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口竜介來台座談會重點整理!談楊德昌對他的影響,以及個人獨特的創作觀

濱口竜介應《一一重構:楊德昌》來台活動直擊!談楊德昌:他本身是一個謎,才會有這樣的展覽

台灣導演楊德昌全球首次完整回顧展《一一重構:楊德昌》,由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臺北市立美術館共同策劃,於7月22日至10月22日以影展與展覽於兩館同步登場。楊德昌對電影圈的影響太多太廣,不僅帶出金馬得主陳湘琪、陳以文等影人,獲奧斯卡肯定的《寄生上流》導演奉俊昊、《在車上》導演濱口竜介,都曾公開表示深受楊德昌電影啟發。

這次回顧展邀請到濱口竜介以國際影人身分來台,La Vie也參與國家影視聽中心舉辦的聯訪記者會,以及濱口竜介與導演阮鳳儀、陳駿霖於北美館的「楊德昌的當代遺贈」主題對談講座,從兩場活動內容梳理出濱口竜介受楊德昌的影響,以及個人獨特的創作觀。

《一一》是楊德昌完成的最後一部作品,也是濱口竜介第一部接觸楊德昌的作品。(圖片提供:傳影互動)
《一一》是楊德昌完成的最後一部作品,也是濱口竜介第一部接觸楊德昌的作品。(圖片提供:傳影互動)

 重點 1:楊德昌如何影響濱口竜介?

(1)與楊德昌電影的初次見面

濱口在講座上提到,第一次看楊德昌作品是20多歲時《一一》在日本上映,他和同學一起去看,3小時片長中不小心睡著,出戲院後聽著朋友暢談《一一》的深刻感受,覺得自己「好像輸給同學了」。之後又看了《麻將》、《獨立時代》、《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還是看到睡著,但邊睡邊看也依舊覺得很好看。聯訪時他提及,真正受到影響是30歲之後,重看楊德昌的作品,尤其《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衝擊最大,「它是一部超越電影的電影,彷彿讓我看到了全世界。我花了很長時間去思考,為什麼在這4個小時裡面,可以讓我透過作品看到世界,我現在還不是很想得通。」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是對濱口竜介影響最大的楊德昌電影。(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是對濱口竜介影響最大的楊德昌電影。(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2)楊德昌在藝術表現上的特色是?

講座中濱口以《一一重構:楊德昌》的展名回應此題,認為楊德昌的電影完全就是「一一重構」,充滿複雜的要素。電影要包含複雜元素與架構,同時又要刻畫人性,這是很難得的,因為導演通常會偏向某一邊,但楊德昌兩者兼具。「他本身是一個謎,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展覽。」濱口說,楊德昌的電影「熱誠卻冷眼觀察」,這樣的二重性相當有趣。

摘自《海灘的一天》分鏡腳本,配角阿財與小慧的對話;除了畫面內容,也註記了楊德昌所想要的運鏡方向、演員視線、光影呈現等。(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摘自《海灘的一天》分鏡腳本,配角阿財與小慧的對話;除了畫面內容,也註記了楊德昌所想要的運鏡方向、演員視線、光影呈現等。(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這次展覽展出許多楊德昌的手稿,濱口說,可以看到他的圖畫得很棒,甚至有漫畫家資質,可以將不在眼前的東西建構出來;而他也很會操作聲音,把聲音和影像結合在一起的功力很深。此外,濱口也非常訝異《一一》、《麻將》等作品將國際性非常自然地融入,例如《麻將》裡法國演員作為要角,《一一》也到日本取景,就算居酒屋服務生的台詞有些生硬,但都能很自然地融入其中。

左:《獨立時代》人物關係漫畫圖、右:楊德昌繪製自畫像作為其公司工作證,約於2001年。(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左:《獨立時代》人物關係漫畫圖、右:楊德昌繪製自畫像作為其公司工作證,約於2001年。(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3)楊德昌對創作的影響

「楊德昌帶給我的影響,不是說要追尋他的腳步,重要的是熱情。他能夠把複雜的東西創造出來,而複雜架構的背後得要是熱情才可以造就。」濱口在講座上說,很難相信楊德昌的團隊非常小、用獨立電影的方式製作。他也在劇本創作上得到啟發,楊德昌會把人物背景寫得很深邃,例如《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100個角色都有細微人設,讓他意識到「共同編劇」的重要(《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包含楊德昌共有4位編劇)。濱口在創作上也曾和他人共創劇本,共同編劇可以互相驗證、完成細微人設,但他笑說:「對於精神上的健康,3部電影有2部共同創作就好。」

在導戲上,濱口在接受聯訪時表示,《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每一個角色、每一個演員,在鏡頭裡透露出來、給觀眾看到的,不僅是講出來的台詞,而能給出「台詞之上」的東西。「我就在想為什麼楊德昌導演導戲的時候,可以讓每一個演員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在環境有什麼行為?因此我在《歡樂時光》之後,也會盡量提供演員很多細節、資訊,讓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當他們知道關於角色越多事情,在演的時候會無意識散發出來只有他知道、多於台詞的資訊讓觀眾知道。」

片長長達5小時的《歡樂時光》,4位首次演出電影的女主角一舉奪下盧卡諾影展最佳女主角獎。(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片長長達5小時的《歡樂時光》,4位首次演出電影的女主角一舉奪下盧卡諾影展最佳女主角獎。(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重點 2:深入濱口竜介的創作觀 

(1)試鏡不看演技,而是用聊天的方式看人格特質

聯訪時被問及選角標準,濱口的回答是:「選演員最大的方針是,去選擇我自己喜歡的,這個喜歡是什麼意思?因為拍攝時間很久,如果整體來講有讓我受不了的特質,很難合作愉快和相處下去。若有機會試鏡,我通常不會在現場看演員的演技,而是安排40分鐘至1個小時跟他聊天,看他的人格特質、溝通順不順利。」

至於什麼是讓他青睞的特質,他重視的是「平衡」,包括對自己與他人誠實。他試鏡並非看演技,而是和對方聊天,並看對話能否持續下去,「對話不成立最重要的原因是,很多演員希望選上角色,所以會配合導演想要的東西,去隱藏一部分的自己,他藏的東西越多,對話就沒辦法成立。我在對話中,會想挖出來他想藏起來的是哪部分,或是有沒有辦法讓他不掩飾自己。如果對話一直不成立,代表這個演員沒辦法適時掏出自己,這樣在演戲會造成問題。」另外,有些演員單純不容易妥協,在表演上就不容易改變自己,這也會造成問題。

濱口竜介以《在車上》奪下坎城最佳劇本、奧斯卡最佳國際電影。(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濱口竜介以《在車上》奪下坎城最佳劇本、奧斯卡最佳國際電影。(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他也分享袁子芸的試鏡過程,當初是線上試鏡,一開始因爲某些緣由,沒辦法告知是要拍攝村上春樹《沒有女人的男人們》裡的〈Drive My Car〉,而是先和演員說要試契訶夫《凡尼亞舅舅》,袁子芸的角色「伊蓮娜」在劇中幾乎是女主角。但後來告知是要拍攝村上春樹原著,那伊蓮娜就不是主角而是配角,濱口詢問袁子芸是否還願意演出的時候,得到「角色沒有大或小,如果你覺得你演的是小角色,那你就會成為小演員,我不希望自己是用那種心態來演戲」的回應,「我覺得這個演員心態很好,很值得信賴,就把這個角色託付給她。」

《在車上》演員之一的袁子芸(右)驚喜出席映後場次。(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在車上》演員之一的袁子芸(右)驚喜出席映後場次。(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2)故事常融入遊戲設定橋段?

這次來台也適逢濱口研究所畢業作品、首部長片《暗湧情事》在台上映,濱口也前往電影院和影迷互動,在聯訪表示有位觀眾對於作品的分享令他印象深刻。「《暗湧情事》片中幾個角色在玩真心話大冒險,他發現我作品中常常出現遊戲設定,《在車上》也有讀腳本、《歡樂時光》有工作坊。我覺得滿有道理的,很開心他這麼仔細看我作品。」至於原因,他說:「與其說我喜歡,不如說忍不住就會為作品的內容加上一些規則,加上規則後可以激發人的潛力。」

第三度來台的濱口竜介接連出席多場映後活動,與觀眾交流創作心路歷程。(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第三度來台的濱口竜介接連出席多場映後活動,與觀眾交流創作心路歷程。(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3)國際影展獲獎之於創作者的意義

2021年開始,濱口竜介在國際影壇的熱度急速攀升。先以《偶然與想像》奪下柏林影展評審團大獎;《在車上》斬獲坎城影展最佳劇本等4大獎後,又拿下金球獎最佳外語片、奧斯卡最佳國際電影。濱口在聯訪時說,得獎是在20幾歲立志要拍電影時從沒想過的事情,「但單純從影迷的角度來看,我自己也知道,作品在影展受到肯定,不見得是一部好作品,等於我的作品也站上了被人檢驗的舞台,接下來20、30年也必須要去證明我的作品,到底值不值得獲獎、有沒有價值,得開始面臨時間的試煉。」

除了《一一》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濱口竜介也相當推薦《獨立時代》。(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除了《一一》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濱口竜介也相當推薦《獨立時代》。(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同場加映!濱口竜介趣味QA 

Q:對於「看電影看到睡著」有什麼想法?

好電影擁有讓人睡著的魔力,在電影院睡覺是非常舒服的,因為我們睡起來還是可以看到好電影。我不是在開玩笑,電影有很多混沌無法理解的,睡著後再看一次,電影的感受會留存在身體裡,所以這也是為什麼電影院的椅子都很好睡。

Q:想演出楊德昌電影的哪個角色?

我是1978年出生,《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拍攝時我是國中生。如果有機會演,有一場戲是下課鐘聲一響、同學都跑出教室,那場戲看了很舒服很爽,如果有機會成為裡面其中一個同學,好像還不錯。

《一一重構:楊德昌》展覽中,「略有志氣的少年」展區一景。(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一一重構:楊德昌》展覽中,「略有志氣的少年」展區一景。(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文|張以潔
圖片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臺北市立美術館、濱口竜介、傳影互動

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坐擁書迷萬千、原作者石黑一雄親自監製電影《群山淡景》於2025年12月5日全台正式上映。集結廣瀨鈴、二階堂富美、吉田羊和童星鈴木碧櫻等魅力演員,本片挾第78屆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入選之勢,相繼亮相日本院線和金馬影展後,已然取得東西方不同歷史文化脈絡下的解讀與反響。La Vie專訪將撥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巨作光環,探知幕後製作祕辛,以及真正吸引導演選擇再次挑起改編大樑,「現在不談,以後要談就難了」的究竟何事。

1952、1980、2025⋯⋯時光流轉,哪怕濃墨褪去,淡筆仍保記憶中依稀可及之景。英國作家石黑一雄出道作《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自1980年代面世以來首度影像化,由日本導演石川慶(Ishikawa Kei)捕捉藏於深沉主旨背後的戲劇性乃至娛樂潛力,適切揉合洋氣與和風、新穎形式與古典神韻,從當代人漸漸無知亦無感的原爆事件和反核論述,轉而聚焦同樣占據原作相當份量的女性故事,進一步發散出如移民、多元與多樣性等21世紀你我依舊在面臨,也依舊能產生共鳴的議題。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一位能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進行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一位能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進行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欲藉此作搭起跨越40年時間鴻溝的橋樑,導演以自身所處「不近不遠」的時代位置,試圖領觀眾回望一段歷史,不,或許更該說是一份記憶——「我們在重現的是角色『記憶中的歷史』,而不是『歷史』本身。」然所有歷史某種程度上卻都經過「誰說了什麼樣的故事」堆疊建構,最終還是回到「記憶」這件事。因此,比起用宏觀的拍攝角度去看待史實中二戰引發的國族悲劇,石川慶改編石黑一雄小說,循的依舊是親子關係這樣的微小架構,讓觀眾意念隨真相的隱蔽與揭露,跳轉於任何人事物皆具備的光與暗、希望與絕望等兩面性之間,冷不防勾動那些必須忘掉又忘不掉(只好扭曲成另一種形狀),或屬於個人、或屬於群體的巨大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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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訪談內容皆含有劇透,介意得知劇情情報的讀者,建議看過片後再行閱讀;若本身即為書迷,歡迎馬上進入《群山淡景》的電影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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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個關於長崎的故事

記憶會騙人

故事始於1980年代的英國鄉間,韓戰後改嫁英國人並攜女赴英的悅子(廣瀨鈴、吉田羊分飾青年和中年),在丈夫過世、與日本前夫所生的大女兒景子自殺後,決定賣掉一家人生活的房子;與英國丈夫所生的二女兒妮姬(Camilla Aiko飾)這才從倫敦回到老家幫母親一同收拾。幾日陌生相處中,她請求母親講述1950年代的長崎往事,關於佐知子(二階堂富美飾)及其女萬里子(鈴木碧櫻飾)的點滴於是被娓娓道來。可記憶會騙人、情感會讓現實偏色失真,這些往事終究只描繪出存在悅子心中的長崎。至於真實的長崎,對妮姬而言永遠都是不曾到過的地方。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妮姬視角相當於觀眾視角

電影透過將妮姬這個原作中相對被動的角色,強化為「發動者」的觀點轉換,成功為觀眾引路,使我們得以跟著無論內在養成、外在形象都不算距今太遙遠的人物,逐步發掘石黑一雄擅用的「不可靠的敘事者」筆法下,主角所說哪些是謊言,哪些可能是真相。而屋內一條象徵通往真相、末端是景子生前房間的關鍵走廊,特別借助狹長陰暗的場景設計,與當年佐知子的長崎住處做成圖像上的連結,「這個房子在電影中也是很重要的角色,我希望它本身如同生命體般存在。」深不著底的沉鬱氛圍彷彿景子孤魂不散,亦彷彿鑄成於長崎的「錯」緊抓不放。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色調切分時空,細節聯繫角色

1950年代長崎和1980年代英國色調一暖一冷,同時帶動視覺與觸覺體驗的「溫差」,不僅明確割裂夢與現實,更為長崎篇增添非寫實的奇幻感。掌鏡的是導演第四度合作的老朋友兼波蘭洛茲電影學院好同學Piotr Niemyjski。石川慶坦言,兩人通常不需要溝通到太細節的部分,也能理解彼此心中構想,「但我們還是會盡量保持充分的溝通。」舉凡個別場景要表達的重點是什麼、燈光和一鏡時長如何調控等,縱使尋求答案的過程往往很辛苦,也絕不放出鏡頭隨便就拍,「我們兩個都是這樣個性的人,一定會在找到理由後才去進行下一步動作。」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佐知子)、萬里子/景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佐知子)、萬里子/景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尤可察覺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尤可察覺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漫長而嚴謹的磨合造就堅實默契,應對此次分為日本和英國兩地的龐雜拍攝,「包括服裝、美術,甚至演員都大洗牌,感覺就好像同時間做了兩部電影。」然兩人合作無間下,幀幀影像展開真如兩副明信片套組,分別貫串英國篇和長崎篇的鏡頭美學耐人尋味,Piotr Niemyjski也憑此作提名BIFA英國獨立電影獎最佳攝影。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且若仔細去看,還能尋獲冥冥之中聯繫兩時空的彩蛋。比方說悅子英國家裡的掛畫,和長崎家裡的紙門擁有相同圖騰;又或者英國時期悅子的穿著,選用與長崎時期互有呼應的材質和花紋,皆是製作團隊精心鋪排的巧思。不過,講究各方面到位的背後,跨國取景也不會少被錢追著跑,「一開始預計拍10天,但有次製片跟我說『不如把1天改為準備日,先用9天排排看行程吧』。我想說有1天準備日的話也行,就那樣去排;結果後來大家都不叫那天準備日了,其實就是少了整整1天拍攝日。」導演略略苦笑地分享其一「趣聞」,表示在物價極高的英國,預算掌握確實艱難。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奔死還是重生?

原作和電影過半後,觀眾大都陸續意會到悅子口中的「我朋友」就是她自己。尤電影特意安排廣瀨鈴飾演的悅子,從窗戶遠遠望見吉田羊飾演、如著喪服般全身黑的女人朝佐知子家走去,這「觀看真實自己」的一幕,更屬全片畫風變調的轉捩點。明示觀眾悅子即便深受喪女之痛所困,以至於需要編造故事並為自己設定一個旁觀角色來抽離痛苦,但到頭來,「我」仍得面對「她」——另一個自己、自己的另一面,才可能向原作者筆下不斷強調的未來前進。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而導演極為重視並著力刻畫的「兩面性」,除可見於悅子和佐知子身上、恐怖懸疑與靜謐美麗交織的氣氛裡,亦深刻彰顯在作品日文譯名《遠い山なみの光》承載的「光」字,「關於這個『光』,既是兩個女人在稻佐山瞭望台上談到的希望之光,同時也象徵原子彈落下的光,正負面是並存的。」有趣的是,整部電影大致上依時間序順拍至此,逐漸同步化的兩位演員、兩個角色,正按導演最初設定,於此瞭望台場景合為一體兩面。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再延伸論之,如果悅子在原爆中倖存可謂重生,為讓女兒隨自己移居英國的一連串作為又像帶她去奔死,生死的兩面性亦不言而喻。種種夾雜在原作曖昧語句間的思索和探問,經由較文字強烈且直觀的影像媒介,清晰展露兩面性、轉譯出雙重意涵,實為石川慶對《群山淡景》改編工作踩得相當有力的基調。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更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更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在他人期待與自身想望之間創作

坎城首映後收穫難忘笑容

那麼究竟找來原作者、世界著名小說家、自己也很會寫劇本的石黑一雄擔任監製,是什麼樣的體驗?石川慶表示,其實石黑一雄先生的態度自始至終保持「雖然這是我的原作,可一旦拍成電影,它就是你的電影,你可以用你的詮釋拍出你自己的電影」,以大體上不干涉太多、但適時提供意見的方式給足創作者信任感,甚至連年輕一輩必然拋不開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頭銜的顧慮,他都備好強心針:「《群山淡景》是我25歲很年輕時寫的出道作,你的經驗比當時的我還多,所以請有自信地去做。」時間就這麼來到坎城首映後,石黑一雄掛著滿臉笑容,「緊緊握住我的手說了句『非常好呢(すごく良かったよ)』」的最終回饋,至今令石川慶印象深刻。

驀然回首,已從新銳成為中流砥柱

2016年首部長片《愚行錄》即登世界三大影展、2023年憑《那個男人》橫掃「日本奧斯卡」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導演等8項大獎、2025年《群山淡景》勇闖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以及10年間還能解壓縮的豐碩創作歷程,石川慶從最早被冠上的「新銳」前綴,一路帶著常相合作的「石川組」成員們迎來愈趨壯大的作品規模,如今已然成為日本中生代電影導演裡中流砥柱般的存在。本人直言「滿不可思議的,我一直都覺得自己還是新人,回過神發現已經變成所謂『中堅導演』了(笑),最近特別有感。」

然廣受外界認可、逐步行穩文學改編之道、於國際影壇多有機會嶄露頭角⋯⋯這些「好的標籤」是否催生或反倒阻礙導演的未來創作?「(能參與大企劃當然是好事)但還是得在某些時候把尺度拉回來、縮小規模,有意識地建立一個能做更為個人化作品的環境。不然照這樣下去,企劃好像只會越來越大⋯⋯」雖未言明,話語間多少流露的不安,讓人確信導演肯定有許多有趣的念頭在腦中醞釀,「這次就已經拍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那下次的原作會是什麼簡直難以想像啊。」或許規格不見得往上加高,鍾情石川慶風格的觀眾們,想必非常期待導演在小製作裡大放異彩。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記憶終有一天只會剩下記錄

終戰80年,哪怕世上還有一名困於傷痛中的人活著,有些話就不能被說。然而,身處一個時代銜接下一個時代間轟隆作響的巨變期,如同本片以男人和女人二分的「與時代俱進」和「被時代拋下」群體,當今人們也嘗試解除噤聲,從歷史洪流中奮力將舊情感抓入新價值之中,不讓記憶太快流逝為記錄。「現在我們還能把那個時代的事當成『記憶』訴說;但再過幾年,就只能作為『記錄』來論。到那時候,要冷靜對話可能就很難了。」

專訪最後,忍不住問出那個抓緊褲腳擔憂會不會得罪不同信仰者的「當代日本怎麼談二戰」問題。不過是多慮了,接在帶著笑意的「怎麼說呢⋯⋯」之後一席話,導演並沒有不答,卻也輕巧地擴大問題核心至日本以外、包括台灣在內的整個當代社會,皆可能面對的類似情境。這無疑扣回1977年生的石川慶、在2025年拍出《群山淡景》的必然性,以及,作為時代連結的重要性。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右翼化,讓石川慶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右翼化,讓石川慶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文表達連結的動詞「繋がる」語帶「羈絆」意味——《群山淡景》探討人事物的一體兩面,而情感恰恰塗刷了歷史高牆的兩面:但凡情感在,很多事情談不得;可不談,待現在仍懷情感的人慢慢逝去直到為數「零」,記憶便成「已死」的記錄,無以再生成對話空間。或許我們永遠不得而知何時最是時候,那麼趁記憶還能引起這些、那些波瀾⋯⋯(願彼端的你自由填答)。

拍出這部作品,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拍出這部作品,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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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Ning Chi          口譯|陳幼雯          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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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2026年台灣上映!是枝裕和執導:「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以《炎拳》、《鏈鋸人》等作擁有眾多粉絲的漫畫家藤本樹,其扣人心弦之作《驀然回首》(LOOK BACK)真人版電影,將由是枝裕和導演一手包辦導演、劇本、剪輯,並將於2026年上映。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當時《驀然回首》在知名創作者與漫畫粉絲之間引起熱烈討論,打動許多讀者的心,更獲得「這本漫畫真厲害!2022」男性部門第一名的殊榮,2024年推出的動畫電影版於世界規模最大的動畫影展「法國安錫國際動畫影展」首映,在世界各地上映後更造成轟動,獲得極高的評價。

是枝裕和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

特別的是,是枝裕和導演在收到執導邀約前,就被《驀然回首》真切的故事所打動,據說他當時偶然在書店看到了這部作品,被封面的「背影」所吸引就買下來一口氣讀完了,是枝裕和導演表示:「藤本樹先生如果沒畫這部作品,應該就無法繼續前進吧,我深切地感受到那樣的心情。對我而言,《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就是那樣的作品。」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感謝能在這個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後來製作人小出大樹邀請是枝裕和導演執導《驀然回首》的真人版電影,與原作作者藤本樹見面後,是枝裕和導演表示:「一開始是希望能向藤本先生致謝,謝謝他讓這樣的作品誕生,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但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記得自己就下定決心覺得必須執導本作。」藤本樹也透露《海街日記》是他看的第一部是枝裕和導演的電影,對於導演細膩的執導方式讚不絕口,他表示:「如果是枝導演能執導《驀然回首》,就什麼都不用多說了,我很期待!」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以藤本樹的家鄉為中心進行拍攝

《驀然回首》故事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藤野」、「京本」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真人版電影和原作相同,將與美麗的四季一同細膩地描繪兩位主角「藤野」、「京本」從小學時期以來這13年的歷程。本作也以《驀然回首》原作作者藤本樹的家鄉秋田縣仁賀保市為中心進行拍攝,獲得當地民眾熱心的協助,在電影中將可飽覽豐富的四季之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濱田英明拍攝視覺照與劇照

另外,《驀然回首》還請來攝影師濱田英明負責拍攝視覺照與劇照,目前釋出的兩張視覺海報,也出自於濱田英明之手,一張是兩位主角在房間作畫,另一張則是兩人行走於雪地的背影,這都是電影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資料提供|車庫娛樂、文字整理|Adela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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