道作《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自1980年代面世以來首度影像化,由日本導演石川慶(Ishikawa Kei)捕捉藏於深沉主旨背後的戲劇性乃至娛樂潛力,適切揉合洋氣與和風、新穎形式與古典神韻,從當代人漸漸無知亦無感的原爆事件和反核論述,轉而聚焦同樣占據原作相當份量的女性故事,進一步發散出如移民、多元與多樣性等21世紀你我依舊在面臨,也依舊能產生共鳴的議題。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一位能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進行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一位能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進行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欲藉此作搭起跨越40年時間鴻溝的橋樑,導演以自身所處「不近不遠」的時代位置,試圖領觀眾回望一段歷史,不,或許更該說是一份記憶——「我們在重現的是角色『記憶中的歷史』,而不是『歷史』本身。」然所有歷史某種程度上卻都經過「誰說了什麼樣的故事」堆疊建構,最終還是回到「記憶」這件事。因此,比起用宏觀的拍攝角度去看待史實中二戰引發的國族悲劇,石川慶改編石黑一雄小說,循的依舊是親子關係這樣的微小架構,讓觀眾意念隨真相的隱蔽與揭露,跳轉於任何人事物皆具備的光與暗、希望與絕望等兩面性之間,冷不防勾動那些必須忘掉又忘不掉(只好扭曲成另一種形狀),或屬於個人、或屬於群體的巨大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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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訪談內容皆含有劇透,介意得知劇情情報的讀者,建議看過片後再行閱讀;若本身即為書迷,歡迎馬上進入《群山淡景》的電影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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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個關於長崎的故事

賦予「場景」生命

故事始於1980年代的英國鄉間,韓戰後改嫁英國人並攜女赴英的悅子(廣瀨鈴、吉田羊分飾青年和中年),在丈夫過世、與日本前夫所生的大女兒景子自殺後,決定賣掉一家人生活的房子。與英國丈夫所生的二女兒妮姬(Camilla Aiko飾)於是從倫敦回到老家,並在與母親一同收拾的幾日陌生相處中,請求母親講述1950年代的長崎往事,關於佐知子(二階堂富美飾)及其女萬里子(鈴木碧櫻飾)的點滴被娓娓道來。可記憶會騙人、情感會讓現實偏色失真,這些往事終究只描繪出存在悅子心中的長崎。至於真實的長崎,對妮姬而言永遠都是不曾到過的地方。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妮姬視角相當於觀眾視角

電影透過將妮姬這個原作中相對被動的角色,強化為「發動者」的觀點轉換,成功為觀眾引路,使我們得以跟著無論內在養成、外在形象都不算距今太遙遠的人物,逐步發掘石黑一雄擅用的「不可靠的敘事者」筆法下,主角所言哪些是謊言,哪些可能是真相。而屋內一條象徵通往真相、末端是景子生前房間的關鍵走廊,特別借助狹長陰暗的場景設計,與當年佐知子的長崎住處做成圖像上的連結,「這個房子在電影中也是很重要的角色,我希望它本身如同生命體般存在。」深不著底的沉鬱氛圍彷彿景子孤魂不散,亦彷彿鑄成於長崎的「錯」緊抓不放。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色調切分時空,細節聯繫角色

1950年代長崎和1980年代英國色調一暖一冷,同時帶動視覺與觸覺體驗的「溫差」,不僅明確割裂夢與現實,更為長崎篇增添非寫實的奇幻感。掌鏡的是導演第四度合作的老朋友兼波蘭洛茲電影學院好同學Piotr Niemyjski。石川慶坦言,兩人通常不需要溝通到太細節的部分,也能理解彼此心中構想,「但我們還是會盡量保持充分的溝通。」舉凡個別場景要表達的重點是什麼、燈光和一鏡時長如何調控等,縱使尋求答案的過程往往很辛苦,也絕不放出鏡頭隨便就拍,「我們兩個都是這樣個性的人,一定會在找到理由後才去進行下一步動作。」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佐知子)、萬里子/景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佐知子)、萬里子/景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尤可察覺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尤可察覺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漫長而嚴謹的磨合造就堅實默契,應對此次分為日本和英國兩地的龐雜拍攝,「包括服裝、美術,甚至演員都大洗牌,感覺就好像同時間做了兩部電影。」然兩人合作無間下,幀幀影像展開真如兩副明信片套組,分別貫串英國篇和長崎篇的鏡頭美學耐人尋味,Piotr Niemyjski也憑此作提名BIFA英國獨立電影獎最佳攝影。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且若仔細去看,還能尋獲冥冥之中聯繫兩時空的彩蛋。比方說悅子英國家裡的掛畫,和長崎家裡的紙門擁有相同圖騰;又或者英國時期悅子的穿著,選用與長崎時期互有呼應的材質和花紋,皆是製作團隊精心鋪排的巧思。不過,講究各方面到位的背後,跨國取景也不會少被錢追著跑,「一開始預計拍10天,但有次製片跟我說『不如把1天改為準備日,先用9天排排看行程吧』。我想說有1天準備日的話也行,就那樣去排;結果後來大家都不叫那天準備日了,其實就是少了整整1天拍攝日。」導演略略苦笑地分享其一「趣聞」,表示在物價極高的英國,預算掌握確實艱難。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奔死還是重生?

原作和電影過半後,觀眾大都陸續意會到悅子口中的「我朋友」就是她自己。尤電影特意安排廣瀨鈴飾演的悅子,從窗戶遠遠望見吉田羊飾演、如著喪服般全身黑的女人朝佐知子家走去,這「觀看真實自己」的一幕,更屬全片畫風變調的轉捩點。明示觀眾悅子即便深受喪女之痛所困,以至於需要編造故事並為自己設定一個旁觀角色來抽離痛苦,但到頭來,「我」仍得面對「她」——另一個自己、自己的另一面,才可能向原作者筆下不斷強調的未來前進。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而導演極為重視並著力刻畫的「兩面性」,除可見於悅子和佐知子身上、恐怖懸疑與靜謐美麗交織的氣氛裡,亦深刻彰顯在作品日文譯名《遠い山なみの光》承載的「光」字,「關於這個『光』,既是兩個女人在稻佐山瞭望台上談到的希望之光,同時也象徵原子彈落下的光,正負兩面是並存的。」有趣的是,整部電影大致上依時間序順拍至此,逐漸同步化的兩位演員、兩個角色,正按導演最初設定,於此瞭望台場景合為一體兩面。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再延伸論之,如果悅子在原爆中倖存可謂重生,為讓女兒隨自己移居英國的一連串作為又像帶她去奔死,生死的兩面性亦不言而喻。種種夾雜在原作曖昧語句間的思索和探問,經由較文字強烈且直觀的影像媒介,清晰展露兩面性、轉譯出雙重意涵,實為石川慶對《群山淡景》改編工作踩得相當有力的基調。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更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更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在他人期待與自身想望之間創作

坎城首映後得到的笑容

那麼究竟找來原作者、世界知名作家、自己也很會寫劇本的石黑一雄擔任監製,是什麼樣的體驗?石川慶表示,其實石黑一雄先生的態度自始至終保持「雖然這是我的原作,可一旦拍成電影,它就是你的電影,你可以用你的詮釋拍出你自己的電影」,以大體上不干涉太多、但適時提供意見的方式給足創作者信任感,甚至連年輕一輩必然拋不開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頭銜的顧慮,他都備好強心針:「《群山淡景》是我25歲很年輕時寫的出道作,你的經驗比當時的我還多,所以請有自信地去做。」時間就這麼來到坎城首映後,石黑一雄掛著滿臉笑容,「緊緊握住我的手說了句『非常好呢(すごく良かったよ)』」的最終回饋,至今令石川慶印象深刻。

驀然回首,已從新銳成為中流砥柱

2016年首部長片《愚行錄》即登世界三大影展、2023年憑《那個男人》橫掃「日本奧斯卡」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導演等8項大獎、2025年《群山淡景》勇闖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以及10年間還能解壓縮的豐碩創作歷程,石川慶從最早被冠上的「新銳」前綴,一路帶著常相合作的「石川組」成員們迎來愈趨壯大的作品規模,如今已然成為日本中生代電影導演裡中流砥柱般的存在。本人直言「滿不可思議的,我一直都覺得自己還是新人,回過神發現已經變成所謂『中堅導演』了(笑),最近特別有感。」

然廣受外界認可、逐步行穩文學改編之道、於國際影壇多有機會嶄露頭角⋯⋯這些「好的標籤」是否催生或反倒阻礙導演的未來創作?「(能參與大企劃當然是好事)但還是得在某些時候把尺度拉回來、縮小規模,有意識地建立一個能做更為個人化作品的環境。不然照這樣下去,企劃好像只會越來越大⋯⋯」雖未言明,話語間多少流露的不安,讓人確信導演肯定有許多有趣的念頭在腦中醞釀,「這次就已經拍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那下次的原作會是什麼簡直難以想像啊。」或許規格不見得往上加高,鍾情石川慶風格的觀眾們,想必非常期待導演在小製作裡大放異彩。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記憶終有一天只會剩下記錄

終戰80年,哪怕世上還有一名困於傷痛中的人活著,有些話就不能被說。然而,身處一個時代銜接下一個時代間轟隆作響的巨變期,如同本片以男人和女人二分的「與時代俱進」和「被時代拋下」群體,當今人們也嘗試解除噤聲,從歷史洪流中奮力將舊情感抓入新價值之中,不讓記憶太快流逝為記錄。「現在我們還能把那個時代的事當成『記憶』訴說;但再過幾年,就只能作為『記錄』來論。到那時候,要冷靜對話可能就很難了。」

專訪最後,忍不住問出那個抓緊褲腳擔憂會不會得罪不同信仰者的「當代日本怎麼談二戰」問題。不過是多慮了,接在帶著笑意的「怎麼說呢⋯⋯」之後一席話,導演並沒有不答,卻也輕巧地擴大問題核心至日本以外、包括台灣在內的整個當代社會,皆可能面對的類似情境。這無疑扣回1977年生的石川慶、在2025年拍出《群山淡景》的必然性,以及,作為時代連結的重要性。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右翼化,讓石川慶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右翼化,讓石川慶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文表達連結的動詞「繋がる」語帶「羈絆」意味——《群山淡景》探討人事物的一體兩面,而情感恰恰塗刷了歷史高牆的兩面:但凡情感在,很多事情談不得;可不談,待現在仍懷情感的人慢慢逝去直到為數「零」,記憶便成「已死」的記錄,無以再生成對話空間。或許我們永遠不得而知何時最是時候,那麼趁記憶還能引起這些、那些波瀾⋯⋯(願彼端的你自由填答)。

拍出這部作品,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拍出這部作品,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文|Ning Chi          口譯|陳幼雯          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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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2026年台灣上映!是枝裕和執導:「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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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炎拳》、《鏈鋸人》等作擁有眾多粉絲的漫畫家藤本樹,其扣人心弦之作《驀然回首》(LOOK BACK)真人版電影,將由是枝裕和導演一手包辦導演、劇本、剪輯,並將於2026年上映。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當時《驀然回首》在知名創作者與漫畫粉絲之間引起熱烈討論,打動許多讀者的心,更獲得「這本漫畫真厲害!2022」男性部門第一名的殊榮,2024年推出的動畫電影版於世界規模最大的動畫影展「法國安錫國際動畫影展」首映,在世界各地上映後更造成轟動,獲得極高的評價。

是枝裕和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

特別的是,是枝裕和導演在收到執導邀約前,就被《驀然回首》真切的故事所打動,據說他當時偶然在書店看到了這部作品,被封面的「背影」所吸引就買下來一口氣讀完了,是枝裕和導演表示:「藤本樹先生如果沒畫這部作品,應該就無法繼續前進吧,我深切地感受到那樣的心情。對我而言,《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就是那樣的作品。」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感謝能在這個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後來製作人小出大樹邀請是枝裕和導演執導《驀然回首》的真人版電影,與原作作者藤本樹見面後,是枝裕和導演表示:「一開始是希望能向藤本先生致謝,謝謝他讓這樣的作品誕生,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但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記得自己就下定決心覺得必須執導本作。」藤本樹也透露《海街日記》是他看的第一部是枝裕和導演的電影,對於導演細膩的執導方式讚不絕口,他表示:「如果是枝導演能執導《驀然回首》,就什麼都不用多說了,我很期待!」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以藤本樹的家鄉為中心進行拍攝

《驀然回首》故事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藤野」、「京本」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真人版電影和原作相同,將與美麗的四季一同細膩地描繪兩位主角「藤野」、「京本」從小學時期以來這13年的歷程。本作也以《驀然回首》原作作者藤本樹的家鄉秋田縣仁賀保市為中心進行拍攝,獲得當地民眾熱心的協助,在電影中將可飽覽豐富的四季之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濱田英明拍攝視覺照與劇照

另外,《驀然回首》還請來攝影師濱田英明負責拍攝視覺照與劇照,目前釋出的兩張視覺海報,也出自於濱田英明之手,一張是兩位主角在房間作畫,另一張則是兩人行走於雪地的背影,這都是電影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資料提供|車庫娛樂、文字整理|Adela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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