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陶藝家王怡方:用陶記憶人生中的不想忘與不能忘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1990年生的王怡方,大學唸工業產品設計系,接著前往日本多摩美術大學攻讀陶瓷碩士,畢業後成立個人工作室。她的作品常加入她對於女性、時間與器物的思考。在她的世界裡,陶是一種能夠容納情緒與時間的容器,每一件作品都收納著過去的經驗與心情。

「以前做工業設計,會著迷大量生產的概念跟製法,現在反過來,用一小塊土,我花很多時間來形塑它,而不是想辦法做快、做多。」投身陶藝至今超過十年的王怡方,談起從工業設計轉向做陶的覺察,她說兩者雖然都是在「創造物品」,但她接觸陶藝的初心,其實是不想進行多餘的生產。

「我希望自己製作的是呈現有生命力的物件,代表我那個階段的所思所想,甚至是自己都無法再複製的。」王怡方期待自己能投注最大力量,將手中的土成形為物,將個人的意念集中投注於少量親手做的器物,這就是工業設計和陶之間的最大不同。

陶藝家王怡方近期於臺南漁光島的藝術空間「森初.moricasa art」舉辦個展《山灰》,以陶土與茶道為媒介,紀錄她兩年旅居的內心軌跡。展覽自開展以來廣受好評,吸引眾多藝文愛好者前往觀展。(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陶藝家王怡方近期於臺南漁光島的藝術空間「森初.moricasa art」舉辦個展《山灰》,以陶土與茶道為媒介,紀錄她兩年旅居的內心軌跡。展覽自開展以來廣受好評,吸引眾多藝文愛好者前往觀展。(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用土的質地表達那難以言說的一切

當年決定到日本學陶,王怡方最初在東京藝大、武藏野和多摩美術大學間搖擺。以陶來說,藝大較聚焦傳統工藝,武藏野的課程偏向器皿設計,多摩美的老師則擅長偏抽象的雕塑,「去日本後的確自己變得更跳脫,對於藝術的思考訓練,也多於技法。」王怡方回顧2015到2018年在多摩美的習陶經歷,「實作和上課的討論,都在撞擊思想。」

有意思的是,她認為透過日文上課、做陶,因為語言和文化,那個「介於有點懂又不太懂」的曖昧地帶—說不出來的、難以言述的,這些空間反而給她很大的啟發。

在日期間,她採訪數位女性,將交流的過程以陶作的質地表現出來,直到回臺,她也曾受邀至高雄哈瑪星原愛國婦人會館展覽,嘗試了邊與受訪者談話、邊捏陶的取材形式,「一直以來,都是透過陶來記錄一些我覺得不能忘記、或不想忘記的事物。我很好奇,能不能用土這個質地,去講述那些文字很難說出的東西?」」王怡方描述著捏陶與外界連結的那分初心。

又好比,她在2019 年去了德國柏林,恰好是6月4日在朋友的陶工作室遇上香港年輕人討論六四事件,王怡方利用當地黑土手捏盤,捏製了一個坦克造型的陶作煙灰缸,並將學運領袖王丹寫的《沒有煙抽的日子》刻在表面,「造型很手感,我就是想用這種既粗獷又可愛的感覺去記錄這個比較嚴肅的話題。」

作品就像王怡方記憶的結晶,極度個人的生命經驗到抽象無以名狀的情緒片段,都成為她陶作的元素。(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作品就像王怡方記憶的結晶,極度個人的生命經驗到抽象無以名狀的情緒片段,都成為她陶作的元素。(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釉上彩與題字是心靈的日記

之於王怡方,陶是日記,是創造、是連結,也有許多反思。王怡方今年舉辦於臺南「森初」的個展《山灰》,除了展出她近期的雕塑與茶道具,也涵蓋先前在芬蘭與葡萄牙駐村完成的作品,不僅造型樣態豐富多元,許多作品也都加入她標誌性的金色印記:最後在作品邊緣塗上金色釉上彩及題金字的過程,像下標和落款,這個展覽也像是王怡方對於觀眾表達她對於不同事物的探索與建構。

在芬蘭,王怡方摻入當地原土燒成石碑,刻上古老神話的詩句;或是一只茶則,題上讀見的非洲諺語:「唯有你深潛入河裡,才知道鱷魚的力量。」給泥條反覆上泥漿而燒成的圈狀擺飾則寫上俄文詩句:「生活如同雲朵,在頭腦中閃爍。」在陶的質地中,加入文字的能量,器具除了承載功能,還加入了感受與閱讀的想像。

這些異國的陌生語言,都是王怡方駐村時與陌生世界互動的見證,至於她怎麼選擇哪句話要放上作品?王怡方以最近看的演出《女先知》來回應:「重點不是唱了什麼,而是我們為了什麼而唱。」如同眼前這些陪著自己而生成的物,記錄她關注的人事,但非具有全然的目的性。

展覽在「森初.moricasa art」的清水模空間展出,在日光的照射以灰色調與極簡線條為背景,空間氛圍極佳。(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展覽在「森初.moricasa art」的清水模空間展出,在日光的照射以灰色調與極簡線條為背景,空間氛圍極佳。(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以火書寫人與自然的循環

延續芬蘭駐村所嘗試的野燒,她用電窯加入身邊取材的植物花草上釉並燻燒,「我很期待做出未知、意想不到的作品。將窯變燒毀的過程,用其他技術重新燒至滿意的狀態,我喜歡這樣混亂與秩序之間的平衡。」

王怡方捧著一只名為《燼》的花器,以猶如暗夜裡飄散點點火星的火痕釉色訴說著近日的實驗心得,接著轉身帶我們望向本有三件疊著燻燒後再也分不開的美麗花器,燻燒的無法預期與隨機性,讓她得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作品而題上了《捨得》。一起入窯燻燒的松葉、茶葉、辣椒和松木樹枝也在展覽中同步展出,樹枝燒成了炭筆,王怡方再以此畫下一幅森字疊成有如水墨的山林,「木頭燒成炭,炭可以拿來煮飯,讓人們有能量,也可以煮水、泡茶,又可以拿來燒陶。」她藉由展覽《山灰》表達各種形態的燒成,彷彿就是人與自然互動出的生滅循環。

《捨得》原本應該是三件獨立的花器,沒想到燻燒後卻也分不開了,但這樣的隨機性也讓王怡方非常喜歡。(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捨得》原本應該是三件獨立的花器,沒想到燻燒後卻也分不開了,但這樣的隨機性也讓王怡方非常喜歡。(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創作裡的循環實踐

關於循環,王怡方提到會把修坏時落下的碎土都搜集起來,「我會拿去做泥漿,繼續疊在其他雕塑上,一層一層,每次可能都是不一樣的土、不同的質地。」好比,她把泥漿裹上一只乾燥花圈,原本來自原住民部落祭典的花圈,當包裹的花圈被燒成灰,能從孔隙被抖出來,繼續疊上泥漿和釉,王怡方想像這拿在手上的永恆是花的骨骸,「透過這個燒製的技法,把很脆弱的物件,以永恆的狀態留存,我最後題上的金字就是Eternal。」

泥漿也被運用在製作生活道具時的模具灌漿,「我注漿注得比較薄,因此同樣的模,在乾燥的時候會收縮得不太一樣,我喜歡保留這種自由的感覺。」在技法上,王怡方擅於手捏和注漿,作陶過程實踐不浪費任何碎土的循環。

作品Eternal 是王怡方將部落祭典手編的一只花圈乾燥後,裹上層層泥漿再反覆燒製,透過燒製的,把一個本來很脆弱的物件,以永恆的狀態留存下來。(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作品Eternal 是王怡方將部落祭典手編的一只花圈乾燥後,裹上層層泥漿再反覆燒製,透過燒製的,把一個本來很脆弱的物件,以永恆的狀態留存下來。(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誠實地做,努力地做

聊到王怡方身為新生代的年輕工藝創作者的創作觀,她認為應該要「誠實地做、努力地做吧。」在AI 時代,比起如何製作,創作者更應該思考「為何」而做。有時候不偷懶地重複繁瑣工序,更能產出誠實的作品。

在這個時代,許多事物已經沒有標準答案,創作者也應該調整自己的,不要因為一些框架,而限制自己。舉例來說,當自己待在工作室時,工藝對我來說,是自我磨練的一種挑戰;而展覽時我則「需要」變成策展人與設計師。有時候我們「需要」去適應不同的環境,發展出多工專業,相信好的創作者,能夠在每次的挑戰中,在創作與生活的混亂與秩序間,找到平衡的風景。

文字 / 黃怜穎

攝影 / PJ Wang

延伸閱讀

RECOMMEND

邱俞鳳的「治器」哲學:從空間設計到跨域工藝的創意實驗室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臺中大容東街河畔的「治器 doTsuwa」,乍看以為是一頗具生活風格的選店,然而在店舖空間的裡邊,藤編屏風的背後,卻隱藏了兩座大小電窯以及拉坯機,儼然是一座迷你作坊。再往上走,才發現二樓其實是間室內設計公司—這個空間的成分複雜,一如邱俞鳳的雙重身份,除了室內設計的專業,她也是「治器doTsuwa」的藝術總監,跨領域的特質也因此反映在她的創作之中。

難以定義的邱俞鳳,有些人認識她是因為室內設計,而有些人認識是透過她的展覽,她說:「從小物件到大空間都是一種『器』,皆與生活的關係緊密,無論有形或是無形,具體或抽象,都是我想要探討的。」邱俞鳳定義自己的創作核心,治器即是「治理生活之容器」的簡寫,也因此邱俞鳳不給自己設框,任何能夠乘載生活的事物都是她創意狩獵的領土。

以創作者角色切入商空設計

從復興商工廣設科畢業,邱俞鳳轉入室內設計業,與先生林建華共同開業,主持「構築設計」(doT & associates),操刀不少空間與建築案,像是有名的Fine Dining餐廳「Embers」、汲取式酒吧「DraftLand」臺中店、融合公務所與美術館的「工家美術館」等,非制式的設計風格主要來自突破性的技術與材料,這正是邱俞鳳能以創作者角色切入商空設計的關鍵能力。

回顧自己跨界的歷程,其實邱俞鳳最初都是為了解決設計上的問題,譬如有一次接到建設公司的委託,他們在牆壁開錯了洞,希望邱俞鳳可以利用藝術性的手法來修補失誤,使其「錯得很美麗」。

在辦公室的樓梯間,一座完全使用木條與方形金屬扣件組合的書架,正是室內設計與工藝發生關係的最佳證明。「連接木條與木條的鐵件是我們自己開發的,先用3D列印出等比例的模型,經過組裝測試與修正,最後繪成設計圖交給工廠量產。」長久以來,邱俞鳳在空間的課題裡練習,結合其他媒材或是技法,試驗室內裝修材料,成了她冶煉創意的高湯。

邱俞鳳認為小物件到大空間都是一種「器」,工作室的陳列也依循同樣的邏輯,在木構框架圍塑的空間中,光影、器物與家具交織出一場靜謐的生活場景。(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邱俞鳳認為小物件到大空間都是一種「器」,工作室的陳列也依循同樣的邏輯,在木構框架圍塑的空間中,光影、器物與家具交織出一場靜謐的生活場景。(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動手把想法做出來很酷

有別於其他人,邱俞鳳的創作思路緊貼建築,「我會很自然地從基地的環境去想、必須要解決的問題是什麼、哪種藝術品才會符合空間的氛圍,如此做出來的作品才會因為有意義,而不可取代。」

逐漸地,邱俞鳳的創作從依附於空間,逐漸走向鮮明獨立,為客戶的需求量身創作,譬如為療癒品牌「美意好室」設計店舖 LOGO,或是為住戶捏塑代表家徽的陶燒,工藝創作於是成為空間裡獨有的印記。

2019 年臺南煙波大飯店開幕,邱俞鳳在大牆上使用銅金色支架與黑亮釉面手作陶球,點布出《點點遊人歸客來》這件作品,以單元之間的群聚與流動來比喻驛站空間千客萬來。

為了削弱落地窗的強日照問題,她使用古代建築所用的「墨斗」,指掐彈印於透光畫布,創作出具有東方水墨畫神韻的作品《雨過天青見煙嵐》,成為飯店接待櫃檯的詩意背景,也回應了業者從建築發跡的這段故事。

《雨過天青見煙嵐》是為了降低落地窗的強日照,在透光畫布上以「墨斗」創造抽象的圖騰設計。(圖片提供:治器 doTsuwa)
《雨過天青見煙嵐》是為了降低落地窗的強日照,在透光畫布上以「墨斗」創造抽象的圖騰設計。(圖片提供:治器 doTsuwa)

2020 年她為客家文化基金會創作的《躍昇》,以客家油紙傘的折疊收放特性為靈感,使用高知和紙、壓克力顏料、複合媒材打造出互動裝置。2021 年個展《無形無色》,她則使用白瓷土模仿卵石渾然天成的造型,至 2022 年個展《無明》則更近一步試驗纖維與陶瓷或珪藻土的混合。

在型態與材料各異的作品上,可見共同具有柔軟、曲線、有機的元素,彷彿動物或植物的局部結構,使邱俞鳳常被形容為「仿生」。信奉直覺的邱俞鳳喜歡用手直接去捏塑,沒有太多論述,也沒有設計圖。她說:「直接動手把想法做出來,我覺得這是一個很酷的過程。」

2022 年的裝置作品《無明 / 話說》,進一步試驗纖維、紙、陶瓷與珪藻土,在結構與造型上的發展潛力。(圖片提供:治器 doTsuwa)
2022 年的裝置作品《無明 / 話說》,進一步試驗纖維、紙、陶瓷與珪藻土,在結構與造型上的發展潛力。(圖片提供:治器 doTsuwa)

成為跨國工藝的媒合者

確實,在剛性的設計之外,邱俞鳳更喜歡用柔軟的陶土來創作。一座為住戶玄關設計的雕塑,她手捏陶土,不時轉換角度與方向,小心控制溼度與乾燥度,避免陶土坍塌,最後完成彷彿海綿生物中空腔體的雕塑,而那輕薄柔軟的波浪觸手之中,彷彿寫了一個「龍」字。她說:「我喜歡欣賞動、植物,從它們身上看見感性的線條。」在講求有序的空間與建築裡,曲線少有珍貴,令邱俞鳳覺得很美,也更加欣賞。

除了自己創作之外,偶爾她也會退回到設計者的角色,成為工藝的媒合者。她與先生另外成立的「構築設計 / 聯合治作 doT & associates」,主要任務便是連結臺日設計與工藝,為原創、協作、選品需求提供服務。在治器線上與門市陳列推出的臺灣時鐘設計品牌EMspec,與他們的緣份也是來自日本,其中商品「Matrix Clock 十二宮格」折井銅染系列,就是與日本工藝品牌 momentum factory Orii(折井)攜手合作,運用獨特的「銅染」技術所製成。治器與折井除了推廣商品經銷之外,也因為藝術品銅染技術合作多年,因此產生更多共鳴。

另外治器也運用 3D 列印技術輔助創作,做為開發商品過程的嘗試,探索傳統工藝與現代技術融合的可能性。

邱俞鳳喜愛在作品中加入柔軟、曲線,類似動植物結構的有機造型,邱俞鳳把這樣的風格形容為「仿生」。(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邱俞鳳喜愛在作品中加入柔軟、曲線,類似動植物結構的有機造型,邱俞鳳把這樣的風格形容為「仿生」。(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近來,他們為了回應大阪萬博會上,臺灣因為政治因素無法「正名」登場,只能以「玉山科技」的企業名義參與,於是發起「臺日共丸」計畫,在宇野港駅東創庫用可拆卸再利用的木構造打造一座「臺灣自己館」,把臺灣的設計商品帶到日本展出,用民間的力量打開國際文化交流,自成萬博的會外展。

歸納自己一路走來,邱俞鳳認為:「這不完全是藝術、也不全是工藝或是商品,而是所有的混合。」在她的想法裡,未來的設計、工藝、藝術也是共玩的。

《Matrix Clock 十二宮格》折井聯名銅染系列,是結合了時鐘公司 EMspec 與日本工藝品牌折井(momentum factory Orii)的「銅染」技術,開發出以光源代替指針與刻度的工藝時鐘。(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Matrix Clock 十二宮格》折井聯名銅染系列,是結合了時鐘公司 EMspec 與日本工藝品牌折井(momentum factory Orii)的「銅染」技術,開發出以光源代替指針與刻度的工藝時鐘。(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文字 / 李佳芳

攝影 / 王士豪

延伸閱讀

RECOMMEND

用木頭與世界對話:工藝家蔡旻翰刻出自我的創作之路

(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木頭是死的,但也是最有生命力的創作材料。」指尖輕輕摩挲著一塊木頭邊角料。從父親收藏的陶瓷物件與木製家具,到學院裡嚴謹的工藝設計訓練,再到如今在展覽場域裡受到熾烈注目的骨骼雕塑與器物家具。他在一塊塊木材之間,刨出屬於年輕世代工藝家的語彙,也把自己曾經的脆弱與倔強,一刀一刀刻進作品的肌理中。

視線所及的櫃子裡

27 歲的蔡旻翰低聲說,「我常站在父親收藏的實木木櫃前,用小手指輕撫榫卯縫隙,盯著櫃子裡的每一處手工打造痕跡。」童年時,他被父親的工藝收藏品圍繞,日復一日地與材質對話。這些無心積累的對話,在他體內悄悄播下工藝的種子。

「本來我是打算往平面設計的方向走,但美術老師認為我對光影的捕捉、立體的建構更拿手,鼓勵我往立體藝術創作方向試試看。」就讀普通高中的他沒受過專業美術訓練,靠著自己對畫畫的興趣與鑽研,大學成功考進臺灣藝術大學工藝設計系。「或許,選擇工藝設計一部分也是因為小時候看很多工藝品吧!我也沒想過自己會踏上這條路。」他微笑說。

在工藝設計系,他學會以更清晰的流程拆解創作:定義問題、分析結構、描繪草圖,再與材料妥協。「以木材來說,掌握木材的含水量很重要,還要考量空氣濕度與溫度可能對木材造成的變化,藉此調整刀具角度、預留放置時間。」對蔡旻翰而言,工藝奠定了他創作的基礎,設計則賦予更脈絡化的創作過程。當流程被清楚定義,同時他也找到媒材轉化的方式,他的創作就不再被靈感侷限。

蔡旻翰將刻刀深入木料,反覆削切,木屑飛濺出工作檯。(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蔡旻翰將刻刀深入木料,反覆削切,木屑飛濺出工作檯。(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以木為骨,以心為肉

「對我而言,創作是一種語言,用木頭與世界對話。」他的作品橫跨訂製器物與家具,風格看似多元卻一脈相承,不變的是在自然材質與結構邏輯之間,開闢出獨特的當代語彙。

學木工八年,他形容自己從「匠氣十足」的完美主義者,蛻變為懂得取捨的「正常」工藝家。他解釋:「我也曾經喜歡強調自己的作品用了哪些昂貴材料,或是經過多少次的複雜塗裝工法才製作而成,但其實這樣的做法與當代世界是脫節的。現在都用較為簡便的方法居多,雖然相對不耐用,但這就是時代的變遷。而且現在觀者想看到的不再是炫技,他們要的是『感受』。所以我努力讓我的作品能帶給觀者共感。」

要創造共感,就要先把自己攤開,蔡旻翰是這樣想的。他最為人知的「骨骼」創作系列,以全木材打造,卻做出如同真實骨頭的質理。同時調配出金屬質地的漆,在骨骼外上了一層「機械盔甲」。被問到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創作靈感,他看著手中的《冕》作品,輕輕說到:「其實是跟我的骨髓疾病有關。」

他稍微拉下衣服,指著自己脖子上的紅疹:「像是這些紅疹也是因為骨髓疾病造成的。這個病讓我非常容易過敏,還會造成我的身體免疫反應過激,傷口不易癒合。只要太乾燥,我的皮膚就容易龜裂、關節僵硬,高中時特別嚴重,連曬太陽都要避免,因為會讓皮膚變太乾燥,容易裂開。」這段如同生理禁錮的時期,促使他在創作時思考:「我現在好多了,想與過去訣別。那我可以用什麼方式呈現?」於是他以本來就很喜歡的骨骼結構,搭配金屬質感的「盔甲」,象徵被撐起來的自己。

作品《無明》取佛教中不動明王的意象,象徵以充滿智慧的火焰焚燒困難與障礙,展現在困境中追尋自我的心境。(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作品《無明》取佛教中不動明王的意象,象徵以充滿智慧的火焰焚燒困難與障礙,展現在困境中追尋自我的心境。(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少年工藝家的煩惱

「當小學生都懂得用3D 列印與雷射切割,我所喜歡的手工曲線,會不會很快被大家遺忘?」20 出頭的蔡旻翰,眼見世界的變動,對自己所學產生強烈焦慮感。他露出笑容接著說:「所以我就想,我還年輕,我什麼沒有,時間最多。我就盡我所能創作、辦展覽,讓更多人看到我。因為,我想一直做下去,我想一直傳遞創作的美好。」蔡旻翰以滿腔危機感驅動自己,把展覽當成一場場放聲喊話,讓世人重返那木屑噴濺、粉塵飛揚、噪音貫耳的現場溫度,並在工藝市場中,刻劃屬於新生代的足跡。

除了增加曝光度,他也深知「創作需要資本養分」。就學時期,他就開始販售作品與接案,慢慢積累本錢,因為他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就我觀察,如果畢業後兩三年內沒有持續創作、開工作室,之後就很難走下去了。所以我的目標就是研究所畢業後開工作室,並大量累積作品。」有金融背景的母親還教他做預算分配與效益評估,同時也因為他勤奮的態度,獲得許多前輩的支持。「很感謝工藝圈的前輩們,資助了我一些創作用的器械,對我真的幫助很大。」

「年輕就是籌碼。」在蔡旻翰身上,我們看到這句話的體現。在別人還在摸索之時,他已將每一次展覽看成試煉場,積累經驗與曝光。同時,他也努力培養商業頭腦,把每一個商業作品所耗費的金錢與時間成本估算進去,算出商品的價值。他堅信,藝術家需要商業思維,「畢竟我們也是要吃飯過生活的啊!」在笑聲之中,他闡明了身為年輕工藝家的謀生之道。

蔡旻翰會調出具有金屬質地的色調,上色後作品便會呈現出「盔甲」的質感。(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蔡旻翰會調出具有金屬質地的色調,上色後作品便會呈現出「盔甲」的質感。(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舊皮新骨,建構舊物的骨架

經常還是會聽到大家對於木工、木作工藝家的印象是做室內裝潢、雕刻鍾馗與各式佛像。面對如此「集體潛意識」,蔡旻翰立志以「新元素」一一打破。他拆解骨骼結構,挹注機械隱喻,用宗教般的儀式構築創作論述。「我覺得我的創作過程就很像宗教儀式。同一個動作我可能需要做數十次、上百次,這不就像是日復一日的膜拜嗎?」他更認為,當代的工藝家,既需傳承老匠師的技法,更要找到符合當代審美的平衡點,不走說教路線,讓作品在觀者心中自動生成共鳴。

在商業路線方面,他正開發「神獸骨骼」系列,結合石獅與貔貅的傳統意象,以機械關節和金屬質感構築當代護祐符號。此外,蔡旻翰正與陶藝家、金工藝術家攜手,嘗試將木構結合金工與漆彩,期待在跨域素材對話中擦出新的火花。

「做就對了,但別盲目苦做。先問自己為何而做,找到熱情與市場需求的交集,再行動。從興趣到工作,從工作再發現樂趣,那才是真正長久的動力。」在被木材圍繞的工作室中,戴著防護面罩的蔡旻翰,最後如此鼓勵同樣在創作路上剛起步,追尋眼裡那道光的工藝家們。

金屬質感的焚香爐。(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金屬質感的焚香爐。(圖片來源:《生活工藝誌》第十二期)

文字 / 洪孟樊

攝影 / 一J

延伸閱讀

RECOMMEND