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導演程偉豪!心理懸疑反轉、科學化盲測打造動作喜劇

專訪《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導演程偉豪!心理懸疑反轉、科學化盲測打造動作喜劇

《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集結許光漢、林柏宏、王淨等卡司,敘述一位恐同怕鬼的鋼鐵直男刑警,在路上意外撿到紅包,被迫冥婚把同志鬼娶進門。主創團隊中,最違和的就屬導演程偉豪,這位以恐怖類型著稱的導演,為什麼轉向了喜劇?

程偉豪的電影總在反套路,當你以為已看破劇情走向時,就是掉入他設下的預期陷阱。現實中的他似乎也走這個路線,2015年起以《紅衣小女孩》系列、《目擊者》、《緝魂》,在恐怖、驚悚類型占有地位後,他先跨足影集《池塘怪談》小試黑色幽默,2023年再帶來動作喜劇《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下簡稱《關於我和鬼》),荒謬情節搭上喜劇節奏,自己反轉「程偉豪電影」的既定印象。

許光漢飾演的「鋼鐵直男」明翰(右),被迫和林柏宏飾演的「文青同志鬼」毛毛冥婚。程偉豪認為必須掌握這兩個族群的語境,笑點才能從表演和對話中產生。
許光漢飾演的「鋼鐵直男」明翰(右),被迫和林柏宏飾演的「文青同志鬼」毛毛冥婚。程偉豪認為必須掌握這兩個族群的語境,笑點才能從表演和對話中產生。

要說這部片是「最不程偉豪」的電影,當然說得通;但要說這部片「其實是最程偉豪」的電影,也不是沒有道理,全看你對他的認識是從長片還是短片開始。他在研究所時期拍的短片《搞什麼鬼》、《狙擊手》,以及2015年拿下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的《保全員之死》,3部皆是諷刺喜劇。他也沒想到接下來會收到執導《紅衣小女孩》的邀約,還一路往懸疑驚悚裡頭鑽。直到《緝魂》創作階段時父親罹癌過世,而故事主角亦是癌末檢察官,高度和生命重疊的拍片經驗真的太苦,「我開始回想以前在短片時期,都有諧仿(parody)、嘲諷、幽默的口吻,覺得另外一個面向的程偉豪,在長片階段可以開始出現了。也有點想回頭找初心,拍短片比較沒有包袱的時候,創作是有趣的,那些作法是不是可以找回來?」像是《搞什麼鬼》以拍鬼片嘲諷鬼片套路,其中他自己設計、最喜歡的「翻鏡子」梗,就出現在《關於我和鬼》。

《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是程偉豪排過最多戲的電影,很多看似即興的表演,也都是在排練階段就即興創作出來的。
《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是程偉豪排過最多戲的電影,很多看似即興的表演,也都是在排練階段就即興創作出來的。

想為台灣電影帶來新的觀影體驗

採訪時和程偉豪說起:「這是你最亮的電影。」過去總被反應畫面太黑的他也大笑,直說完全不否認。但在喜劇裡混合靈異、同志、犯罪、家庭、職場性別等題材,又加入武打、槍戰、飛車等,依舊是他標誌性的混合題材和特效場景。他笑說,「我每部電影都會有撞車,從《目擊者》的車禍戲開始,連《紅衣小女孩2》開場都有一場很小的撞車戲。美術團隊到後來都說:怎麼又要撞車!」每場車拍也都跟著程偉豪成長,他先於《緝魂》嘗試科技輔助拍攝,利用布幕投影道路,演員在攝影棚就可以完成車拍;接下來《池塘怪談》進一步自己製作道路投影素材,尋找台灣常見的地貌和街景做3D建模,拍攝需要哪些角度、日夜、晴雨都能配合。

「《關於我和鬼》的飛車對我來說是小升級。」他說,車拍除了在棚內處理對話、資訊類的「文戲」,這次加入動作戲,只要分鏡分得好,演員在車內做出反應,再結合純CG(Computer Graphics,電腦合成影像)的飛車、甩尾、碰撞,就能做出飛車動作場景。「我一直很希望讓台灣電影有不一樣的視覺,接下來車拍還會繼續優化,例如在車上打鬥的戲,或者進階到LED棚,甚至用做道路素材的軟體製作出車外觀的畫面,就不用搞封路。」他也於2022年初正式成立自己的特效團隊,《關於我和鬼》就以不超過8人的小規模,製作全片400多顆特效鏡頭。

程偉豪很喜歡看社會新聞,發現「警花」是台灣上綱容貌、性別的特殊現象,很好奇警花本人是否有另一種生命樣態,因而塑造出王淨(左)飾演的警花子晴。
程偉豪很喜歡看社會新聞,發現「警花」是台灣上綱容貌、性別的特殊現象,很好奇警花本人是否有另一種生命樣態,因而塑造出王淨(左)飾演的警花子晴。

其實不僅撞車,他的電影還有多階段反轉的標誌特色。他認為,反轉是觀影很基本的娛樂來源,現今每個人觀影量都非常大,一次性反轉對多數人已無法滿足,於是從《目擊者》開始嘗試多段反轉。「我一直覺得不管是哪種電影類型,都應該是一種心理懸疑戲,讓觀眾帶著某種鉤子想一探究竟。」因此即便《關於我和鬼》是喜劇,也在內鬼、人物情感等埋入反轉。

不過他說,「我也在反省自己,這是不是下意識的一種偏執?」加上近10年反轉手法越來越常見,一直在思考是要回歸簡樸,還是往更複雜裡鑽。和他聊到一樣操作反轉的朴贊郁《分手的決心》,「那部對我很有啟發,因為自己也操作犯罪懸疑,他的作品不管是劇情敘事或設定,都已經進化、推陳出新,形成很新的觀影體驗,以電影來說很不容易。每部電影我都想做這件事,從驚悚片、犯罪片到動作喜劇,但只是在產業上早一點點做,是不是真的做到那個新意,或是新的觀影體驗,是自己一直在追求的。」

馬念先飾演分局小隊長,是犯罪、內鬼線的重要角色。
馬念先飾演分局小隊長,是犯罪、內鬼線的重要角色。

從影以來最扎實的盲測

創作雖是從個人主觀出發,但程偉豪的眼裡一直都有觀眾。每部電影定剪前都一定會做盲測,《關於我和鬼》更是從影以來最扎實,針對定剪就有3場、100多人,行銷則是北中南各2場、600多人。「創作者很容易有盲點,等到上映後看到評論或心得,我覺得已經來不及。再加上去了解國外的電影作法,他們都已經在做盲測。商業市場不敢說全面性成功,但一定可以打到大致基數,我認為盲測是關鍵。」他說,盲測很重要的任務是debug(除錯),當有觀眾提問:「為什麼某個角色要做某件事?」他就知道這條線設定失敗,得釐清觀眾是從哪個環節開始迷失。他提到在《紅衣小女孩2》盲測,甚至發生電影播到中段時觀眾提問:「請問她是叫林美華嗎?」由高慧君飾演的林美華是電影要角,團隊卻沒發現角色名直到中段才第一次出現。

炎亞綸(左)客串演出牽動劇情的重要角色。
炎亞綸(左)客串演出牽動劇情的重要角色。

他說,前幾部片的盲測難免是同事帶親朋好友來看片、給意見,但這次受測者全由金盞花大影業陌生開發,用科學化方式進行。定剪盲測除了找來電影TA(Target Audience,目標受眾),還特意找「反TA」,確認他們是否真的不買單。因為《關於我和鬼》涉及到同志、性別等時下敏感議題,必須確認他們塑造的鋼鐵臭直男、蠢直男主角明翰,他的臭跟蠢是否造成反感?中間設計的橋段,讓明翰開始理解他人,觀眾有沒有接收到?甚至連明翰說話的方式,最終剪掉了一句半的「死gay」,就讓角色討喜度暴增。「不敢說百分之百讓所有人買單,但至少我們比較有底氣、自信知道,可以讓多數人用比較舒服的角度去看這部片。」

而行銷盲測就完全針對TA,團隊從6,000多個報名IG帳號,一一點進去看他們的生活樣態,篩選出600多位受測對象。除了透過問卷、訪問了解觀影想法,還安插工作人員進影廳聽笑點。這些都影響到最終行銷的策略和定調,例如預告剪入王淨嗆許光漢「跟你在一起3年從來沒到過」、特別演出的劉冠廷在街上唱〈舞孃〉等,都是問卷前幾名的笑點。

特別演出的劉冠廷,在片中看見許光漢裸奔跳鋼管舞時的震驚表情。
特別演出的劉冠廷,在片中看見許光漢裸奔跳鋼管舞時的震驚表情。

現階段要把面向觀眾做到位

「盲測對創作者的幫助很大,但有個比較大的前提,你真的是很商業向的導演。」程偉豪總開玩笑稱自己是過度面向觀眾的導演,但這對創作來說是好事嗎?「不知道欸,我應該也會慢慢轉型。」因為太喜歡電影,他在研究所真的跑去讀電影,求學期間一天至少看一部片,跑二輪戲院、葷素不拘,台灣新電影浪潮其實在身上留下很深的記憶。而當他要拍自己的電影時,很清楚現階段就是要和大眾溝通,「許多大師早期的作品都是面向觀眾,有很多敘事層面,我不知道未來能不能成為另外一塊的他們,但至少在前期,我先往面向觀眾的地方去。特立獨行背對觀眾也不是不行,但不是現階段。也許哪一天再訪問,你會發現這傢伙怎麼又換另一種面向?也是有可能。」

蔡振南飾演黑道老大,在片中有不同以往形象的演出。
蔡振南飾演黑道老大,在片中有不同以往形象的演出。

至今他最喜歡的個人創作仍是《保全員之死》,「完全丟掉戲劇邏輯應該有的框架和包袱,而且是再接近生活不過的題材,以創作來講非常過癮。」他說,這部短片定調要做「偽紀錄片」(mockumentary),而不是「紀錄片式劇情片」(documentary drama),為了騙到觀眾以為在看紀錄片,決定用「審醜觀」來做所有東西,瑕疵不僅可以被接受,還要特意剪進去,例如攝影光圈從室內到室外需要調整,那個過程都刻意保留,「我相信在商業市場不一定能獲得成績,可是我相信對很多人的共感,或趣味性是很足的。」這位總是面向觀眾的導演,或許到了現在,需要的是直面自己的那份無畏。

程偉豪重回早期的喜劇路數,也想找回創作初心。
程偉豪重回早期的喜劇路數,也想找回創作初心。

程偉豪

台灣藝術大學電影學系研究所畢業。2015年以短片《保全員之死》獲得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同年首部長片《紅衣小女孩》獲金馬獎4項提名、刷新恐怖電影10年來在台灣的票房紀錄。之後的電影作品《目擊者》、《紅衣小女孩2》、《緝魂》皆獲金馬獎多項入圍。2022年首次執導迷你影集《池塘怪談》,入圍金鐘獎6項獎項。也曾以蔡依林〈紅衣女孩〉入圍金曲獎最佳音樂錄影帶。

文|張以潔
攝影|蔡耀徵
圖片提供|金盞花大影業

更多精彩人物專訪請見La Vie 2023/2月號《世界起點的工藝》

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坐擁書迷萬千、原作者石黑一雄親自監製電影《群山淡景》於2025年12月5日全台正式上映。集結廣瀨鈴、二階堂富美、吉田羊和童星鈴木碧櫻等魅力演員,本片挾第78屆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入選之勢,相繼亮相日本院線和金馬影展後,已然取得東西方不同歷史文化脈絡下的解讀與反響。La Vie專訪將撥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巨作光環,探知幕後製作祕辛,以及真正吸引導演選擇再次挑起改編大樑,「現在不談,以後要談就難了」的究竟何事。

1952、1980、2025⋯⋯時光流轉,哪怕濃墨褪去,淡筆仍保記憶中依稀可及之景。英國作家石黑一雄出道作《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自1980年代面世以來首度影像化,由日本導演石川慶(Ishikawa Kei)捕捉藏於深沉主旨背後的戲劇性乃至娛樂潛力,適切揉合洋氣與和風、新穎形式與古典神韻,從當代人漸漸無知亦無感的原爆事件和反核論述,轉而聚焦同樣占據原作相當份量的女性故事,進一步發散出如移民、多元與多樣性等21世紀你我依舊在面臨,也依舊能產生共鳴的議題。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一位能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進行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一位能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進行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欲藉此作搭起跨越40年時間鴻溝的橋樑,導演以自身所處「不近不遠」的時代位置,試圖領觀眾回望一段歷史,不,或許更該說是一份記憶——「我們在重現的是角色『記憶中的歷史』,而不是『歷史』本身。」然所有歷史某種程度上卻都經過「誰說了什麼樣的故事」堆疊建構,最終還是回到「記憶」這件事。因此,比起用宏觀的拍攝角度去看待史實中二戰引發的國族悲劇,石川慶改編石黑一雄小說,循的依舊是親子關係這樣的微小架構,讓觀眾意念隨真相的隱蔽與揭露,跳轉於任何人事物皆具備的光與暗、希望與絕望等兩面性之間,冷不防勾動那些必須忘掉又忘不掉(只好扭曲成另一種形狀),或屬於個人、或屬於群體的巨大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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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訪談內容皆含有劇透,介意得知劇情情報的讀者,建議看過片後再行閱讀;若本身即為書迷,歡迎馬上進入《群山淡景》的電影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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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個關於長崎的故事

記憶會騙人

故事始於1980年代的英國鄉間,韓戰後改嫁英國人並攜女赴英的悅子(廣瀨鈴、吉田羊分飾青年和中年),在丈夫過世、與日本前夫所生的大女兒景子自殺後,決定賣掉一家人生活的房子;與英國丈夫所生的二女兒妮姬(Camilla Aiko飾)這才從倫敦回到老家幫母親一同收拾。幾日陌生相處中,她請求母親講述1950年代的長崎往事,關於佐知子(二階堂富美飾)及其女萬里子(鈴木碧櫻飾)的點滴於是被娓娓道來。可記憶會騙人、情感會讓現實偏色失真,這些往事終究只描繪出存在悅子心中的長崎。至於真實的長崎,對妮姬而言永遠都是不曾到過的地方。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妮姬視角相當於觀眾視角

電影透過將妮姬這個原作中相對被動的角色,強化為「發動者」的觀點轉換,成功為觀眾引路,使我們得以跟著無論內在養成、外在形象都不算距今太遙遠的人物,逐步發掘石黑一雄擅用的「不可靠的敘事者」筆法下,主角所說哪些是謊言,哪些可能是真相。而屋內一條象徵通往真相、末端是景子生前房間的關鍵走廊,特別借助狹長陰暗的場景設計,與當年佐知子的長崎住處做成圖像上的連結,「這個房子在電影中也是很重要的角色,我希望它本身如同生命體般存在。」深不著底的沉鬱氛圍彷彿景子孤魂不散,亦彷彿鑄成於長崎的「錯」緊抓不放。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色調切分時空,細節聯繫角色

1950年代長崎和1980年代英國色調一暖一冷,同時帶動視覺與觸覺體驗的「溫差」,不僅明確割裂夢與現實,更為長崎篇增添非寫實的奇幻感。掌鏡的是導演第四度合作的老朋友兼波蘭洛茲電影學院好同學Piotr Niemyjski。石川慶坦言,兩人通常不需要溝通到太細節的部分,也能理解彼此心中構想,「但我們還是會盡量保持充分的溝通。」舉凡個別場景要表達的重點是什麼、燈光和一鏡時長如何調控等,縱使尋求答案的過程往往很辛苦,也絕不放出鏡頭隨便就拍,「我們兩個都是這樣個性的人,一定會在找到理由後才去進行下一步動作。」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佐知子)、萬里子/景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佐知子)、萬里子/景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尤可察覺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尤可察覺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漫長而嚴謹的磨合造就堅實默契,應對此次分為日本和英國兩地的龐雜拍攝,「包括服裝、美術,甚至演員都大洗牌,感覺就好像同時間做了兩部電影。」然兩人合作無間下,幀幀影像展開真如兩副明信片套組,分別貫串英國篇和長崎篇的鏡頭美學耐人尋味,Piotr Niemyjski也憑此作提名BIFA英國獨立電影獎最佳攝影。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且若仔細去看,還能尋獲冥冥之中聯繫兩時空的彩蛋。比方說悅子英國家裡的掛畫,和長崎家裡的紙門擁有相同圖騰;又或者英國時期悅子的穿著,選用與長崎時期互有呼應的材質和花紋,皆是製作團隊精心鋪排的巧思。不過,講究各方面到位的背後,跨國取景也不會少被錢追著跑,「一開始預計拍10天,但有次製片跟我說『不如把1天改為準備日,先用9天排排看行程吧』。我想說有1天準備日的話也行,就那樣去排;結果後來大家都不叫那天準備日了,其實就是少了整整1天拍攝日。」導演略略苦笑地分享其一「趣聞」,表示在物價極高的英國,預算掌握確實艱難。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奔死還是重生?

原作和電影過半後,觀眾大都陸續意會到悅子口中的「我朋友」就是她自己。尤電影特意安排廣瀨鈴飾演的悅子,從窗戶遠遠望見吉田羊飾演、如著喪服般全身黑的女人朝佐知子家走去,這「觀看真實自己」的一幕,更屬全片畫風變調的轉捩點。明示觀眾悅子即便深受喪女之痛所困,以至於需要編造故事並為自己設定一個旁觀角色來抽離痛苦,但到頭來,「我」仍得面對「她」——另一個自己、自己的另一面,才可能向原作者筆下不斷強調的未來前進。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而導演極為重視並著力刻畫的「兩面性」,除可見於悅子和佐知子身上、恐怖懸疑與靜謐美麗交織的氣氛裡,亦深刻彰顯在作品日文譯名《遠い山なみの光》承載的「光」字,「關於這個『光』,既是兩個女人在稻佐山瞭望台上談到的希望之光,同時也象徵原子彈落下的光,正負面是並存的。」有趣的是,整部電影大致上依時間序順拍至此,逐漸同步化的兩位演員、兩個角色,正按導演最初設定,於此瞭望台場景合為一體兩面。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再延伸論之,如果悅子在原爆中倖存可謂重生,為讓女兒隨自己移居英國的一連串作為又像帶她去奔死,生死的兩面性亦不言而喻。種種夾雜在原作曖昧語句間的思索和探問,經由較文字強烈且直觀的影像媒介,清晰展露兩面性、轉譯出雙重意涵,實為石川慶對《群山淡景》改編工作踩得相當有力的基調。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更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更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在他人期待與自身想望之間創作

坎城首映後收穫難忘笑容

那麼究竟找來原作者、世界著名小說家、自己也很會寫劇本的石黑一雄擔任監製,是什麼樣的體驗?石川慶表示,其實石黑一雄先生的態度自始至終保持「雖然這是我的原作,可一旦拍成電影,它就是你的電影,你可以用你的詮釋拍出你自己的電影」,以大體上不干涉太多、但適時提供意見的方式給足創作者信任感,甚至連年輕一輩必然拋不開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頭銜的顧慮,他都備好強心針:「《群山淡景》是我25歲很年輕時寫的出道作,你的經驗比當時的我還多,所以請有自信地去做。」時間就這麼來到坎城首映後,石黑一雄掛著滿臉笑容,「緊緊握住我的手說了句『非常好呢(すごく良かったよ)』」的最終回饋,至今令石川慶印象深刻。

驀然回首,已從新銳成為中流砥柱

2016年首部長片《愚行錄》即登世界三大影展、2023年憑《那個男人》橫掃「日本奧斯卡」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導演等8項大獎、2025年《群山淡景》勇闖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以及10年間還能解壓縮的豐碩創作歷程,石川慶從最早被冠上的「新銳」前綴,一路帶著常相合作的「石川組」成員們迎來愈趨壯大的作品規模,如今已然成為日本中生代電影導演裡中流砥柱般的存在。本人直言「滿不可思議的,我一直都覺得自己還是新人,回過神發現已經變成所謂『中堅導演』了(笑),最近特別有感。」

然廣受外界認可、逐步行穩文學改編之道、於國際影壇多有機會嶄露頭角⋯⋯這些「好的標籤」是否催生或反倒阻礙導演的未來創作?「(能參與大企劃當然是好事)但還是得在某些時候把尺度拉回來、縮小規模,有意識地建立一個能做更為個人化作品的環境。不然照這樣下去,企劃好像只會越來越大⋯⋯」雖未言明,話語間多少流露的不安,讓人確信導演肯定有許多有趣的念頭在腦中醞釀,「這次就已經拍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那下次的原作會是什麼簡直難以想像啊。」或許規格不見得往上加高,鍾情石川慶風格的觀眾們,想必非常期待導演在小製作裡大放異彩。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記憶終有一天只會剩下記錄

終戰80年,哪怕世上還有一名困於傷痛中的人活著,有些話就不能被說。然而,身處一個時代銜接下一個時代間轟隆作響的巨變期,如同本片以男人和女人二分的「與時代俱進」和「被時代拋下」群體,當今人們也嘗試解除噤聲,從歷史洪流中奮力將舊情感抓入新價值之中,不讓記憶太快流逝為記錄。「現在我們還能把那個時代的事當成『記憶』訴說;但再過幾年,就只能作為『記錄』來論。到那時候,要冷靜對話可能就很難了。」

專訪最後,忍不住問出那個抓緊褲腳擔憂會不會得罪不同信仰者的「當代日本怎麼談二戰」問題。不過是多慮了,接在帶著笑意的「怎麼說呢⋯⋯」之後一席話,導演並沒有不答,卻也輕巧地擴大問題核心至日本以外、包括台灣在內的整個當代社會,皆可能面對的類似情境。這無疑扣回1977年生的石川慶、在2025年拍出《群山淡景》的必然性,以及,作為時代連結的重要性。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右翼化,讓石川慶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右翼化,讓石川慶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文表達連結的動詞「繋がる」語帶「羈絆」意味——《群山淡景》探討人事物的一體兩面,而情感恰恰塗刷了歷史高牆的兩面:但凡情感在,很多事情談不得;可不談,待現在仍懷情感的人慢慢逝去直到為數「零」,記憶便成「已死」的記錄,無以再生成對話空間。或許我們永遠不得而知何時最是時候,那麼趁記憶還能引起這些、那些波瀾⋯⋯(願彼端的你自由填答)。

拍出這部作品,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拍出這部作品,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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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Ning Chi          口譯|陳幼雯          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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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2026年台灣上映!是枝裕和執導:「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以《炎拳》、《鏈鋸人》等作擁有眾多粉絲的漫畫家藤本樹,其扣人心弦之作《驀然回首》(LOOK BACK)真人版電影,將由是枝裕和導演一手包辦導演、劇本、剪輯,並將於2026年上映。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當時《驀然回首》在知名創作者與漫畫粉絲之間引起熱烈討論,打動許多讀者的心,更獲得「這本漫畫真厲害!2022」男性部門第一名的殊榮,2024年推出的動畫電影版於世界規模最大的動畫影展「法國安錫國際動畫影展」首映,在世界各地上映後更造成轟動,獲得極高的評價。

是枝裕和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

特別的是,是枝裕和導演在收到執導邀約前,就被《驀然回首》真切的故事所打動,據說他當時偶然在書店看到了這部作品,被封面的「背影」所吸引就買下來一口氣讀完了,是枝裕和導演表示:「藤本樹先生如果沒畫這部作品,應該就無法繼續前進吧,我深切地感受到那樣的心情。對我而言,《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就是那樣的作品。」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感謝能在這個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後來製作人小出大樹邀請是枝裕和導演執導《驀然回首》的真人版電影,與原作作者藤本樹見面後,是枝裕和導演表示:「一開始是希望能向藤本先生致謝,謝謝他讓這樣的作品誕生,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但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記得自己就下定決心覺得必須執導本作。」藤本樹也透露《海街日記》是他看的第一部是枝裕和導演的電影,對於導演細膩的執導方式讚不絕口,他表示:「如果是枝導演能執導《驀然回首》,就什麼都不用多說了,我很期待!」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以藤本樹的家鄉為中心進行拍攝

《驀然回首》故事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藤野」、「京本」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真人版電影和原作相同,將與美麗的四季一同細膩地描繪兩位主角「藤野」、「京本」從小學時期以來這13年的歷程。本作也以《驀然回首》原作作者藤本樹的家鄉秋田縣仁賀保市為中心進行拍攝,獲得當地民眾熱心的協助,在電影中將可飽覽豐富的四季之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濱田英明拍攝視覺照與劇照

另外,《驀然回首》還請來攝影師濱田英明負責拍攝視覺照與劇照,目前釋出的兩張視覺海報,也出自於濱田英明之手,一張是兩位主角在房間作畫,另一張則是兩人行走於雪地的背影,這都是電影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資料提供|車庫娛樂、文字整理|Adela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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