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滅火器樂團:創團23年路上的靈感與觀察,回歸港都「繼續唱家己的歌」

鹽埕第一公有零售市場經過翻新之後迎來新氣象,其中就有團員想要造訪的空腹虫大酒家等店家。(攝影:邱家驊)

家的意義,就是要彼此平等的付出與包容。推出第6張專輯《家和萬事興》的台語龐克樂團滅火器竟也走到第23 年。2020年他們也回到家鄉與夢想的起點高雄,辦公室落腳在港邊的高雄流行音樂中心,走在老鹽埕與新的駁二與灣區,主唱大正、吉他手宇辰、貝斯手皮皮與鼓手柯光4人分享聚首高雄的現在,以及人生一路上的靈感與觀察。

曾經〈南國的風〉唱著「離開這个所在,去四界流浪看覓/走找在置心內的美麗世界/南國的風吹來,我漸漸了解/答案一直攏在我心內」,2020年起大正、宇辰與皮皮3個高中同班同學,陸續搬回了高雄,小學後搬到台中的高雄囡仔柯光,則固定與他們在高雄團練。「北漂10年之後,曾經也覺得如果有一天能力允許會想要回來,可能是種歸屬感吧。」宇辰說著。而《家和萬事興》正寫在回高雄後的疫情時期,大正分享,「疫情時待在家裡的時間比較多,孩子的成長變化一天一天很快速,家就成為現在我最在乎的事。」〈新歌六號〉寫到「今年三十八,有兩个囡仔/這陣的我,繼續唱家己的歌」,這次新作以家為錨點,探索人生各節點的生命議題。問起他們如何創作,大正分享,「我們從來沒有特別在觀察什麼,就是很自然地在生活。」用心生活,眼前的事物、身體所感受自然就進入歌裡,而龐克正是呈現生活的真實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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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埕第一公有零售市場經過翻新之後迎來新氣象,其中就有團員想要造訪的空腹虫大酒家等店家。(攝影:邱家驊)
 

服裝由左至右:陳敬元(皮皮)身著短袖黑色作務衣式設計背心上衣、灰色T-shirt、黑色Hakama褶裙式長褲 all by oqLiq柯志勛(柯光)身著竹綠色前口袋格紋襯衫、Logo 上衣、黑色透氣層次寬褲 all by WEAVISM鄭宇辰身著蟲形彈性上衣、橄欖綠蟲形剪接束口褲 all by WEAVISM|楊大正身著黑色蟲殼工裝背心、白色T-shirt、灰色透氣層次寬褲 all by WEAVISM

「地下音樂」的衝撞青春

或許大家都聽過這故事:高中樂團活動表演申請表遞出那一刻,大正剛好瞥見泳池旁的「滅火器」,就有了團名。那是獨立音樂產業還未破土而出,被喚作「地下音樂」的年代,三民家商旁還沒有瑞豐夜市,高雄大巨蛋還未拔地而起,是片平坦的菱角田。大正說那時常練團到天明,直接去吃錦田肉燥飯,吃到老闆都認識他們;一群人在新崛江商圈看時髦的年輕女生,或在服飾店P51跟曾是台北DJ的老闆聊音樂,那是屬於高中男孩的青澀時代。後來大正到台中讀電影系,台中也成為滅火器的團練基地。更早時台中廢人幫辦在阿拉PUB的「倉庫搖滾」早已是他們的另一個音樂啟蒙地,皮皮笑說:「光看他們外表你會怕。」他們的造型做得誇張—穿孔穿洞、全身刺青、鉚釘衣裝、寸頭或剃光頭的漂亮女生⋯⋯,大正表示台中人玩得比較瘋,「那個場景有點像1970年代末英國照片裡面的造型。」

宇辰說那時高雄的樂風偏視覺系或金屬,相對較少人在玩龐克樂。2000年初的網路還是緩慢的撥接,城市發展還有落差,高雄的穿著不似台中奔放,離北部文化中心也較遠,流行多會慢上幾月,新出的雜誌、音樂與錄影帶要等一陣子才能拿到。然而,高雄也有屬於自己的音樂景色,「我們的個性直來直往,很純樸。」大正這麼說。在鹹鹹海風中,高中畢業那年,皮皮騎機車載著他發現還沒有名字的駁二月光劇場,舉辦那裡的第一場表演;以前原宿廣場上面偶有演出,新崛江有八重洲,高雄中學斜對面郭中二開的ATT音樂廣場後來改名JOIN Us,2007年滅火器第一張發片《Let's GO!》就是在那,專輯寫進那年紀的校園生活、父母施予的壓力與對教育體制的怒吼,以及衝撞的熱血。年紀小一些、當時讀高中還在DamnKidz樂團的柯光,就曾南下JOIN Us聽滅火器表演,「看見大正(學台中的)一頭粉紅龐克頭。」時過境遷,八重洲後來就沒有,變Nike專賣店;台中阿拉在2011年被一把火燒了,到了現在滅火器可能是當時廢人幫唯一沒散去的樂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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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混在鹽埕七賢一路的樂器行時,大正只要有身上有點錢的話就會跑來吃港園牛肉麵。(攝影:邱家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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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雄流行音樂中心附近的港園牛肉麵仍是團員們的愛店。(攝影:邱家驊) 

不同人生階段的感受視角

最早北上的是大正,2009年發完了《海上的人》,退伍的宇辰、皮皮也陸續搬到台北。剛搬上去時確實不習慣人生疏的距離,不清楚人講話是真是假,對此,皮皮開玩笑說是我們太笨了嗎?「車子多人也多,路邊的視覺感就是流動得很快。」宇辰補充,「都會感太有機了,各種事情都同時在進行,每個人需要放注意力的事情太多了,好像沒有那麼純粹了。」自此滅火器北上10年,2013年當兵退伍後的《再會!青春》是入社會不久的碰撞與無奈,接下來遇到了太陽花運動,經歷了激昂卻也溫暖的〈島嶼天光〉,唱著「天色漸漸光」,獨立音樂文化逐漸衝進所謂的主流視野,然而滅火器卻也因關注劇增面臨內外重壓與動盪。離開前公司、自立火氣音樂後站穩的重生之作《REBORN》,其中一曲〈基隆路〉「在堵車的基隆路/漸漸失去靈魂」,寫的或許正是這種衝撞卻一度失速心情。大正說,「那是一次很大的轉變,更有成熟的視角去說話了。」

而自2004年大正碰到樂生療養院議題起,社會與政治的脈動一直是滅火器所關注。「台灣有現在自由民主是過往的無名英雄用生命換來的,可是在進步的2019年大家看待政治是如此玩笑、隨便,你就會有很多憤怒,希望大家珍惜我們所擁有的民主。」2019年的《無名英雄》除了破天荒到加州錄音,他視角探向台灣過去歷史到當今的故事,也與林夕連線合作〈雙城記〉。大正解釋,人生階段會影響你觀察什麼、如何看待與感受事情。生活也是,像皮皮笑說後來台北也住得方便習慣啦!當然一日生活圈的時代下,曾經的資訊段差抹平,滑開手機的社群軟體什麼都知道。宇辰開玩笑說,「現在的問題反而是醒來不知道自己在哪。」畢竟2023年的現在可以搭高鐵,早上台北工作、聚會晚上再回家,不用塞在擁擠的野雞車或是時間漫長的國道客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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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鹽埕第一公有零售市場逛向(舊)堀江商圈,這裡是過往團員們找尋進口菸的地方,其早年隨著商圈移轉到今天五福路的新堀江而沒落。(攝影:邱家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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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堀江商圈中,團員們與東發商行的老闆娘合影。(攝影:邱家驊) 

回到龐克夢想的起點

曾經擠在台中集訓、塞在台北車陣中的迷茫,回到家鄉的滅火器看到音樂場景隨城市發展的消失與更新:駁二從戶外的月光劇場到大義倉庫的LIVE WAREHOUSE與2014年才開的百樂門酒館成為獨立音樂新據點,而JOIN Us結束後另闢鹽埕區的Rocks岩石音樂仍駐守地下⋯⋯。而過了那麼久,滅火器自然也變了,曾經年少的衝撞青澀變得更加成熟而柔軟;可初心從未變過,不變是他們始終潛藏內心那塊堅持不長大的龐克魂。團員4人隨年紀增長擔負更多責任,《家和萬事興》的速度節拍跟音色或許因此聽來柔和了幾分,從新生譜寫到生命逝去,8月的高雄演場會定名「一生到底One Life, One Shot」,彷彿人生就是一場一鏡到底的電影。

「這次每一首歌都是獨立的人生節點與故事,就像攝影機架在人生的不同位置拍攝,敘說的人稱就不同了。」大正分享,對應專輯英文名Human Condition的專輯序曲〈人間條件〉是爸爸的視角,向新生命輕訴期許與mindset(人生觀念),再來是寫青春的〈新歌六號〉、〈火山戀曲〉的愛情病症、〈一百夜〉的失戀與療癒,〈新世界的光〉是告別混沌青春的轉折,接著祝福求婚的〈最後一個〉、收錄大正女兒童言的〈給女兒〉想像嫁女心情、歌頌母親奉獻的〈家和萬事興〉,以及遙想人生最後的〈人生尾路〉。而素來有「新歌N號」記錄各張專輯創作心情的傳統,第6張專輯搭上〈新歌六號〉排列在第2首,如同回到高雄的滅火器,也回溯年少時代對音樂熱愛的夢想伊始,「現在的世代是比較不相信夢想的世代,可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夢想是存在的、是美好的,我想要記錄下來,告訴在聽歌的人:有個樂團在我16歲創立了,現在過20幾年後我還在做專輯,很感謝我的夢想可以走得這麼長久。」帶有熱血正能量的夢去衝撞是滅火器的答案,他們的龐克搖滾魂還未到底,仍在衝向未知但昂揚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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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夥球擊」辦公室就藏身在港邊的高雄流行音樂中心。(攝影:邱家驊)
 

滅火器樂團 FIRE EX.

來自南台灣高雄的台語龐克樂團,成立於2000年,由主唱楊大正(Sam)、吉他手鄭宇辰(ORio)、貝斯手陳敬元(JC,皮皮)3位高中同班同學以及鼓手柯志勛(KG,柯光)組成。至今發行6張完整專輯及多首單曲,以龐克搖滾為基調,歌詞真實的反映時代與生活,貼近大眾。2015年成立火氣音樂。2017年創立自己的音樂祭「火球祭」。2020年獲第31屆金曲獎最佳樂團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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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滅火器眼中的港都脈動 

❶ 新灣區

大正:第一屆大港開唱就在這裡了,直到2012年在現在辦公室底下大港開唱南霸天舞台表演時都還是平地,整個高雄流行音樂中心包括對岸鯨魚堤岸等都還沒蓋起來。宇辰:以前我們還在這邊玩滑板。皮皮:現在這裡輕軌都有了,一整區延伸到大義倉庫整個夏日都是滿滿的活動。

❷ 澄清湖

柯光:以前大門口有一間麥當勞後來要關掉,那是我爸爸朋友開的。宇辰:大正就住在旁邊,這是那年代父母遛小孩一個很重要的地方。大正:以前我也是在這裡跑跑跳跳,現在生活是家到辦公室兩點,早上都會經過這裡,有時也會帶小孩過來。我們改天可以約一天去烤肉!

❸ 旗津與星空隧道

大正:這是我現在遛小孩的另一個選擇,騎腳踏車能看見漂亮的海岸線,有一段是裝置藝術,一段接近舊大街有些類似美國加州聖塔莫尼卡(Santa Monica)的感覺,衝浪客來來往往,傍晚坐在旁邊的小吧喝啤酒。柯光:我是還蠻常坐個船去吃個冰的。皮皮:以前還沒那麼多建設,蓋市場後一些路邊攤都移進去,星空隧道以前就有了,比較黑暗恐怖,翻新過後變得老少皆宜。

文|吳哲夫 攝影|邱家驊

妝髮|Kelly Liu 造型|張瑋涵 服裝協力|oqLiq、WEAVISM 織本主義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 La Vie 2023/8月號《路上觀察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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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坐擁書迷萬千、原作者石黑一雄親自監製電影《群山淡景》於2025年12月5日全台正式上映。集結廣瀨鈴、二階堂富美、吉田羊和童星鈴木碧櫻等魅力演員,本片挾第78屆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入選之勢,相繼亮相日本院線和金馬影展後,已然取得東西方不同歷史文化脈絡下的解讀與反響。La Vie專訪將撥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巨作光環,探知幕後製作祕辛,以及真正吸引導演選擇再次挑起改編大樑,「現在不談,以後要談就難了」的究竟何事。

1952、1980、2025⋯⋯時光流轉,哪怕濃墨褪去,淡筆仍保記憶中依稀可及之景。英國作家石黑一雄出道作《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自1980年代面世以來首度影像化,由日本導演石川慶(Ishikawa Kei)捕捉藏於深沉主旨背後的戲劇性乃至娛樂潛力,適切揉合洋氣與和風、新穎形式與古典神韻,從當代人漸漸無知亦無感的原爆事件和反核論述,轉而聚焦同樣占據原作相當份量的女性故事,進一步發散出如移民、多元與多樣性等21世紀你我依舊在面臨,也依舊能產生共鳴的議題。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像廣瀨鈴這般既有華麗一面、亦具實力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來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像廣瀨鈴這般既有華麗一面、亦具實力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來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欲藉此作搭起跨越40年時間鴻溝的橋樑,導演以自身所處「不近不遠」的時代位置,試圖領觀眾回望一段歷史,不,或許更該說是一份記憶——「我們在重現的是角色『記憶中的歷史』,而不是『歷史』本身。」然所有歷史某種程度上卻都經過「誰說了什麼樣的故事」堆疊建構,最終還是回到「記憶」這件事。因此,比起用宏觀的拍攝角度去看待史實中二戰引發的國族悲劇,石川慶改編石黑一雄小說,循的依舊是親子關係的微小架構,讓觀眾意念隨真相的隱蔽與揭露,跳轉於任何人事物皆具備的光與暗、希望與絕望等兩面性之間,冷不防勾動那些必須忘掉又忘不掉(只好扭曲成另一種形狀),或屬於個人、或屬於群體的巨大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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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訪談內容皆含有劇透,介意得知劇情情報的讀者,建議看過片後再行閱讀;若本身即為書迷,歡迎馬上進入《群山淡景》的電影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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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個關於長崎的故事

記憶會騙人

故事始於1980年代的英國鄉間,韓戰後改嫁英國人並攜女赴英的悅子(廣瀨鈴、吉田羊分飾青年和中年),在丈夫過世、與日本前夫所生的大女兒景子自殺後,決定賣掉一家人生活的房子;與英國丈夫所生的二女兒妮姬(Camilla Aiko飾)這才從倫敦回到老家幫母親一同收拾。幾日陌生相處中,她請求母親講述1950年代的長崎往事,關於佐知子(二階堂富美飾)及其女萬里子(鈴木碧櫻飾)的點滴於是被娓娓道來。可記憶會騙人、情感會讓現實偏色失真,這些往事終究只描繪出存在悅子心中的長崎。至於真實的長崎,對妮姬而言永遠都是不曾到過的地方。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妮姬視角相當於觀眾視角

電影透過將妮姬這個原作中相對被動的角色,強化為「發動者」的觀點轉換,成功為觀眾引路,使我們得以跟著無論內在養成、外在形象都不算距今太遙遠的人物,逐步發掘石黑一雄擅用的「不可靠的敘事者」筆法下,主角所說哪些是謊言,哪些可能是真相。而屋內一條象徵通往真相、末端是景子生前房間的關鍵走廊,特別借助狹長陰暗的場景設計,與當年佐知子的長崎住處做成圖像上的連結,「這個房子在電影中也是很重要的角色,我希望它本身如同生命體般存在。」深不著底的沉鬱氛圍彷彿景子孤魂不散,亦彷彿鑄成於長崎的「錯」緊抓不放。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色調切分時空,細節聯繫角色

1950年代長崎和1980年代英國色調一暖一冷,同時帶動視覺與觸覺體驗的「溫差」,不僅明確割裂夢與現實,更為長崎篇增添非寫實的奇幻感。掌鏡的是導演第四度合作的老朋友兼波蘭洛茲電影學院好同學Piotr Niemyjski。石川慶坦言,兩人通常不需要溝通到太細節的部分,也能理解彼此心中構想,「但我們還是會盡量保持充分的溝通。」舉凡個別場景要表達的重點是什麼、燈光和一鏡時長如何調控等,縱使尋求答案的過程往往很辛苦,也絕不放出鏡頭隨便就拍,「我們兩個都是這樣個性的人,一定會在找到理由後才去進行下一步動作。」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萬里子/景子、悅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萬里子/景子、悅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可覺察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可覺察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漫長而嚴謹的磨合造就堅實默契,應對此次分為日本和英國兩地的龐雜拍攝,「包括服裝、美術,甚至演員都大洗牌,感覺就好像同時間做了兩部電影。」然兩人合作無間下,幀幀影像展開真如兩副明信片套組,分別貫串英國篇和長崎篇的鏡頭美學耐人尋味,Piotr Niemyjski也憑此作提名BIFA英國獨立電影獎最佳攝影。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且若仔細去看,還能尋獲冥冥之中聯繫兩時空的彩蛋。比方說悅子英國家裡的掛畫,和長崎家裡的紙門擁有相同圖騰;又或者英國時期悅子的穿著,選用與長崎時期互有呼應的材質和花紋,皆是製作團隊精心鋪排的巧思。不過,講究各方面到位的背後,跨國取景也不會少被錢追著跑,「一開始預計拍10天,但有次製片跟我說『不如把1天改為準備日,先用9天排排看行程吧』。我想說有1天準備日的話也行,就那樣去排;結果後來大家都不叫那天準備日了,其實就是少了整整1天拍攝日。」導演略略苦笑地分享其一「趣聞」,表示在物價極高的英國,預算掌握確實艱難。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奔死還是重生?

原作和電影過半後,觀眾大都陸續意會到悅子口中的「我朋友」就是她自己。尤其電影特意安排廣瀨鈴飾演的悅子,從窗戶遠遠望見吉田羊飾演、如著喪服般全身黑的女人朝佐知子家走去,這「觀看真實自己」的一幕,更屬全片畫風變調的轉捩點。明示觀眾悅子即便深受喪女之痛所困,以至於需要編造故事並為自己設定一個旁觀角色來抽離痛苦,但到頭來,「我」仍得面對「她」——另一個自己、自己的另一面,才可能向原作者筆下不斷強調的未來前進。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而導演極為重視並著力刻畫的「兩面性」,除可見於悅子和佐知子身上、恐怖懸疑與靜謐美麗交織的氣氛裡,亦深刻彰顯在作品日文譯名《遠い山なみの光》承載的「光」字,「關於這個『光』,既是兩個女人在稻佐山瞭望台上談到的希望之光,同時也象徵原子彈落下的光,正負面是並存的。」有趣的是,整部電影大致上依時間序順拍至此,逐漸同步化的兩位演員、兩個角色,正按導演最初設定,於此瞭望台場景合為一體兩面。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有些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有些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再延伸論之,如果悅子在原爆中倖存可謂重生,為讓女兒隨自己移居英國的一連串作為又像帶她去奔死,生死的兩面性亦不言而喻。種種夾雜在原作曖昧語句間的思索和探問,經由較文字強烈且直觀的影像媒介,清晰展露兩面性、轉譯出雙重意涵,實為石川慶對《群山淡景》改編工作踩得相當有力的基調。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在他人期待與自身想望之間創作

坎城首映後收穫難忘笑容

那麼究竟找來原作者、世界著名小說家、自己也很會寫劇本的石黑一雄擔任監製,是什麼樣的體驗?石川慶表示,其實石黑一雄先生的態度自始至終保持「雖然這是我的原作,可一旦拍成電影,它就是你的電影,你可以用你的詮釋拍出你自己的電影」,以大體上不干涉太多、但適時提供意見的方式給足創作者信任感,甚至連年輕一輩必然拋不開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頭銜的顧慮,他都備好強心針:「《群山淡景》是我25歲很年輕時寫的出道作,你的經驗比當時的我還多,所以請有自信地去做。」時間就這麼來到坎城首映後,石黑一雄掛著滿臉笑容,「緊緊握住我的手說了句『非常好呢(すごく良かったよ)』」的最終回饋,令石川慶至今印象深刻。

驀然回首,已從新銳成為中流砥柱

2016年首部長片《愚行錄》即登世界三大影展、2023年憑《那個男人》橫掃「日本奧斯卡」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導演等8項大獎、2025年《群山淡景》勇闖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以及10年間還能解壓縮的豐碩創作歷程,石川慶從最早被冠上的「新銳」前綴,一路帶著常相合作的「石川組」成員們迎來愈趨壯大的作品規模,如今已然成為日本中生代電影導演裡中流砥柱般的存在。本人直言「滿不可思議的,我一直都覺得自己還是新人,回過神發現已經變成所謂『中堅導演』了(笑),最近特別有感。」

然廣受外界認可、逐步行穩文學改編之道、於國際影壇多有機會嶄露頭角⋯⋯這些「好的標籤」是否催生或反倒阻礙導演的未來創作?「(能參與大企劃當然是好事)但還是得在某些時候把尺度拉回來、縮小規模,有意識地建立一個能做更為個人化作品的環境。不然照這樣下去,企劃好像只會越來越大⋯⋯」雖未言明,話語間多少流露的不安,讓人確信導演肯定有許多有趣的念頭在腦中醞釀,「這次就已經拍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那下次的原作會是什麼簡直難以想像啊。」或許規格不見得往上加高,鍾情石川慶風格的觀眾們,想必非常期待導演在小製作裡大放異彩。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記憶終有一天只會剩下記錄

終戰80年,哪怕世上還有一名困於傷痛中的人活著,有些話就不能被說。然而,身處一個時代銜接下一個時代間轟隆作響的巨變期,如同本片以男人和女人二分的「與時代俱進」和「被時代拋下」群體,當今人們也嘗試解除噤聲,從歷史洪流中奮力將舊情感抓入新價值之中,不讓記憶太快流逝為記錄。

「現在我們還能把那個時代的事當成『記憶』訴說;但再過幾年,就只能作為『記錄』來論。到那時候,要冷靜對話可能就很難了。」專訪最後,忍不住問出那個抓緊褲腳擔憂會不會得罪不同信仰者的「當代日本怎麼談二戰」問題。不過是多慮了,接在帶著笑意的「怎麼說呢⋯⋯」之後一席話,導演並沒有不答,卻也輕巧地擴大問題核心,指涉日本以外、包括台灣在內的整個當代社會,皆可能面對的類似情境:過去的「對錯」難單面論斷,然認知與思維更新所致的「改變」並非壞事,異觀點尤需在來得及時好好對話。這無疑扣回1977年生的石川慶、在2025年拍出《群山淡景》的必然性,以及,作為時代連結的重要性。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下,許多過去不允許的論述越來越能被言說;導演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下,許多過去不允許的論述越來越能被言說;導演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文表達連結的動詞「繋がる」語帶「羈絆」意味——《群山淡景》探討人事物的一體兩面,而情感恰恰塗刷了歷史高牆的兩面:但凡情感在,很多事情談不得;可不談,待現在仍懷情感的人慢慢逝去直到為數「零」,記憶便成「已死」的記錄,無以再生成對話空間。或許我們永遠不得而知何時最是時候,那麼趁記憶還能引起這些、那些波瀾⋯⋯(留予彼端的你自由填答)。

這部作品的誕生,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這部作品的誕生,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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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Ning Chi          口譯|陳幼雯          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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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2026年台灣上映!是枝裕和執導:「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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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炎拳》、《鏈鋸人》等作擁有眾多粉絲的漫畫家藤本樹,其扣人心弦之作《驀然回首》(LOOK BACK)真人版電影,將由是枝裕和導演一手包辦導演、劇本、剪輯,並將於2026年上映。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當時《驀然回首》在知名創作者與漫畫粉絲之間引起熱烈討論,打動許多讀者的心,更獲得「這本漫畫真厲害!2022」男性部門第一名的殊榮,2024年推出的動畫電影版於世界規模最大的動畫影展「法國安錫國際動畫影展」首映,在世界各地上映後更造成轟動,獲得極高的評價。

是枝裕和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

特別的是,是枝裕和導演在收到執導邀約前,就被《驀然回首》真切的故事所打動,據說他當時偶然在書店看到了這部作品,被封面的「背影」所吸引就買下來一口氣讀完了,是枝裕和導演表示:「藤本樹先生如果沒畫這部作品,應該就無法繼續前進吧,我深切地感受到那樣的心情。對我而言,《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就是那樣的作品。」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感謝能在這個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後來製作人小出大樹邀請是枝裕和導演執導《驀然回首》的真人版電影,與原作作者藤本樹見面後,是枝裕和導演表示:「一開始是希望能向藤本先生致謝,謝謝他讓這樣的作品誕生,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但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記得自己就下定決心覺得必須執導本作。」藤本樹也透露《海街日記》是他看的第一部是枝裕和導演的電影,對於導演細膩的執導方式讚不絕口,他表示:「如果是枝導演能執導《驀然回首》,就什麼都不用多說了,我很期待!」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以藤本樹的家鄉為中心進行拍攝

《驀然回首》故事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藤野」、「京本」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真人版電影和原作相同,將與美麗的四季一同細膩地描繪兩位主角「藤野」、「京本」從小學時期以來這13年的歷程。本作也以《驀然回首》原作作者藤本樹的家鄉秋田縣仁賀保市為中心進行拍攝,獲得當地民眾熱心的協助,在電影中將可飽覽豐富的四季之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濱田英明拍攝視覺照與劇照

另外,《驀然回首》還請來攝影師濱田英明負責拍攝視覺照與劇照,目前釋出的兩張視覺海報,也出自於濱田英明之手,一張是兩位主角在房間作畫,另一張則是兩人行走於雪地的背影,這都是電影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資料提供|車庫娛樂、文字整理|Adela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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