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殘破翠華中學內,清湯掛麵的女主角方芮欣,在狂風中點起了紅色蠟燭,試圖拼湊出遺忘或害怕想起的記憶。轟動全球的國產遊戲《返校》躍上大銀幕,導演徐漢強接棒拿起推進故事的蠟燭,將歷史傷疤攤在光明下,再捎來讓觀眾們得以面對內心與過去的勇氣暖意。
2017年1月,由赤燭遊戲推出的《返校》在銷售平台Steam問世,這款以白色恐怖為背景的校園驚悚冒險遊戲,至今在全球熱銷超過50萬套,甚至奪得有獨立遊戲界奧斯卡獎之稱的IndieCade「2017卓越體驗獎」。
從遊戲到電影,《返校》真的越玩越大。
《返校》專訪導演徐漢強
如同遊戲角色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將在未來引起巨大變革,當時在電腦前面守著《返校》上架、並在當天立刻達成破關的徐漢強,也不知道自己將成為台灣首部國產遊戲改編電影的導演。
《返校》專訪導演徐漢強
「我的遊戲齡從5歲開始,在任天堂紅白機出來以前我就在玩了。」徐漢強愛玩遊戲,從他的作品就知道,獲得金鐘獎的《請登入.線實》、入圍日舞影展的VR作品《全能元神宮改造王》等,無一不見遊戲元素與虛實交錯的敘事。除了導演,他還有另一個身分:機造影片團隊AFK PL@YERS裡的「戰鎖鎖不住」,和兩位大學好友以《魔獸世界》為基底,製作多部諷刺現實的惡搞短片。
骨灰級玩家如他,卻在破到《返校》 結局時哭了。他沒有想到遊戲碰觸的 題材這麼深刻,將單純的日常連結巨 大的悲劇,加上大膽富想像力的表現 手法,「某種程度,我覺得《返校》 比我們在拍電影所運用的轉折與揭露 手法都好很多。」不久之後,徐漢強 在一場同業會議上無意間聊到了《返 校》,對方隨口一問:「如果我們拿到版權,你要不要拍?」「好啊。」 他的一句快問快答,彷彿拿到了解鎖 關卡的道具,但下一關等著他的卻是 前所未見的大魔王。
《返校》專訪導演徐漢強
轉化並提煉出原著的價值
「以前常常抱怨,遊戲改編電影怎麼這麼難看,自己做才知道,嗯,原來是這樣啊。」徐漢強說,遊戲的重點是讓玩家有黏著度,劇情的功能如同獎勵,是促進玩家繼續玩的動力,「即便《返校》的劇情這麼棒,玩家在做的事情就是解謎,我要離開學校,但打不開門,到處找線索後終於解鎖,過了門之後它會秀一段劇情,讓我想要繼續破關。」但電影卻不是這麼回事,觀眾是被動觀看故事,必須認同角色、跟著角色成長,並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在劇情中。
《返校》專訪導演徐漢強
光是搞定劇本,就花了整整一年,並跟赤燭再三確認、進行大量白紙測試,徐漢強還回頭玩了4次遊戲。「改編的意義在於,改編者在原著看到了什麼價值,透過不同媒介表現出來,甚至跟原著無關的東西都有可能成立。」為了讓劇情更為集中,電影刪減了遊戲中宗教與解謎的元素,加重學校讀書會成員的設定,並將故事軸線打散,虛實交錯的鋪陳,讓真相隨著電影演進一片片拼回來。
劇組在虛構的翠華中學佈置場景
說穿了,遊戲的主線劇情就是「解 謎」,但如果電影真的放入大量關卡 與線索,就跟看遊戲實況沒兩樣。他 也曾想過參考《哈利波特》、《達文 西密碼》等冒險類型的電影結構,本 身就是靠大量謎題推進故事,但《返 校》的精髓其實不在解謎,而是角色 的互動與時代的悲劇;然而若完全抽 離解謎元素,從故事背景開始線性敘 事,又會成為時代劇,跟遊戲設定的 驚悚範疇離得太遠。
光是搞定劇本,就花了整整一年,並 跟赤燭再三確認、進行大量白紙測 試,徐漢強還回頭玩了4次遊戲。「改 編的意義在於,改編者在原著看到了 什麼價值,透過不同媒介表現出來, 甚至跟原著無關的東西都有可能成 立。」為了讓劇情更為集中,電影刪 減了遊戲中宗教與解謎的元素,加重 學校讀書會成員的設定,並將故事軸 線打散,虛實交錯的鋪陳,讓真相隨 著電影演進一片片拼回來。
《返校》劇照
懂玩家者莫過於徐漢強,「作為玩 家,我一定還是會想看到遊戲裡讓我 印象深刻的橋段。」《返校》最大的 特色在於2D橫向卷軸移動,電影中一 幕女主角方芮欣拿著蠟燭走在走廊的 鏡頭,完全模仿遊戲視角,「因為真 的太像了,我就翻拍螢幕傳給赤燭, 結果他回我,你傳遊戲截圖給我幹 嘛。」而遊戲中令人怵目驚心的「倒 吊刑求」,則化為劇組在景美人權園 區考察時發現的真實刑求「倒吊水 刑」,讓遊戲經典畫面在電影有了合理性。
《返校》專訪導演徐漢強
不想規規矩矩地拍片
徐漢強的玩心,在於遊戲,也在於電影。「拍片一定都會想玩一些沒玩過的東西,要規規矩矩拍,不論是自己還是工作人員都會很膩。」攝影師找來曾獲台北電影節最佳攝影獎的周宜賢,「他是個很感性的人,會透過攝影機當作他的眼睛,去同情這些角色。」方芮欣在全片唯一情緒爆發的戲,一顆一鏡到底的長鏡頭,不斷環繞著她,複雜的運鏡與表演,造就了電影中的最高潮。在燈光與顏 色也做了大膽嘗試,很多場戲都只靠 著淡淡的打光和燭火照明,用很極限 的光源襯托場景的質感。
熟悉赤燭的玩家一定知道,遊戲中總 是暗藏各式各樣的彩蛋,引起玩家抽 絲剝繭,這也是徐漢強被赤燭吸引的 原因之一。而電影中總會出現許多數字,包括學號、編號、車牌等,「這 麼多數字我要怎麼決定啊?」他索性也來埋下彩蛋,全片出現的數字都有意義,但這一玩才發現又在挖坑給自己跳,「光是放男女主角的學號就很 困難,要考慮到他們差一年、故事設 定在哪一年,有時候甚至是反過來, 彩蛋設計完成,那我們故事往前一年 好了。」沒想到預告釋出後就被網友起底,令他又好氣又好笑,直說是被赤燭害的,養成觀眾推理的習慣。
《返校》劇照
必放的個人長頸鹿彩蛋
但說到埋梗,徐漢強也不是省油的 燈,看過AFK影片的都知道,片中一 定會放入大量的長頸鹿。他笑說,最 早是在拍攝《匿名遊戲》時,為了 營造駭客揚言摧毀BBS的虛擬線上世 界,決定放入跟環境格格不入的符 號,造成視覺上的混亂,於是想到了 長頸鹿,「結果這麼一玩,發現原來 有這麼多地方可以見縫插針喔。」每次和美術組交代完戲中需求後,「有 件事我不知道要怎麼啟齒,但要麻煩 你們準備各式各樣的長頸鹿,想辦法塞在場景裡。」笑問他是否會被美術 組討厭,他直搖頭,「他們都超開心 的,因為沒有人會提出這麼無理的要 求,每天一來片場都問,導演你有發 現長頸鹿在哪裡嗎?」
作為徐漢強的第一部劇情長片,《返校》自然不能少了長頸鹿,但這是部 沉重的片子,還要符合戒嚴時代背 景,難度可說是超高。拍攝時放了10 隻左右,但電影只留下3.5隻,他忍不 住笑說:「最可惜的是有一個軍官的 名字叫齊林路,就是台語的麒麟鹿, 哈哈。服裝組還再三確認,你真的要 叫齊林路嗎?我說Why not?沒拍到其 實蠻阿砸(鬱悶)的。」
《返校》在西門町舉辦場景展,還原翠華中學的樣貌
回望時代與自己的過去
一路拍喜劇、還無俚頭置入長頸鹿, 徐漢強的第一部長片卻轉了個大彎直 闖沉重議題,「很辛苦啊,因為不 能搞笑。」但他的喜劇,其實早隱含 了陰暗面,「我一直對諷刺喜劇很有 興趣,很大的重點是社會觀察,但用 誇張、惡搞的方式表現出來。」他提 到了知名喜劇演員喬登皮爾(Jordan Peele),第一部執導的電影就是 《逃出絕命鎮》(Get Out),這才 發現原來喜劇跟驚悚片在節奏上是相 通的,都是在鋪陳一個看似日常的 狀況,再蹦出一個意想不到的事件, 「要拍《返校》內心一定要有很扭曲 的部分,才能從自己、演員、工作人 員身上挖出黑暗面,那過程其實蠻痛 苦的,我也透過這個過程慢慢認識自己。」
歡笑底下有幽暗,暗黑到了極致也能透亮發光,誠如徐漢強當初被《返校》深深打動,層層剝開驚悚與恐懼後,留下的是對過去時代與自己的再次回眸,傷痛與感動忽冷忽熱地刺在心上。
《返校》這次真的玩大了,這樣的玩,是創作者應有的膽量與創意,是在社會包袱與時代陰霾中點起的紅色燭光,把勇氣從遊戲傳遞到電影,再傳到每一個你我手上。
《返校》專訪導演徐漢強
徐漢強
1981年生,世新大學廣電系電影組畢業。創作常見遊戲與數位題材,所屬團隊AFK PL@YERS製作眾多熱門遊戲影片。2005年以《請登入.線實》獲得金鐘獎最佳單元劇導演獎,也是金鐘獎史上最年輕的獲獎導演;2018年以VR作品《全能元神宮改造王》入選日舞影展;2019年推出首部劇情長片《返校》。
《返校》導演徐漢強
文/張以潔
攝影/張藝霖
圖片提供/影一製作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