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英國新媒體藝術團隊Universal Everything:在人為與科技對立間,生成想像力的無限宇宙!

專訪英國新媒體藝術團隊Universal Everything:在人為與科技對立間,生成想像力的無限宇宙!

漂浮在虛擬宇宙、旋轉翻騰的逗趣有機物造型;跟真人互動,無垠開展的自然世界或是抽象形體⋯⋯,這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影像,全由英國數位藝術與設計團隊Universal Everything操刀設計。在採訪中,他們不吝分享了自2004年成軍以來的歷程,以及對當今最熱門的AI技術發展的見解。

乍聽見「Universal Everything」之名,腦海不禁浮起這樣的一幅影像:在繁華市中心區的辦公室,一群鬼才設計師隨意坐在柔軟的豆袋椅上,或在擁擠桌面交頭接耳討論專案工作,牆面貼滿各種草圖、創意計畫便條,背景放著慵懶樂音。只不過,Universal Everything並非位於藝術設計之都倫敦,而是在英國中部城市謝菲爾德(Sheffield);而工作室裡僅有一人,即創辦人暨創意總監Matt Pyke

〈Migrations〉捕捉真實動物的運動動態,轉化為動畫數據。(圖片提供:Michelle Tran)
〈Migrations〉捕捉真實動物的運動動態,轉化為動畫數據。(圖片提供:Michelle Tran)

始於花園盡頭的一人工作室早在網路真正普及以前,Matt便開創了「遠距工作」模式。他原任職於設計公司The Designers Republic10年,隨後在謝菲爾德安家立業,在花園的棚屋中打造了一人工作室。命名Universal Everything,即代表在斗室裡打造出一個全能宇宙。在草創時期,他經常接到非專擅領域的各種委託,但仍會全數承包下來,「我會回答『沒問題』,然後試著在網路上找尋有趣的合作夥伴,如3D動畫師或程式設計師。」

〈Transfiguration〉是Universal Everything不斷改版的經典作品。(圖片提供:Universal Everything)
〈Transfiguration〉是Universal Everything不斷改版的經典作品。(圖片提供:Universal Everything)

2000年代初,數位工具可說是一片荒漠:YouTubeVimeo才剛萌芽;甚至SkypeFaceTimeZoom等通訊軟體也未現身,Matt只能透過iChatAIM跟不同夥伴遠端聯繫。漸漸地,這一人工作室在全球構築出龐大的團隊網絡。如今,團隊除了幾位核心成員之外,還有60幾位定期配合的創作者,每個領域皆有專擅的創意人士,讓他們勇於挑戰各種作品形式:從影像、互動裝置、擴增實境(AR)、延展實境(XR)至沉浸式空間等,包羅萬象。合作過的國際大品牌更是不計其數,包含HyundaiBMWSamsung、微軟和Zaha Hadid建築事務所等。

循環反覆,不斷幻化的動態形體

Universal Everything熱愛的主題之一,莫過於無限循環的自然宇宙,及不斷幻化並充滿動感的形體。2011年於巴黎數位藝術中心(La Gaîté Lyrique)個展《Super-Computer Romantics》呈現的作品〈Transfiguration〉,即是極為經典的CGI影像作品。在螢幕畫面上,只見一個龐然巨人在闃黑蒼穹之下邁開大步、自信地踏向未知的虛無,並一再蛻變成火、水、土、礦石或氣體等型態。「萬物都是由特定材料、元素組成,這些條件也定義了『物』本身的存在,而我們想呈現事物經過循環變遷,最後回歸原點的過程。」

〈Transfiguration〉裡的巨大形體,歷經岩石、火焰、水等不同物質狀態,依舊穩健前行。(圖片提供:Universal Everything)
〈Transfiguration〉裡的巨大形體,歷經岩石、火焰、水等不同物質狀態,依舊穩健前行。(圖片提供:Universal Everything)

此作品隨後在20202024年以最新視覺技術重製,搭配4K畫面和具穿透力的音效,予以觀者難以忘懷的印象。「去年在英國唐卡斯特的一座大教堂展出,一位老婦人說她已經盯著作品觀看數個小時,久久無法移開目光,這件作品能夠在許多面向引起人們的共鳴。」而2023年這件作品也曾來到台灣,於忠泰美術館《未來的生命,未來的你》展出。

以〈Transfiguration〉為始,Universal Everything陸續衍生出不同版本:如在2020年受首爾仁川機場委託製作的〈Do We All Dream of Flying?〉,以動態捕捉技術呈現一個個毛絨物助跑、跳躍、飛騰至畫面之外。

受首爾仁川機場委託製作的〈Do We All Dream of Flying?〉,由於機場的旅客每天都像朝著藍天前進,作品製作出「羽毛人」,且會隨日夜更迭而有變化。(圖片提供:Universal Everything)
受首爾仁川機場委託製作的〈Do We All Dream of Flying?〉,由於機場的旅客每天都像朝著藍天前進,作品製作出「羽毛人」,且會隨日夜更迭而有變化。(圖片提供:Universal Everything)

2024年的〈Migrations〉,創造出一系列萬花筒般的未來生物樣貌;同年為首爾景福宮地鐵站牆面設計的〈Infinity〉,裡面疾行的人物則是透過演算實時生成,每次觀看都是全新體驗,帶來一場永不止歇的嘉年華會。

人類與機器模擬的雙人踢踏舞

另一個他們著迷的主題,則是數位科技與人類的互動。在2018年的〈Machine Learning〉系列影像作品中,Universal Everything與舞者兼編舞家Dwayne-Antony Simms合作,展開一場科技和人類之間關於平衡、模仿和挑戰的互動。影片中的編舞既反映了人類情感的表達,也是一種擷取精確數據的工具,創造出美麗的動態形式。

2019年受巴比肯藝術中心委託製作的作品〈Future You〉,他們以動態捕捉技術,創造了一面「數位鏡子」。「它向觀眾提出了問題:當你看見以不同元素合成的自己時,會有什麼感受?」這件作品會不斷進化,總共可生成47,000種型態。「觀者與作品的互動越多,動作就會越加複雜。」參與者可以任意跳躍、擺動手臂、跳舞和大笑,忘卻身旁人的眼光,純然享受其中。

〈Future You〉會學習站在「數位鏡子」前的觀眾動作,這個「合成的自我」好似代表了一個更靈活、優越的自己。(圖片提供:Eva Carasol)
〈Future You〉會學習站在「數位鏡子」前的觀眾動作,這個「合成的自我」好似代表了一個更靈活、優越的自己。(圖片提供:Eva Carasol)

在另件詩意飽滿的作品〈Into the Sun〉,Universal Everything希望捕捉「木漏れ日」(從樹葉空隙灑進來的陽光)的一瞬間,只需隨意擺動身體,螢幕上的自然景觀便開始栩栩如生:植物萌芽、枝葉生長,花朵絢爛綻放。「我們喜歡讓觀眾開懷自在地玩樂、思考心底的感受,並利用科技的力量賦予他們某種超能力。」

觀眾互動會賦予〈Into The Sun〉的自然世界生命,植物生長動態將反映觀眾做的動作。(圖片提供:Eugene Hyland)
觀眾互動會賦予〈Into The Sun〉的自然世界生命,植物生長動態將反映觀眾做的動作。(圖片提供:Eugene Hyland)

人類想像力與AI的交融之處

除了大品牌委託案,Universal Everything也不定期推出符合「有益設計」(Beneficial Design)理念,即給予關懷、積極正面印象的創作:無論是幫謝菲爾德兒童醫院癌症和白血病病房設計的動態藝術牆面〈Parade〉,顏色鮮豔、逗趣的動物穿梭在醫院走廊;抑或2024年的新作〈Friends〉,創造一系列色彩繽紛、療癒的幾何形象。

為謝菲爾德兒童醫院癌症和白血病病房設計的〈Parade〉,3D動物們在醫院牆上走過,讓病人和探訪者欣賞一場歡樂的動物遊行。(圖片提供: Owen Richards, courtesy of Sheffield Children_s Hospital Charity)
為謝菲爾德兒童醫院癌症和白血病病房設計的〈Parade〉,3D動物們在醫院牆上走過,讓病人和探訪者欣賞一場歡樂的動物遊行。(圖片提供: Owen Richards, courtesy of Sheffield Children_s Hospital Charity)

遊走在數位藝術家、設計師及創造者的多重身分間,Universal Everything持續發想未來的無限可能。在〈Screens of the Future〉思考革新的顯示技術、或是在〈How might patients visualise their pain accurately?〉探索如何將痛感視覺化,增進病人與醫護人員之間的溝通。跟Hyundai LIVART創意實驗室共同打造的〈Furniture in Motion〉系統,採用了光柵技術,在各種家具上呈現宛若動態的數位作品。

〈Friends〉用演算法生成數百個角色,顏色、形狀、大小皆是隨機,在不同建築空間播映時,每個角色能感知到彼此碰撞或撞擊到牆面,且會發出聲響。(圖片提供:Universal Everything)
〈Friends〉用演算法生成數百個角色,顏色、形狀、大小皆是隨機,在不同建築空間播映時,每個角色能感知到彼此碰撞或撞擊到牆面,且會發出聲響。(圖片提供:Universal Everything)

「我們總是熱衷於嘗試新的創作媒介和工具,這種探索從人類懂得創作洞穴壁畫以來就存在了。但我們不會被『技術』主導,而會問這項技術對創作實踐和主題帶來什麼。」對於AI發展是否終有一日會凌駕人類並取而代之,他們樂觀地表示:「人們理所當然會害怕未知的新事物,但不代表舊有媒材或形式必然遭到淘汰。攝影的發明並未終結繪畫,網路蓬勃沒有終結紙媒,傳統的設計程序在今日依然適用。」

無論技術如何日新月異,他們認為最棒的創作模式,仍是「團隊湊在一起討論、手動繪圖」。他們引用了歐洲核子研究組織的藝術與科學合作計畫Arts at CERN的一段話作為期許:「藝術是由知識驅動的領域,而科學不僅對社會貢獻良多,亦是當代文化的支柱。藝術家和科學家往往步上相同道路:從挖掘、研究,而後生產、輸出,分享給社會的普羅大眾。」對於Universal Everything而言,最有趣的探索地帶即是在二元對立之間——非單純人為,抑或AI創作,而是兩者的融合。

〈Migrations〉創造出萬花筒般的未來生物。(圖片提供:Eugene Hyland)
〈Migrations〉創造出萬花筒般的未來生物。(圖片提供:Eugene Hyland)

Universal Everything關注的藝術家有誰?

荷蘭藝術家 Rosa Menkman

Rosa MenkmanGlitch Art(故障藝術,以電子產品、程式的bug畫面為靈感,轉化為藝術的一種視覺風格)、圖像和顏色的探索總讓我們反覆回味。我們也非常喜愛她在教學和技術、學術文獻上的貢獻,拋出對人與各種機械、電腦程式之間關係的反思。

(圖片提供:Rosa Menkman)
(圖片提供:Rosa Menkman)

日本創意工作室Rhizomatiks

我們愛死了Rhizomatiks!這間由真鍋大度創立的多媒體影像工作室,將音樂、科技與多元藝術媒材完美交融,他們不斷地實驗、掌握技術和完美的執行力,激發我們極大的靈感。

英國藝術家 Claire L. Evans

Claire L. Evans專注於生態學、科技和文化的探索。她身兼葛萊美提名的流行樂團YACHT主唱、作家及藝術家等身分,在每個領域都有出色表現,令人眼花繚亂。我們喜歡他們在現實生活設計的圖樣和貼紙。

(圖片提供:Claire L. Evans)
(圖片提供:Claire L. Evans)

Universal Everything

由數位藝術家、UX設計師及創意工作者組成的團體,以肯定生命、面向未來、以觀眾為中心的態度開展各式創作及專案計畫。工作室利用CGI、物理模擬和實時生成等先進數位技術, 創造震懾人心的動態影像、互動和沉浸式空間。

企劃|張以潔 文|姜盈謙
圖片提供|各單位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 La Vie 2024/9月號《賦予自由律動的當代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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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哈歌手楊舒雅 ✕ 藝術策展人長椅小姐:從厭女嘻哈到母親世代,創作就是拿回話語權

嘻哈歌手楊舒雅 ✕ 藝術策展人長椅小姐:從厭女嘻哈到母親世代,創作就是拿回話語權

一句「玻璃睪丸」、一段揭穿「厭女的遮羞布」的〈Rule男Freestyle〉,讓嘻哈歌手楊舒雅引發廣大論戰,但對她而言只是必須說出。而有章藝術博物館展出的《陳美玲Michelle Chen》則是新銳策展人「長椅小姐」花了多年、以策展之名寫給母親世代的一封長信。對「她們」來說,創作是一種訴說。對話結果不一定美好,但她們相信故事被聽見,本身就有力量。

▶ 本文選自La Vie 2025/12月號《秩序重啟Order Reset》,更多精彩內容請點此

最喜歡楊舒雅的哪首歌?長椅小姐的答案是早期抒發個人情懷的〈死水〉,這讓楊舒雅相當意外。她坦言自己是很後來才因〈RuleFreestyle〉注意到楊舒雅,但回頭聽她的作品時感到驚訝:「她每首歌的語感、風格都在變,而每一次的『變』都不是表面裝飾,而是從經驗長出來的。」

一個人的成長面貌多重而流動,長椅小姐也是很晚才意識到自己並不了解母親那代人的抉擇,花了幾年研究,才有了展覽《陳美玲》。展覽讓楊舒雅想起過世的媽媽——她有過自己的工作,最後卻選擇照顧家庭。「我之後想做的歌曲跟長椅小姐很像:從媽媽的生命經驗往回推,看見那個世代與台灣大環境的變遷。她用不同形式、用很多人的案例在討論,我看了很感動。」

楊舒雅

台灣嘻哈歌手與詞曲創作者,1999年生。畢業於國立臺灣大學政治學系,大學時期加入Hip Hop研究社,開始發展饒舌創作。2019年以〈華康少女體內份子〉切入台灣的威權歷史與國族記憶,收穫關注;2025年〈Rule Freestyle〉直指嘻哈圈的厭女文化,作品入圍第16屆金音創作獎「最佳嘻哈歌曲」。除音樂之外,她也長期參與公共議題,曾投入「為台灣而教」計畫於花蓮任教,2024年起加入立法委員伍麗華辦公室擔任助理。

長椅小姐

策展人與創作者。本名杜依玲,「長椅」是理想展覽的模型,如同公園裡的長椅被視為公共財,提供人們巧遇,停留,產生對話的空間。自20232025年起展開「陳美玲」3年計畫,從一位虛構的1950年代出生女性出發,重新觀看台灣女性世代經驗。首展《陳美玲的房間》於立方計劃空間展出;2025 年於國立臺藝大有章藝術博物館推出《陳美玲 Michelle Chen》,匯集多位台灣與國際藝術家,以跨域方式梳理女性生命與社會記憶。

Q:你們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身為「女性」?是否有影響你們一路走來的創作?

 楊舒雅  「厭女」不是嘻哈獨有,一直都存在人類歷史中。很多人用「嘻哈只是反映社會,所以不需要負責」來替自己的創作開脫,可是我認為創作除了反映,也能改變社會,只是反映就是在自我限縮。更何況台灣跟美國的文化與歷史脈絡完全不同,卻有人用美國嘻哈史來合理化自己的厭女,這並不誠懇。

 長椅小姐  我是從觀察媽媽開始。她能力很好,在電子業當主管,是家裡經濟支柱又要做家務事。那年代男性普遍有「面子問題」,我爸不善於表達情感,在婚姻中冷漠與疏離。我與媽媽很親密,卻也對她的「委曲求全」感到憤怒。直到30歲,看見她年輕時文藝模樣的照片,突然才意識到:我根本不了解她是怎麼變成現在的樣子。問了很多朋友,發現這是一整個195060年代台灣女性共同的生命樣態,促成了《陳美玲》的起點。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  進台大嘻研社之後,成員大多是男生,我同時在修性別課程,兩種經驗互相對照之下,很多事情突然變得明白。例如學長曾建議我「女生寫詞chill一點就好」。我知道他沒惡意,但那瞬間在想:「為什麼你覺得我應該這樣?」叛逆心被點燃了。老實說,我大學初期的歌都還滿chill的,但這沒有不好,它是摸索的過程,我們不可能一下子就跨越到做自己的狀態。

 長椅小姐  我好像沒有「開眼」的瞬間,從小就叛逆、愛頂嘴,打扮比較中性。我一直被提醒:「穿這樣像男生」、「動作不要太粗魯」、「講話小聲點」。出社會後一直在公務體系工作,常遇到女生被安排去接待、端茶倒水,男性先獲得升遷機會。這些似乎跟著你一輩子。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  在嘻哈界,最大的差異是「創作自由」。男性寫厭女、物化女性的詞,往往被當成一種風格,甚至被吹捧為某種「real」。但女性用詞稍微強烈,反彈就巨大無比,甚至有人說我們在「打壓男性的創作自由」。這自由根本不是中性的,而是從既有結構延續下來。

 長椅小姐  女性創作者經常要先跨過自身曾感受到的不公,像藝術家吳瑪悧,一開始的創作關於女性議題,後來延伸到環境關懷。如同許多台灣創作者要先處理好我們的身分認同,才能邁向其他方向,我不覺得這是壞事甚至限制。不過當夫妻兩人都是創作者,被犧牲的往往是女性。《陳美玲》裡我研究的藝術家李錦繡,丈夫黃步青便是威尼斯雙年展台灣代表藝術家。她非常有才華,卻因家庭而淡出藝術圈,不到50歲就罹癌去世了。但如果貶低女性做的「家務事」,就會看不清她們的價值。我以前也覺得我媽沒夢想、為家喪失自我,但這樣的看法也是在複製「男性價值觀」。

吳瑪悧《寶島賓館》,1998年。(攝影:ANPIS FOTO 王世邦;圖片提供:長椅小姐)
吳瑪悧《寶島賓館》,1998年。(攝影:ANPIS FOTO 王世邦;圖片提供:長椅小姐)
李錦繡系列作品,展場一景。(攝影:ANPIS FOTO 王世邦;圖片提供:長椅小姐)
李錦繡系列作品,展場一景。(攝影:ANPIS FOTO 王世邦;圖片提供:長椅小姐)

Q:《陳美玲》採取較溫和的展出策略,〈Rule男Freestyle〉尖銳歌詞引起滿大爭議,對於委婉或丟直球,可以談談你們的選擇?

 長椅小姐  或許沒有「基進」女性主義,這是從男性視角出發的分類。像女生講話大聲點就被說基進,男性厭女甚至情殺沒人會說是「基進男性主義」。所謂「基進女性主義」通常只是強調:如果不是男性掌權,世界會不會更好?有人誤以為是在主張女性要站在頂端。不過展覽不是抗議,是為了創造「溝通的空間」。所以我叫「長椅小姐」——長椅就是公共空間,大家坐下來就能對話的地方。

 楊舒雅  RuleFreestyle〉只是探索我與社會的關係,可以用什麼方式表達的結果。我完全沒料到會帶來如此大的反彈,我其實不喜歡「撕裂」,也不覺得這是必要的。是人們刻意操作、放大那血肉模糊的效果。每個人策略不同,我在這首歌選擇激烈的作法,是發現對方連我「很努力溝通的姿態」都覺得暴力,那我就想:如果這都叫暴力,那乾脆讓你看看真正的暴力是什麼。

 長椅小姐  爭議越大,就越證明歌詞說中了什麼。

 楊舒雅  當初我用「玻璃睪丸」形容他們脆弱,現在變成他們反過來拿這詞代稱我,一副抓到把柄的樣子——但我根本沒睪丸啊。你們到底在想什麼?完全不懂。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Q:那你們還相信「對話」嗎?

 長椅小姐  我相信,但溝通、對話的對象優先為女性。

 楊舒雅  這樣算溝通嗎?那長椅小姐「坐在兩端的兩個人」,你覺得會是兩個女人嗎?

 長椅小姐  不一定要是女人。表達委婉的《陳美玲》就是想做出一個「媽媽看得懂」的當代藝術展。很多男生來看,也覺得可以理解。我想創作是存在比不存在好,存在就可能被看見,不存在,故事只會是透明。

 楊舒雅  我現在不太相信對話。我相信的也是「存在」——作品存在著、被看見,那就夠了。能否理解是對方的事,不是我能強求的。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Q:你們有被說過「太政治正確」嗎?你們怎麼拿捏創作與意識之間的平衡?

 楊舒雅  一些長輩會。他們覺得只要支持女性就是政治正確,因為他們習慣活在女性被踩在底層的年代。女生突然站起來講話,他們就覺得是冒犯。我永遠都是「創作優先」。如果為了政治正確而做作品,反而會讓DEI被污名化,被說成只靠政治正確加分。我不是要成為政治正確,而是要有一個基本同理心:知道什麼會傷害人,就不會那樣寫。

 長椅小姐  我倒是沒有,當代藝術圈本來就是一個很政治正確的同溫層。我策展時也不會先想政治正確,通常只有寫補助案或贊助信時才會特別想到。如果創作是被意識形態牽著走,就會像以前中國出現的那種「工農兵」主題的作品,用藝術去服務政策,而不是去誠實面對自己。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Q:有哪些議題你們覺得人們討論得不夠?

 楊舒雅  現在討論跨性別議題的方式很危險,太強調身分政治:誰有資格談論?誰的恐懼能被流傳、贊同?許多人過於將對男性的恐懼轉嫁到跨性別者身上,但真正該被挑戰的是會施暴的男性。社群討論太急、太激化,快速站隊之下就有聲音被犧牲,我相信許多跨性別朋友因此感到受傷,卻又不敢站出來,這和早期同志運動的處境很像社會往前的過程,常是建立在部分人受傷的前提上。

 長椅小姐  最近延燒的同志代理孕母、借精生子議題,都應該重新被檢視:怎麼避免女性身體被商品化?社會又是如何弱化女性在孕育過程中的傷害?我不覺得有人會願意一再承受這些傷害身體的風險,以及就生態角度,人類真的需要一直繁衍嗎?

 楊舒雅  生育、月經都是,身體經驗不同,帶來的理解不同。沒有同理心,寫出的作品就會有偏誤,這些誤解還被審美容許,我不是不舒服而已,而是看透了我們之間有巨大的鴻溝,來自生命經驗的不可溝通。要怎麼看待、不對他們失望,是很難的課題。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  另外一個,是關於「轉型正義」。我覺得很多時候,台灣人對歷史的記憶是被剝奪的,而那剝奪是刻意為之——有人刻意讓大家不要想起這些事,讓那一整段歷史在集體記憶裡被系統性地抹去、空白化。當我們試著想要重新討論時,又會出現一種聲音說:「不要再那麼強調加害者了。」我覺得這種說法,就是要讓加害者可以隱身、開脫。

我們如果要真正面對台灣的歷史,就不可能不看見加害者的存在。如果我們不能正視那幾萬計受難者被剝奪的事實,不能在同一個歷史事實的理解基礎上對話,那我們要怎麼討論「台灣的未來」?這件事非常可惜,也令人擔心。生命會隨時間逝去,越來越多當事人離開,我們和那段歷史,只會離得越來越遠。如果連「現在」我們都無法把那些東西召喚回來,那接下來要怎麼辦?

 長椅小姐  我在綠島人權藝術季,曾與李芳吟共同創作〈彼岸日記〉。我覺得大家對白色恐怖有滿大誤解,將它過度標籤化、政治化了。其實白色恐怖大致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1950年代,確實在台灣有一群懷有信念的左派、共產主義者,但在後來的敘事裡,他們的「左派身分」一直被隱形,沒有被好好討論,很多時候關於白恐的討論變成一種政治籌碼。

第二階段是約莫1970-80年代的受難者,他們當中有許多是跟著國民黨部隊來台,以為幾年後就可以「反攻大陸」回家,結果3、40年過去什麼都沒發生,社會大眾也接受了「反攻大陸」無望,他們並沒什麼宏大的政治、英雄願景,只是再正常不過的思鄉之情,但當時只要起了回大陸的念頭就有可能被打成叛亂犯。整個轉型正義的過程裡,這些人一直被過度標籤化。又如受難者家屬的心境,更是一直沒有被充分討論。設想一家人,家中支柱(父親)突然被抓消失,鄰居、親戚會開始非議排擠這家庭,他的妻子或子女真的能全然理解父親的選擇嗎?父親在他們眼中只能是「英雄」嗎?一個人的家族情感只能依附在大歷史敘事下嗎?

Q:回到你們自己身上,可以談談你們打算做什麼?

 楊舒雅  我慢慢準備全職創作。之前曾覺得沒足夠經濟能力,也還沒那麼多想說的話;這幾年有了不少累積,讓我第一次覺得有事情必須用創作說出。創作本身就是一種「話語權」,作品被公開、評論都是一種力量。我喜歡女性把話語權拿回來的姿態,所以我想要將力量放大。之後關於媽媽的創作,更像是跟自己的重新連結,一個人如何去記憶、理解、詮釋是受社會影響,同時個人也牽動著社會,但還是要先回到自己身上。

 長椅小姐  「長椅小姐」的策展身分,對我來說是個實驗場。未來不一定會繼續做女性主題,《陳美玲》其實更多是從我的媽媽出發。會希望做像這樣經過23年累積的「慢策展」,而不是趕著產出下一次成果。展覽需要時間呼吸,要讓它有時間長出自己的模樣。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楊舒雅與長椅小姐。(攝影:劉璧慈)

採訪整理|吳哲夫 攝影|劉璧慈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La Vie 2025/12月號《秩序重啟Order Res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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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2025台北雙年展《地平線上的低吟》藝術家Jacopo Benassi:這世界不配,於是〈花都罷工了〉

專訪2025台北雙年展《地平線上的低吟》藝術家Jacopo Benassi:這世界不配,於是〈花都罷工了〉

探向內心深處,那份難以言明的「思慕」(yearning)指向何方?2025台北雙年展《地平線上的低吟》由此概念開展,將疑問拋擲向歷史、身分認同、集體與私我的記憶,最後再回到自己。而在開展之際,我們直擊Ivana Bašić、Jacopo Benassi兩位藝術家的布展現場,看見他們如何構築所想,也相談他們的創作與心中所渴慕。

▶ 延伸閱讀:專訪2025台北雙年展藝術家Ivana Bašić:創作中超脫苦痛,尋找生命的自由

Jacopo Benassi的創作不可能事先計劃,更像是一場直覺探索的進行式。「我喜歡意外、沒有預設的狀態,許多東西都是 自然而然發生,這也許是我的缺點,但我的創作方式是真誠的。」在布展現場,他腎上腺素高漲地來回穿梭,正與策展人 之一Sam Bardaouil討論、拆裝作品:向上掛幾公分,完美!他 的「路障」一路從米蘭、熱內亞、亞爾梵谷基金會群展,現在來到了台灣,成為〈花都罷工了〉(Flowers on Strike)的一部 分。這概念最初來自義大利1968年的學運,而他也觀察到,台灣歷史正也是來自一場場抗爭。作品命名反映他對這世界的感受。

「這個世界配不上花朵,它既背離和平主義者,也背離所有反戰理念,所以花朵選擇罷工了。」

Jacopo Benassi於作品〈花都罷工了〉之前。(攝影◎林科呈;攝影助理◎李易蓁)
Jacopo Benassi於作品〈花都罷工了〉之前。(攝影◎林科呈;攝影助理◎李易蓁)

以不完美的浪漫探求未來可能

花,是他長久的創作主題之一。3月時Jacopo便來過台灣,深受故宮博物院的花卉畫作啟發,想為作品注入浪漫元素。他不願太過嚴肅地談論政治,「我想讓作品保持力道,但用諷刺的方式進入人們心中,因為太過暴力的東西反而會讓人逃避。」他帶了幾張明信片回旅館、畫了6幅畫,也在士林官邸玫瑰園待上了10個晚上,用閃燈凍凝住花尖的姿態。在他眼中,尖刺如同路障拒馬,既有保護功能,也警醒人們外來侵犯與弄傷自己的風險。

〈花都罷工了〉布置期間一隅。(攝影◎林科呈;攝影助理◎李易蓁)
〈花都罷工了〉布置期間一隅。(攝影◎林科呈;攝影助理◎李易蓁)

而花刺繪畫、影像與鑄造的拒馬黃銅尖刺被他組合在一起,或懸掛、或放置在鐵書櫃之上;其下隔層中放著台灣藝術家的書籍,源於台灣這次作為靈感支持著他的創作。開展前,他正駐村在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這次年輕學生協作的黏土藍白拖、小鳥也被放置作品其間。他開玩笑,說抗爭時「扔拖鞋不會受傷,它們是橡膠做的、不會痛。」

Jacopo Benassi於作品〈花都罷工了〉布置期間。(攝影◎林科呈;攝影助理◎李易蓁)
Jacopo Benassi於作品〈花都罷工了〉布置期間。(攝影◎林科呈;攝影助理◎李易蓁)

雙年展開幕時,Jacopo更帶來了一場《大龍蝦革命》演出。以拍攝地下音樂場景起步的他,曾在家鄉義大利拉斯佩齊亞經營著Btomic音樂俱樂部。直到一次,他意識到不該只作為攝影記錄者,他開始上台、把相機交給觀眾,角色翻轉了,觀眾也成為「Live Shooting」表演的一環。偉大的美國編舞家Trisha Brown曾說:「跌倒也是舞蹈。」這句話成了他的座右銘,「我理解到我的創作就是放手、讓我的不完美自由展現。」

如同相識的台灣表演藝術家林子寧,這次會在演出以台語唸唱,他也買了鑼鈸交予觀眾一同演奏「素人音樂」(musica andalfabeta),所有音樂、非音樂交會一塊,人們彷若跟他一同在路障間進行一場非暴力遊行,創造未來。「就像義大利Fluxus(激浪藝術)先鋒Giuseppe Chiari的概念:打破樂譜,讓音符掉落。這是一個混亂的時刻,但卻是真誠的,而我想要的就是這種真誠。」而問他這次也會將相機交給觀眾嗎?他大笑:那當然!

「沒有相機我什麼都做不了,透過它我可以進入曼陀羅般的狀態,所有事物都向我敞開。」

路障中是庇護與和平的伊甸園

在台灣的日子,Jacopo感受到一種與西方截然不同、一種源於人們相互尊重的寧靜。談到本次雙年展,Jacopo想到了「愛與和平」。尤其在與台灣年輕創作者的交流中,他感受到:「他們認同自己是台灣人,與老一輩對歷史的認知常有很大差距,好像各自在說不同故事,感到隔閡。所以我想將這次的作品獻給他們,我相信他們心中也有這份願望。」

稍早在瑞士蘇黎世,他也感受過相似的平和,在Mai 36藝廊個展的便命名為《Eden》——或許他始終在尋找一個失落美好的伊甸園。當觀眾置身路障之間,「我想讓人們體驗那個時刻,有點像諾亞方舟拯救世界,而我藉由路障庇護了人們。」

Jacopo Benassi於作品〈花都罷工了〉之前。(攝影◎林科呈;攝影助理◎李易蓁)
Jacopo Benassi於作品〈花都罷工了〉之前。(攝影◎林科呈;攝影助理◎李易蓁)

Jacopo Benassi

1970年生於義大利拉斯佩齊亞,目前於當地生活與創作。曾是 汽車修理工,1980年代在龐克社區中心Kronstadt中,受朋友 鼓勵開啟創作之路。由地下音樂場景開始接觸攝影,發展出以 閃光燈抹除景深的代表性風格。2011年於家鄉創立Btomic俱樂 部(∼2015)。近年創作跨足攝影、雕塑、繪畫與表演,發展 出「Live Shooting」表演形式,將音樂、身體與即時攝影融為 一體。

2025台北雙年展《地平線上的低吟》

展期|2025.11.01-2026.03.29

地點|臺北市立美術館

文|吳哲夫 攝影|林科呈 攝影助理|李易蓁 圖片提供|各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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