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孟宏文字影像書《我不在這裡,就在往那裡的路上》!真摯文字下平凡有奇的歲月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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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陽光普照》後,導演鍾孟宏今年帶來第6部劇情長片《瀑布》。在電影裡我們認識鍾導,也認識他過去以攝影師化名中島長雄,但現實中的鍾孟宏呢?這次他出版首部文字影像書《我不在這裡,就在往那裡的路上》,講述平凡有奇的歲月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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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孟宏有個攝影資料夾名為「這裡 那裡」,是過去走訪各地拍的照片;圖為布拉格。

搭上計程車前往鍾孟宏位在民生社區的工作室,一上車司機話匣子就沒停過,女兒在哪上班、獎金有多少、主管有多討厭,連沿路店面都能說上一番。聽著司機的個人脫口秀,心想這趟採訪起程也太切題,因為鍾孟宏的新書序章就叫司機,但人外有人,司機外有司機,鍾孟宏的故事可更妙了。

有次他去中國雲南拍片,午飯後肚子開始作怪,但周圍一片空曠,問了司機哪裡可以上廁所?司機指著遠方的小山頭,馬上就發車上路。一路上他「肛門已經微開,還硬維持著玉樹臨風的姿態」,想著如果成為全世界第一個拉肚子在褲子的導演,是不是就近找個喇嘛廟出家比較快?沒想到小山頭並不是終點,還得用登山繩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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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孟宏2013年旅行優勝美地拍下的照片,但他希望每張照片都能被當作獨立作品來欣賞,而非解釋性的照片。

熟悉鍾孟宏電影的人,可能會想到《一路順風》裡許冠文飾演的計程車司機,和黑道小弟納豆,這對亡命怨友一路逆風的荒謬人生;抑或電影裡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山窮後依然水盡,無奈現實註定了黑色幽默。不過這位兩度奪下金馬獎最佳導演、三度代表台灣征戰奧斯卡國際電影,集導演、攝影、編劇於一身的影人,對自身窘境以「肛門微開」等言詞不加修飾,實在令人好奇,他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翻開書本,首先幽默以對

2015年,鍾孟宏正在寫《一路順風》劇本,不會打字的他,固定以口述方式請人打字,原定3個月的創作時間,第一稿只用了一個半月就完成。「通常我寫完第一稿,不會馬上回去寫第二稿,會冷一下子。那剩下的時間不知道幹嘛?不如把以前狗屁倒灶的事情寫出來好了。」他不寫日記,更沒有生活隨筆,直覺式地不斷口述,15∼20天內就產出9∼10篇文章。「人有時候要去整理一下自己,不是說溫故知新、反省過去、面對未來,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只是有些東西,你知道那是很有趣的,當初也沒有設定讀者,寫出來也許以後可以幹嘛,這個幹嘛也沒有含到出書。」

直到2021年,因為太太曾少千有兩本書和原點出版有合作計劃,碰巧給總編輯看了他的這些故事,得到「哇鍾孟宏你真的很有趣,怎麼會發生這麼多莫名其妙的事情」的回應,出書計劃就此成形,並將幾10年來拍照的作品一同放入編排,成為一本文字影像書。這本書其實說不上什麼主題,不是鍾孟宏的自傳更不是遊記,也幾乎不提電影創作歷程,在司機、相機、臭豆腐、售票員等11個章節下,放入不同時序的生命小事瑣事鳥事,照片時而和內容呼應,時而又和內容無關。開頭可見鍾孟宏一身西部牛仔樣、開槍架式十足的照片,「那張看得出來是我嗎?太多人跟我說,我好像很嚴肅、很兇殘、很暴力,最好不要跟我親近。這張照片就是在講說,我是很chill、很搞笑的人,不是你們想像的那個樣子。拿著槍、戴著帽子,以為拍出來會很帥?沒有,拍出來就長這樣啊!」他的用意講得明確,希望讀者以很輕鬆的狀態進入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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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孟宏2000年在瓜地馬拉拍片,和當地保全借槍拍下的照片。

影迷們固然可以從書中解鎖某些電影片段原型,例如《停車》裡張震那台只能從副駕駛座進入的車子、《一路順風》廢棄保齡球場裡的超長沙發、《瀑布》拍攝王淨的插曲,還有《失魂》裡梁赫群為什麼總愛叫張孝全「同學」?但更多內容則是在導演鍾孟宏之外,以一般人鍾孟宏的視角,詮釋平凡如你我都曾有的喜怒哀樂。你會發現他是個美食迷,以前還在拍廣告時,去廣告公司交完片一定要吃附近的紅豆餅和蔥油餅加蛋,「那家現在搬到師大路跟溫州街附近,其實最好吃的是蘿蔔絲餅,Oh My God !蘿蔔絲切得很細長,快要繞地球半圈了。」他說拍電影最開心的事就是收工後吃個小吃,每次勘景都會交代製片查一下附近有什麼好料,「現在我只要看到店,看老闆煮麵的樣子、小菜怎麼擺,八九不離十就知道好不好吃。」

沒有特意以食載道,但書裡唯二的食物篇名,「臭豆腐」寫爸爸、「吳郭魚」講媽媽,前者是小時候三餐之外記憶中的美食,後者則是到外地求學工作時,回家時媽媽一定會煮給他的料理。「上個月樓上鄰居突然拿了一條魚給我,他說這條魚是好朋友在汐止用山泉水養的。我一看,媽啊就是吳郭魚!那條魚真的太大,放在家裡兩三天後,我突然跟老婆說,我們來做一下紅燒吳郭魚,來看一下我媽媽那時候做的味道是什麼樣子?我就用我的記憶煮出了這條魚,煮出來還不錯耶,這個感覺蠻特別的。」書裡寫到他和父母間緊密又疏離的對話與情感,不難想到他每部片子潛藏的親子關係議題,「我的家庭是沒有問題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覺得親子關係有一種危險吧,在最親近的人裡面,有一種陌生、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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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圖文編排亦為看點之一,例如講述《一路順風》司機吃小籠包的故事,翻頁便接到形似小籠包的水母。

主題永遠都藏在故事下面

此外鍾孟宏還是個重度西方搖滾和藍調樂迷,求學時再窮都要買唱片,而他對音樂的理解與品味,也影響到後來拍的電影。「音樂就是音樂,可以唱愛情、家人、朋友,把人世間、地球上的一種感覺做成一張專輯,這是非常說服我的。但聽音樂不是要聽到創作者的概念,去講戰爭、納粹這些主題,為什麼音樂要搞這些?電影也是,主題永遠都藏在故事下面,我要給你看的是故事,主題不好意思,你自己去想。」他覺得所有創作都是如此,例如他很喜歡小說《伊甸園東》,讀著讀著就自然想到自己的人生過往,但這都不是作者搬上檯面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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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孟宏希望這本書能讓想從事影像工作的年輕人看到,他也是一路跌撞走到今天的;圖為他曾經合作過的製作公司。

《伊甸園東》在篇章「壞人」中也多次提及,他不解小說裡的壞蛋究竟是在人生哪個階段走上歧途。「我們決定一個人是壞人,常常是他犯下了什麼事情,但沒有回去看他曾經不是壞人的時候。他從好到壞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說《陽光普照》裡有一個自己很喜歡的角色,是陳以文在駕訓班結訓時,魂不守舍地對學員說著剛辦完兒子告別式,那位站在他旁邊叫了他一下的教練,演員是常在八點檔演出壞人的胡鴻達。「我在家裡陪爸爸看電視,在八點檔看到他時就覺得,欸,找他演好人好像蠻有趣的,而且我覺得這個人特質還蠻憨厚的啊。」他常常想著人面表象與人性本質究竟存在多少差距?「從現實面來說這些東西都是真實,但從心靈面來說,這種真實非常可怕,我一直覺得這裡面有蠻多可以講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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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麥娜斯電影場景

沒人搭理的芸芸眾生

他說寫這本書有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就是會常常回想到小時候的事。「從17、18歲延伸到現在的年紀,中間經過20、30年,歲月到底是什麼?歲月好像是昨天的事情,但我在一天一天又一天度過的時候,感覺是沒完沒了的。為什麼現在回去看歲月的時候,竟然就只有這樣子而已?」鍾孟宏聊起前陣子錄製書籍影片(Book Video),為配旁白唸起自序文字:「有些人在『這裡』或『那裡』時,可能只是吃一碗榨菜肉絲乾拌麵,喝一杯涼水,沒有人搭理」,「我錄到『這裡』、『那裡』的時候,真的還是會有點難過,回想到很多以前的人生,不是只有我,太多人,而且我電影裡面很多人都是這樣子,做什麼事都沒人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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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為全書最後一章,源起於鍾孟宏在中國遇到一位準備好自己的棺材和遺像的老先生。

書裡可見當年一起做電影夢的同學、突然消逝的生命、在社會打滾受過的氣和犯過的錯,這些遭遇不是他獨有,每個人回望歲月勢必都能俯拾起類似人事物。對他而言,書名的「這裡」和「那裡」就好比填空題,讀者可以自行帶入任何詞彙。文章至此好像把這本書帶入灰暗,但沒關係,書名還有一個隱約的命名原型,來自他很喜歡的披頭四歌曲〈Here, There And Everywhere〉。歌詞裡的這裡與那裡,滿是與愛人甜蜜生活的憧憬,明亮溫暖的詞曲,好似也安慰著書裡書外遊蕩人間的你我他。

鍾孟宏

導演、編劇暨攝影師,作品涵蓋廣告、音樂錄影帶、紀錄片和劇情片。2003年以陳綺貞《躺在你的衣櫃》入圍第14屆金曲獎最佳音樂錄影帶獎。2006年憑紀錄片《醫生》拿下台北電影獎紀錄片首獎。2010年以電影《第四張畫》獲金馬獎最佳導演。2019年以電影《陽光普照》再奪金馬獎最佳導演,並拿下最佳影片等6大獎。2021年推出個人第6部電影《瀑布》,入圍11項金馬獎。

文|張以潔

圖片提供|原點出版《我不在這裡,就在往那裡的路上》©鍾孟宏

欲探索更多創作精神的面貌,請見 La Vie 2021/11月號《時代中的創作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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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坐擁書迷萬千、原作者石黑一雄親自監製電影《群山淡景》於2025年12月5日全台正式上映。集結廣瀨鈴、二階堂富美、吉田羊和童星鈴木碧櫻等魅力演員,本片挾第78屆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入選之勢,相繼亮相日本院線和金馬影展後,已然取得東西方不同歷史文化脈絡下的解讀與反響。La Vie專訪將撥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巨作光環,探知幕後製作祕辛,以及真正吸引導演選擇再次挑起改編大樑,「現在不談,以後要談就難了」的究竟何事。

1952、1980、2025⋯⋯時光流轉,哪怕濃墨褪去,淡筆仍保記憶中依稀可及之景。英國作家石黑一雄出道作《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自1980年代面世以來首度影像化,由日本導演石川慶(Ishikawa Kei)捕捉藏於深沉主旨背後的戲劇性乃至娛樂潛力,適切揉合洋氣與和風、新穎形式與古典神韻,從當代人漸漸無知亦無感的原爆事件和反核論述,轉而聚焦同樣占據原作相當份量的女性故事,進一步發散出如移民、多元與多樣性等21世紀你我依舊在面臨,也依舊能產生共鳴的議題。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一位能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進行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一位能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進行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欲藉此作搭起跨越40年時間鴻溝的橋樑,導演以自身所處「不近不遠」的時代位置,試圖領觀眾回望一段歷史,不,或許更該說是一份記憶——「我們在重現的是角色『記憶中的歷史』,而不是『歷史』本身。」然所有歷史某種程度上卻都經過「誰說了什麼樣的故事」堆疊建構,最終還是回到「記憶」這件事。因此,比起用宏觀的拍攝角度去看待史實中二戰引發的國族悲劇,石川慶改編石黑一雄小說,循的依舊是親子關係這樣的微小架構,讓觀眾意念隨真相的隱蔽與揭露,跳轉於任何人事物皆具備的光與暗、希望與絕望等兩面性之間,冷不防勾動那些必須忘掉又忘不掉(只好扭曲成另一種形狀),或屬於個人、或屬於群體的巨大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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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訪談內容皆含有劇透,介意得知劇情情報的讀者,建議看過片後再行閱讀;若本身即為書迷,歡迎馬上進入《群山淡景》的電影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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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個關於長崎的故事

記憶會騙人

故事始於1980年代的英國鄉間,韓戰後改嫁英國人並攜女赴英的悅子(廣瀨鈴、吉田羊分飾青年和中年),在丈夫過世、與日本前夫所生的大女兒景子自殺後,決定賣掉一家人生活的房子;與英國丈夫所生的二女兒妮姬(Camilla Aiko飾)這才從倫敦回到老家幫母親一同收拾。幾日陌生相處中,她請求母親講述1950年代的長崎往事,關於佐知子(二階堂富美飾)及其女萬里子(鈴木碧櫻飾)的點滴於是被娓娓道來。可記憶會騙人、情感會讓現實偏色失真,這些往事終究只描繪出存在悅子心中的長崎。至於真實的長崎,對妮姬而言永遠都是不曾到過的地方。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妮姬視角相當於觀眾視角

電影透過將妮姬這個原作中相對被動的角色,強化為「發動者」的觀點轉換,成功為觀眾引路,使我們得以跟著無論內在養成、外在形象都不算距今太遙遠的人物,逐步發掘石黑一雄擅用的「不可靠的敘事者」筆法下,主角所說哪些是謊言,哪些可能是真相。而屋內一條象徵通往真相、末端是景子生前房間的關鍵走廊,特別借助狹長陰暗的場景設計,與當年佐知子的長崎住處做成圖像上的連結,「這個房子在電影中也是很重要的角色,我希望它本身如同生命體般存在。」深不著底的沉鬱氛圍彷彿景子孤魂不散,亦彷彿鑄成於長崎的「錯」緊抓不放。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色調切分時空,細節聯繫角色

1950年代長崎和1980年代英國色調一暖一冷,同時帶動視覺與觸覺體驗的「溫差」,不僅明確割裂夢與現實,更為長崎篇增添非寫實的奇幻感。掌鏡的是導演第四度合作的老朋友兼波蘭洛茲電影學院好同學Piotr Niemyjski。石川慶坦言,兩人通常不需要溝通到太細節的部分,也能理解彼此心中構想,「但我們還是會盡量保持充分的溝通。」舉凡個別場景要表達的重點是什麼、燈光和一鏡時長如何調控等,縱使尋求答案的過程往往很辛苦,也絕不放出鏡頭隨便就拍,「我們兩個都是這樣個性的人,一定會在找到理由後才去進行下一步動作。」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佐知子)、萬里子/景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佐知子)、萬里子/景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尤可察覺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尤可察覺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漫長而嚴謹的磨合造就堅實默契,應對此次分為日本和英國兩地的龐雜拍攝,「包括服裝、美術,甚至演員都大洗牌,感覺就好像同時間做了兩部電影。」然兩人合作無間下,幀幀影像展開真如兩副明信片套組,分別貫串英國篇和長崎篇的鏡頭美學耐人尋味,Piotr Niemyjski也憑此作提名BIFA英國獨立電影獎最佳攝影。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且若仔細去看,還能尋獲冥冥之中聯繫兩時空的彩蛋。比方說悅子英國家裡的掛畫,和長崎家裡的紙門擁有相同圖騰;又或者英國時期悅子的穿著,選用與長崎時期互有呼應的材質和花紋,皆是製作團隊精心鋪排的巧思。不過,講究各方面到位的背後,跨國取景也不會少被錢追著跑,「一開始預計拍10天,但有次製片跟我說『不如把1天改為準備日,先用9天排排看行程吧』。我想說有1天準備日的話也行,就那樣去排;結果後來大家都不叫那天準備日了,其實就是少了整整1天拍攝日。」導演略略苦笑地分享其一「趣聞」,表示在物價極高的英國,預算掌握確實艱難。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奔死還是重生?

原作和電影過半後,觀眾大都陸續意會到悅子口中的「我朋友」就是她自己。尤電影特意安排廣瀨鈴飾演的悅子,從窗戶遠遠望見吉田羊飾演、如著喪服般全身黑的女人朝佐知子家走去,這「觀看真實自己」的一幕,更屬全片畫風變調的轉捩點。明示觀眾悅子即便深受喪女之痛所困,以至於需要編造故事並為自己設定一個旁觀角色來抽離痛苦,但到頭來,「我」仍得面對「她」——另一個自己、自己的另一面,才可能向原作者筆下不斷強調的未來前進。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而導演極為重視並著力刻畫的「兩面性」,除可見於悅子和佐知子身上、恐怖懸疑與靜謐美麗交織的氣氛裡,亦深刻彰顯在作品日文譯名《遠い山なみの光》承載的「光」字,「關於這個『光』,既是兩個女人在稻佐山瞭望台上談到的希望之光,同時也象徵原子彈落下的光,正負面是並存的。」有趣的是,整部電影大致上依時間序順拍至此,逐漸同步化的兩位演員、兩個角色,正按導演最初設定,於此瞭望台場景合為一體兩面。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再延伸論之,如果悅子在原爆中倖存可謂重生,為讓女兒隨自己移居英國的一連串作為又像帶她去奔死,生死的兩面性亦不言而喻。種種夾雜在原作曖昧語句間的思索和探問,經由較文字強烈且直觀的影像媒介,清晰展露兩面性、轉譯出雙重意涵,實為石川慶對《群山淡景》改編工作踩得相當有力的基調。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更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更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在他人期待與自身想望之間創作

坎城首映後收穫難忘笑容

那麼究竟找來原作者、世界著名小說家、自己也很會寫劇本的石黑一雄擔任監製,是什麼樣的體驗?石川慶表示,其實石黑一雄先生的態度自始至終保持「雖然這是我的原作,可一旦拍成電影,它就是你的電影,你可以用你的詮釋拍出你自己的電影」,以大體上不干涉太多、但適時提供意見的方式給足創作者信任感,甚至連年輕一輩必然拋不開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頭銜的顧慮,他都備好強心針:「《群山淡景》是我25歲很年輕時寫的出道作,你的經驗比當時的我還多,所以請有自信地去做。」時間就這麼來到坎城首映後,石黑一雄掛著滿臉笑容,「緊緊握住我的手說了句『非常好呢(すごく良かったよ)』」的最終回饋,至今令石川慶印象深刻。

驀然回首,已從新銳成為中流砥柱

2016年首部長片《愚行錄》即登世界三大影展、2023年憑《那個男人》橫掃「日本奧斯卡」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導演等8項大獎、2025年《群山淡景》勇闖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以及10年間還能解壓縮的豐碩創作歷程,石川慶從最早被冠上的「新銳」前綴,一路帶著常相合作的「石川組」成員們迎來愈趨壯大的作品規模,如今已然成為日本中生代電影導演裡中流砥柱般的存在。本人直言「滿不可思議的,我一直都覺得自己還是新人,回過神發現已經變成所謂『中堅導演』了(笑),最近特別有感。」

然廣受外界認可、逐步行穩文學改編之道、於國際影壇多有機會嶄露頭角⋯⋯這些「好的標籤」是否催生或反倒阻礙導演的未來創作?「(能參與大企劃當然是好事)但還是得在某些時候把尺度拉回來、縮小規模,有意識地建立一個能做更為個人化作品的環境。不然照這樣下去,企劃好像只會越來越大⋯⋯」雖未言明,話語間多少流露的不安,讓人確信導演肯定有許多有趣的念頭在腦中醞釀,「這次就已經拍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那下次的原作會是什麼簡直難以想像啊。」或許規格不見得往上加高,鍾情石川慶風格的觀眾們,想必非常期待導演在小製作裡大放異彩。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記憶終有一天只會剩下記錄

終戰80年,哪怕世上還有一名困於傷痛中的人活著,有些話就不能被說。然而,身處一個時代銜接下一個時代間轟隆作響的巨變期,如同本片以男人和女人二分的「與時代俱進」和「被時代拋下」群體,當今人們也嘗試解除噤聲,從歷史洪流中奮力將舊情感抓入新價值之中,不讓記憶太快流逝為記錄。「現在我們還能把那個時代的事當成『記憶』訴說;但再過幾年,就只能作為『記錄』來論。到那時候,要冷靜對話可能就很難了。」

專訪最後,忍不住問出那個抓緊褲腳擔憂會不會得罪不同信仰者的「當代日本怎麼談二戰」問題。不過是多慮了,接在帶著笑意的「怎麼說呢⋯⋯」之後一席話,導演並沒有不答,卻也輕巧地擴大問題核心至日本以外、包括台灣在內的整個當代社會,皆可能面對的類似情境。這無疑扣回1977年生的石川慶、在2025年拍出《群山淡景》的必然性,以及,作為時代連結的重要性。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右翼化,讓石川慶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右翼化,讓石川慶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文表達連結的動詞「繋がる」語帶「羈絆」意味——《群山淡景》探討人事物的一體兩面,而情感恰恰塗刷了歷史高牆的兩面:但凡情感在,很多事情談不得;可不談,待現在仍懷情感的人慢慢逝去直到為數「零」,記憶便成「已死」的記錄,無以再生成對話空間。或許我們永遠不得而知何時最是時候,那麼趁記憶還能引起這些、那些波瀾⋯⋯(願彼端的你自由填答)。

拍出這部作品,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拍出這部作品,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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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Ning Chi          口譯|陳幼雯          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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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2026年台灣上映!是枝裕和執導:「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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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炎拳》、《鏈鋸人》等作擁有眾多粉絲的漫畫家藤本樹,其扣人心弦之作《驀然回首》(LOOK BACK)真人版電影,將由是枝裕和導演一手包辦導演、劇本、剪輯,並將於2026年上映。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當時《驀然回首》在知名創作者與漫畫粉絲之間引起熱烈討論,打動許多讀者的心,更獲得「這本漫畫真厲害!2022」男性部門第一名的殊榮,2024年推出的動畫電影版於世界規模最大的動畫影展「法國安錫國際動畫影展」首映,在世界各地上映後更造成轟動,獲得極高的評價。

是枝裕和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

特別的是,是枝裕和導演在收到執導邀約前,就被《驀然回首》真切的故事所打動,據說他當時偶然在書店看到了這部作品,被封面的「背影」所吸引就買下來一口氣讀完了,是枝裕和導演表示:「藤本樹先生如果沒畫這部作品,應該就無法繼續前進吧,我深切地感受到那樣的心情。對我而言,《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就是那樣的作品。」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感謝能在這個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後來製作人小出大樹邀請是枝裕和導演執導《驀然回首》的真人版電影,與原作作者藤本樹見面後,是枝裕和導演表示:「一開始是希望能向藤本先生致謝,謝謝他讓這樣的作品誕生,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但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記得自己就下定決心覺得必須執導本作。」藤本樹也透露《海街日記》是他看的第一部是枝裕和導演的電影,對於導演細膩的執導方式讚不絕口,他表示:「如果是枝導演能執導《驀然回首》,就什麼都不用多說了,我很期待!」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以藤本樹的家鄉為中心進行拍攝

《驀然回首》故事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藤野」、「京本」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真人版電影和原作相同,將與美麗的四季一同細膩地描繪兩位主角「藤野」、「京本」從小學時期以來這13年的歷程。本作也以《驀然回首》原作作者藤本樹的家鄉秋田縣仁賀保市為中心進行拍攝,獲得當地民眾熱心的協助,在電影中將可飽覽豐富的四季之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濱田英明拍攝視覺照與劇照

另外,《驀然回首》還請來攝影師濱田英明負責拍攝視覺照與劇照,目前釋出的兩張視覺海報,也出自於濱田英明之手,一張是兩位主角在房間作畫,另一張則是兩人行走於雪地的背影,這都是電影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資料提供|車庫娛樂、文字整理|Adela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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